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慢读:红楼大观(之八)
作者: 张亦辉45.庙与视线漂移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回末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庙,贾宝玉就捕风捉影信以为真了,专门派茗烟去郊外四处搜寻考证,还说要修盖装潢这个并不存在的纯属虚构的庙。
曹雪芹一定没有想到,他开的这个玩笑,却应在了几百年后许多索隐派红学家身上。
无独有偶,第四十三回宝玉到水仙庵撮土为香祭祀金钏儿,曹雪芹再一次讽刺了“混供神混盖庙”现象:
“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
第四十回是“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我想借助其中的一个场面,谈一谈《红楼梦》的视线漂移。
《红楼梦》里有大量宴会庆典红白喜事,包括多次诗社雅集,它们都是“众声喧哗”式的群体对话场面,与两人间的常规对话(有点像电影叙事中的常用修辞“正反打”)相比,叙写这样的群体对话(有点像群体众口相声),很容易顾此失彼乱了阵脚,在语序的安排、氛围的营造和节奏的把控上都极有难度。
曹雪芹却驾轻就熟,特别擅长此道。
我想,这与石头内视角的系统设置及巧妙运用有很大关系。全知的上帝视角其实是一种俯视,而作家的叙述者的视角则有旁观色彩,两者都很难贴近并融入饮食起居的琐碎叙事,很难观照贾府与大观园里那种日常生活情景。石头内视角却可近可远,极为方便,即可以俯瞰集体活动,又可以隐身代入某个人物,进行以身体为基本尺度的人际情状的内部观察,而且这样的视线可以在不同人物之间灵活置换与漂移,从而有效呈现那种纷纭嘈杂的集体场面与热闹氛围,虽众声喧哗,却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全知的上帝视角到了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手里,焦距已经随着叙述的场面可远近调整,但毕竟不能消除外部的生硬感觉,像《驴皮记》里的人物对话,一开口就是几十页,只可能发生在叙述者与读者之间,不可能发生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生活里的人不可能这样说话。而曹雪芹的石头视角,则可有效融入人物视线,内化到日常情景中去,使生活化的群体场面如在眼前,如在耳边,读来身临其境。
我们来欣赏并阐释一个这样的群体场面。
第四十回刚开头,李纨正指挥老婆子、丫头和小厮们到大观楼缀锦阁里搬高几、舡上划子、遮阳幔子等,忙着准备宴席用具,贾母已带着一群人进来:
正乱安排着,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正乱安排着”:这是石头视角的一个整体性俯看,看到的是大观园内的宴会布置现场,相当于电影的定场镜头或远景镜头。
“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这句很有意思,“只见”到底是谁见?其实很是微妙,一方面依然是石头视角所见,另一方面,视线已然移至李纨,故也是李纨所见。因而才有“李纨忙迎了上去,笑道”。这时候,因为转到了人物视线,所以镜头从俯看高镜变成了中近景的多人平视镜头。
“‘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李纨这句话当然是对贾母所说的,但有趣的是,先听到的倒像是身边的丫鬟碧月,视线先转向碧月,碧月就马上把菊花捧了过去,紧接着视线才移到了贾母,“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贾母的动作同时也算是对李纨的话的回答。
“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依然是贾母的视线,但已经转向刘姥姥,因而有了“过来带花儿”的邀请。
“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借助一个“一语未完”,叙事视线忽然转向了跟着贾母进园来的凤姐,曹雪芹叙写了她如何捉弄调排刘姥姥,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
“贾母和众人笑得不住”:在凤姐给刘姥姥插花的过程中,视线漂移到了现场的观众,她们目睹了这次捉弄,都“笑得不住”。从一个双人镜头,摇向了多人镜头。
“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叙事视线再次漂移,这会移到了刘姥姥身上,相当于变成了一个单人特写,而她说的话,既是对凤姐插花行为的一个回应,同时,也是对笑个不住的众人的回复。
“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接下来的叙事视线先转移到众人(丫鬟婆子等现场观众,但不包括凤姐,也应该不包括贾母),她们说破了刘姥姥被捉弄的真相,并怂恿她还击凤姐的插花捉弄;视线最后落在刘姥姥身上,她用不可谓不机巧的敷衍之语回复了众人的怂恿,同时也回避了对凤姐的还击。
一个复杂热闹的众人场面与群体对话,由于采用了漂移的石头视角,被曹雪芹叙述得真是精彩得当,活灵活现,热闹却有序。
正因为视线调动细致准确,视线漂移清晰到位,整个场面可见可闻,话语与情景皆一目了然。虽然一连写了六个“笑道”(与海明威一样,取消了对话前的解释性前缀,如“尴尬地笑道”“哄堂大笑道”等),但每个“笑道”的心理及背后的用意却各有不同,绝对不会混淆,读者很容易根据现场气氛与情景秩序,理解各个“笑道”到底因何而笑,以及她们是怎么笑以及在笑什么。
46.逗你们玩
凤姐和鸳鸯把刘姥姥当成“篾片相公”,拿她取笑,轮番逗弄。给她插上满头菊花,吃饭时单拿一双“老年四棱象牙镶金的筷子”,偏拣一碗鸽子蛋给她吃,还让她在吃饭前说出那句编派好的憨话:
“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现场顿时引爆了整部《红楼》最剧烈最哄闹的集体狂笑。
但其实,整个过程刘姥姥也在逗大家玩。而且,刘姥姥知道凤姐等人在捉弄她,但大家未必知道刘姥姥的知道,更未必知道刘姥姥反过来也在逗弄她们。
一者,“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二者,毕竟是“二进宫”了,心理上不再那么拘束怯场;再者,听周瑞家的说自己还“投了老太太的缘”。这就为刘姥姥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逗趣功夫与搞笑才能提供了充分条件。
而刘姥姥无疑拥有即兴表演的天赋和临场作秀的本事,如果放在今天,应该不输赵丽蓉,直追赵本山。
刘姥姥心里明镜般清楚,自己在荣国府的最大价值,就是用自己的乡语村言逗大家开心,哄大家高兴。把贾母凤姐她们哄开心了,什么好的还没有呢?
见凤姐故意给她那么一双筷子,刘姥姥就逗趣夸张道:
“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得过他。”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说出前面那句笑翻全场的憨话之后,刘姥姥“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面对那碗难搛的鸽子蛋,刘姥姥假装没见过,故意把鸽子蛋说成鸡蛋:
“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
当凤姐为自己的逗弄向刘姥姥“赔不是”的时候,刘姥姥倒是说出了实话:
“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不过给大家取个笑儿……”
行酒令时,刘姥姥诌的“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蔔一头蒜”和“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也都有故意逗乐的成分。
吃过门杯酒后,刘姥姥趁机说怕失手打了瓷杯,提出让人换个木头的杯,自然也是在加戏码刷存在感,果然逗引凤姐鸳鸯找来了“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当鸳鸯问起杯子是什么木时,刘姥姥又故意说成是黄松,自然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饭后闲逛,见到“省亲别墅”,刘姥姥故伎重演,愣把它说成是“玉皇宝殿”!搞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
我甚至怀疑,前面游逛大观园,往潇湘馆走去时,刘姥姥故意让出石子路给贾母等人,她却赾走布满苍苔的土地,结果“咕咚一跤跌倒”,也有显摆自己或刻意搞笑之嫌。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玩了两天一夜,吃酒逛园、插科打诨、逗趣作秀,几乎把本色表演发挥到了极致。演到兴头上,秀到佳境时,刘姥姥可能都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表演了,从而抵达了不演之演,抵达了真假莫辨。在这个意义上说,刘姥姥是乡村版老年版的王熙凤,虽然风格迥异目的不同,但两个人都拥有绝佳的表演才能与搞笑天赋。
横瞧竖看,细览通观,似乎唯有“通泻”拉肚子的刘姥姥不是在表演,唯有“扎手舞脚”躺在宝玉床上“鼾齁如雷”的刘姥姥不是在搞笑。也就是说,到了最后,曹雪芹终于还是把刘姥姥还原成了林黛玉嘴里所说的本真的“母蝗虫”。
黛玉心敏眼尖,她可能是看出或识破刘姥姥的表演秀的唯一的人。
当然黛玉也嘴尖,《携蝗大嚼图》云云未免刻薄,说到底,在一部《红楼》里,刘姥姥终究算得上是一条益虫。
47.叙事动力学
一直想写一本叫《叙述动力学》的书。倒不是要卖弄大学所学的物理知识,而是因为,多年的阅读和写作告诉了我,小说的叙事,的确是一种动力学过程,涉及各种动力学概念。比如力,比如速度,比如能量等。
叙事时涉及的力包括,事物间的万有引力、逻辑推动力、内力与外力、分力和合力、张力与魔力,还有各种冲击力,甚至有弱引力与量子纠缠。
叙事的速度,不仅指情节发展的快慢,也不仅指故事的迂回和曲折程度,还与作家的个性有关,与作品的风格有关。
叙事的过程无疑是一种能量流动与转换的过程。美国作家布考斯基在谈到应该怎样写作时,列举了法国作家塞利纳与海明威的例子,强调“句子之间的能量应如海潮般前仆后继贯穿始终”。所以说叙事是一种做功的过程。叙事的能量包括情感和欲望的能量,想象和记忆的能量,沉稳的呼吸或者消耗咖啡带来的能量,语词的特殊排列和组合所产生的能量,还有通过句子和细节的积累把故事推向特定强度和高度所具有的势能,以及释放这种势能之后所形成的动能(正是凭借这样的动能与冲刺才能把作品推向高潮)。
叙事不仅是一种与文字递增有关的标量,而且也是有方向有目的的矢量,它涉及开头和起飞,涉及结尾和降落。叙述的方向性和目的性还体现在,作家叙事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标点,都不是随意的、不是散漫的,而是能量和力的产物,是做功和酝酿的结果,它们都拥有特定方向和既定目的,仿佛这些字句受一种无形而又神秘的向心力的作用,因而像行星一样有自己的飞行轨道……
此外,节奏、形变、密度、延缓、阻滞、加速、聚焦、共振、偏离、迂回、波动、复沓等等,这些动力学范畴无一不是叙事的形态和特质。
《红楼梦》的叙事动力学既独特又玄奥,既经典又现代。
比如甫一展卷,曹雪芹就从补天神话中汲取了叙事起飞的原动力。
比如灵河岸边的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与大观园里的宝玉黛玉之间存在着超次元的量子纠缠。
比如秦氏之死所导致的震荡与冲击波。
再比如蒋玉菡的失踪与金钏儿的自杀这两个分力,形成了笞挞宝玉的合力。
又比如,作为宝黛之间的证情叙事,既有延缓又有加速,既有阻滞又有波动,既有迂回又有复沓,是整部《红楼梦》里最复杂的动力学过程。
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个叙事动力学案例,即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所带来的叙事外力以及它的力学效果与作用机制。
刘姥姥携带一股乡野外力进入荣国府内部,干扰并扭转了散淡的封闭的生活化的叙事流,形成了横跨三个回合的喜剧性波澜,催生了大观园的欢闹高潮,这样的高潮在整部《红楼》里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