敦煌守护神
作者: 徐可“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陈寅恪
引 子
中华文明虽历经磨难,但是绵延五千年却没有出现大的断裂,更没有彻底消亡,反而不断发扬光大,除了自身强大的生命力外,更有赖于一代代学人的精心呵护与虔诚传承。每当它遭受劫难的时候,总有志士仁人挺身而出,勇敢守护,使它免于消亡的悲惨命运。
敦煌莫高窟的保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今,在以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等为代表的一代代敦煌人的无私付出和艰辛努力下,莫高窟从一座残缺破败、任人掠夺的石窟,成为保护与研究并重的敦煌学研究重镇。当我们徜徉在一座座石窟中,细细欣赏那些精美的壁画和彩塑时;当我们来到博物馆、图书馆,欣赏和研究敦煌文物、敦煌文献时,怎么能不感念一代代敦煌守护者的付出和奉献!
一
莫高窟,又叫千佛洞,坐落在甘肃省敦煌市区东南25公里处的鸣沙山崖壁上。
敦煌,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要隘重镇。早在公元前2世纪,敦煌在盛极一时的丝绸之路上,是中国与西域各国进行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一个大都会。文献记载:“敦,大也;煌,盛也。”单从地名就可想见当年盛况。
自十六国时期的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起,历代虔诚的佛教徒们便不断地在鸣沙山崖壁上开窟造像,使这里成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佛教圣地。隋唐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这里更是兴盛一时,在武则天时期就有洞窟千余个。宋元以后,由于丝绸之路的没落和其他一些原因,这里的佛教日趋衰落,莫高窟也逐渐不再为世人所知。
1900年6月22日(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廿六),沉睡近九百年的敦煌藏经洞,因为一个小人物——道士王圆箓的偶然发现而重见天日。藏经洞只有8.65平方公尺,然而却像小山一样堆满了古代的经卷、文书、佛画和法器!据统计,藏经洞文献约有5万件,包括佛教经帙和典籍文书两大部分,其中经卷约3万件。所有文献基本上是手写的,它们始自晋代,及至宋末,中间历经7个世纪。涵盖宗教(包括佛教、道教、摩尼教、祅教等)、儒学、文学、医药、天文、历书、星图、农业、科技、算术、针灸、兽医、矿业、化学、气象、兵器、冶炼、工具、食品、植物、动物、音乐、酿酒、制毯、制糖、造车、造纸、养蚕、丝绸、印花、印刷、雕版、婚丧、民俗等众多领域。除了汉文写本外,还有古藏文、粟特文、于阗文、龟兹文、梵文、回鹘文、希伯来文等写本。如此数量巨大、文字多样、涉及诸多领域的手写文献真迹,多半又是孤本与绝本,无人能估量出它的总体价值!这一发现为研究中国及中亚古代历史、地理、宗教、经济、政治、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科技提供了数量极其巨大、内容极为丰富的珍贵资料。
然而,藏经洞的发现,并没有引起本国政府和学界的重视。王道士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他认为这些古董总归值些钱。他装了一箱子经卷文书,送给他昔日在酒泉当兵时的老上司安肃道台廷栋。结果这位道台大人居然认为这些经卷上的字不如他写得好,完全不当回事。1902年,金石学家叶昌炽到甘肃做学政,他是行家,看到敦煌写本后马上判断这是了不得的文物,建议甘肃省当局把藏经洞的文物全部运到兰州保管。但这样做需要5000两银子的经费,省里怕出这笔钱,就下令敦煌县令汪宗瀚去查封藏经洞。汪宗瀚受命,于1904年3月将藏经洞文物就地封存。但是他根本没有认真查点,开列清单,只是把这一洞的宝物推给了王道士来看管。万般无奈的王圆箓,竟斗胆给清廷最高领导人慈禧太后写了一封秘密奏折。然而,此时的大清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哪里还会顾及区区此事?王圆箓的企盼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各级政府的不负责任和敷衍了事,最终导致了千古悲剧的发生!来自国外的一些探险者,他们用灵敏的鼻子嗅到了莫高窟藏经洞独特的味道。他们瞪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伸出了贪婪的双手,对它施加了人类文明史上空前的破坏与掠夺。
首先向它伸出魔掌的,是英国人斯坦因。在西方人对中国西部的考古发掘热潮中,他先后四次进入中国。1907年3月,他来到敦煌,在译员蒋孝婉的配合下,骗得了王道士的好感和信任,最终用四锭马蹄银(约合二百两银子),从王道士手中换走了29箱敦煌文物,其中文书写本24箱,绢画丝织物5箱。1914年,斯坦因再次来到敦煌,又从王道士处获得写本570余卷。
接着是法国人伯希和,1908年3月26日到达敦煌,用了两个月时间,把洞中全部文献看过一遍,对莫高窟作了一次全面考察,并抄录题记拍摄照片。最终,他以五百两银子从王道士手中换取了6000余卷文书写本和200多件古代佛画与丝织品。这些写本和佛画,是整个藏经洞文献中的最精华部分!
1911-1912年,日本人大谷探险队成员橘瑞超、吉川小一郎来到敦煌,先后于王道士处收购写本600余卷,并将精美的两身塑像纳入行囊中带走。
1914-1915年,俄国人奥登堡率考察队来敦煌,据俄罗斯方面的整理编号,奥登堡于敦煌收集写本18000余卷,绢画百余幅。同时还剥离窃取了莫高窟第263窟等壁画10余幅,带走塑像10余尊。
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来敦煌,黏剥壁画26幅,带走莫高窟第328窟塑像、第257窟彩塑各一尊……
在藏经洞被发现之后的二十多年间,外国冒险家纷纷来到这里进行掠夺性考察,把莫高窟的数百件壁画和塑像、藏经洞里的数万件文书、近千幅唐宋佛画,运回自己的国家。
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空前大劫难!
当中国学者得知远在西北的敦煌有举世罕见的大发现,并且多数出土文物已落入外国人之手时,他们震惊了!他们愤怒了!当金石考古大家罗振玉听说,莫高窟的藏经洞里还有上万件遗书,他火急报告清朝学部,要求学部立即发令保护。学部火速命令陕甘总督毛实君将藏经洞再次封存,并拨银六千两,用于收集失散的遗书,并将其押往京城。可悲的是,这六千两银子,经过层层克扣,到王道士手中,只剩下三百两;更可悲的是,藏经洞文献在押送京城的过程中,又被一双双贪婪之手雁过拔毛,最终送进京师图书馆的仅为8697卷,不足出土的五分之一。
敦煌在流血,中国学者的心在流血!面对敦煌遭遇的重重劫难,中国学者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开展了一场世所罕见的文明大抢救;之后,更有一批批优秀学者奔赴大西北,扎根敦煌,守护敦煌……
二
最先站出来的,是著名金石考古专家罗振玉。
1909年9月,法国人伯希和在北京的六国饭店办了一个展览,请来罗振玉、蒋斧、王仁俊、董康、宝熙、吴寅臣等著名学者。他展示了带来的敦煌遗书的原件,包括《沙州图经》《尚书释义》《敦煌碑赞合集》《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等稀世珍本。在场的中国学者无不受到极大的震动!当罗振玉看到敦煌写本《老子化胡经》《尚书》残卷等珍品时,“惊喜欲狂,如在梦寐”。他听说在敦煌藏经洞尚存六朝至唐宋写本六千卷,当即报告学部,要求学部即刻发令保护藏经洞遗书。他还亲自起草了电文,命令陕甘总督毛实君查封敦煌石室,将所余遗书悉数解送京师。同时,他还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敦煌石室书目及其发见之原始》一文,记录了在六国饭店见到的敦煌遗书十二种书目三十一种;紧接着又写了《莫高窟石室秘录》,首次向国人公布了地处边远的敦煌无比重大的发现,以及痛失国宝的真实状况。
紧接着,一批著名学者,包括胡适、郑振铎、王国维、陈寅恪、王仁俊、蒋斧、刘师培等,都投入对敦煌遗书的收集、校勘、刊布、研究中。更有罗振玉、刘半农、向达、王重民、姜亮夫、王庆菽、于道泉等,远涉重洋,到欧洲和日本,去抄录和研究那些流失的遗书。罗振玉为保存和流传敦煌石室遗书付出毕生心血,在整理刊刻敦煌遗书方面业绩斐然。1921年,罗振玉参与发起组织“敦煌经籍辑存会”。为了保存这些中华文化的“劫余”,他奔走呼告,筹措资金,并决心捐出个人全部俸禄,购买余下卷轴,后又主倡集资影印敦煌遗书。罗振玉在政治上十分保守,但是他在抢救和保护敦煌遗书上居功至伟,功不可没。
有论者认为,我国学者对敦煌遗书的大抢救,是历史上第一次自我的文化觉醒。他们共同努力,多学科同时并举,形成了敦煌学最初的架构。
然而,学者们的努力,并没有彻底改变敦煌的命运。莫高窟偏居遥远荒凉的大西北,依然遭受着一次次的磨难。先是500多名逃窜到中国的白俄士兵,被敦煌当局关押在莫高窟中,他们将门窗和牌匾尽行拆卸,当成烧火的木柴,在洞窟内毫无顾忌地生火、做饭,大量珍贵的壁画被烟熏火燎,面目全非;他们对大量壁画乱刻乱描,对大量泥塑断手凿目,使莫高窟惨遭蹂躏和破坏。接着又来了美国人华尔纳,从这里窃取了20方精美壁画。
敦煌在流泪,苦苦地等候着自己的保护神。
终于,他们来了……
三
最先来到敦煌的,是画家们。
进入20世纪40年代,画家们开始远赴莫高窟临摹壁画。最早到敦煌的有王子云、吴作人、关山月、黎雄才。其中停留时间最长、成就最大、影响最大、争议也最大的,是张大千。有人说他是莫高窟保护的第一功臣,因为他扩大了莫高窟的影响力,使莫高窟受到更多人的关注;也有人斥之为千古罪人,因为他破坏了很多壁画。孰是孰非,迷雾重重,这里且按下不表。
1941年10月,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赴西北考察。他到莫高窟一看,深深为之震动。“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人知不知?”这是于右任参观莫高窟后写下的《敦煌纪事诗》中的一首。面对莫高窟满目疮痍、流沙堆掩的现状和前景,于右任忧心如焚。他返回重庆后,当即给国民政府写了一份建议书。在介绍了莫高窟的艺术成就及被破坏的情况后,郑重提出:
“似此东方民族之文艺渊海,若再不积极设法保护,世称敦煌文物,恐遂湮销,非特为考古家所叹息,实为民族最大之损失,因此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寓保管于研究之中,费用不多,成功将大。”
1942年,历史学家向达受中央研究院之约,率考古组赴西北和敦煌考察,亲眼看到莫高窟的惨状。归来后,他写成万言长文《论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他连带的几个问题》,发表在重庆的《大公报》上。贺昌群马上写了《敦煌千佛洞应归国有赞议》,也发表在《大公报》上,及时响应。
在于右任的呼吁和社会各界的声援下,1942年6月,国民政府决定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由教育部出面邀请法国留学归来的画家常书鸿负责筹办。
1944年1月,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常书鸿出任首任所长,延聘一批画家和学者,在异常艰难的条件下,走上了敦煌石窟文物保护和研究漫长而艰巨的道路。
多灾多难的莫高窟,终于纳入中央政府保护之下。它无人管理、任人劫掠宰割的历史,终于结束了。
四
1943年2月20日清晨,常书鸿和李赞廷、龚祥礼、陈延儒、辛普德、刘荣曾一行六人,像中世纪的苦行僧一样,身穿北方的老羊皮大衣,头戴北方老农的毡帽,顶着高原早春的刺骨寒风,乘着一辆破旧的敞篷卡车,从兰州出发,沿着古代著名的“丝绸之路”,开始了一生难忘的敦煌之行。
历史应该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为保护莫高窟而来,他们是莫高窟的第一代守护者。
遗憾的是,除了常书鸿外,我们对其他五人的生平事迹知之甚少。我想方设法查阅典籍,只在常书鸿的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中有寥寥几笔简单介绍: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人员和物资仍无着落。当时,一提起塞外戈壁滩,不少人便谈虎色变,对长期去那里工作,则更是望而却步,无人问津了。一天,一个偶然机会,碰到一个在西北公路局工作的国立北平艺专学生龚祥礼。他一见如故,欣然应允随我前往敦煌,并且又由他介绍了一名小学美术教员陈延儒和我们一块去。有了两个人的队伍,总比单枪匹马好多啊。我内心感到很欣慰。后来,又经过和省教育厅交涉,由省公路局推荐了一位文书,名叫刘荣曾。最后还缺少一名会计,没有办法,我只有到教育厅举办的临时会计训练班去招聘。开始,这个班四十几个人中没有一人愿意应招。半个钟点以后,才有一个穿着长布衫名叫辛普德的人站起来说,他愿意去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