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鲜汤(短篇小说)
作者: 角之落女人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铃声响了很久,她才懒懒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摸索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眯起眼睛看。时间正好是上午九点。往常,她还要再睡一个小时。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中午想吃三鲜汤,买一碗来。你爹说的。
女人的父亲住院很长时间了。病势不轻,年事又高,这段时间总是好一阵,坏一阵。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吃顿饭了。每次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摇头,说喉咙里像黏着破棉絮,吐不出,又咽不下,什么都不想吃。
女人的眉头皱了一下。母亲口中的三鲜是家常三鲜,就是她小时候过年吃的头道菜,她觉得父亲此时应该吃得好点,比如龙凤汤、海参墨鱼汤。母亲只说,就要三鲜汤。女人问三鲜汤里加点什么食材,母亲一个一个报过来:鹌鹑蛋,蛋饺——肉馅的,最好还要肉圆。女人说那再加上基围虾吧,好吃。电话那头喊了一声,那喊声是对着父亲的,父亲的耳朵有些背。很快母亲说,不要虾,你爹说的。女人接着又建议了一些鱼丸呀海鲜什么的,母亲都说不要。她说,够了,这些够了,你爹说的。母亲说话的最后,总是会加一句“你爹说的”。父亲已经很少说话了,像是没气力,又或者无话可说。女人能想象母亲在接电话的时候,父亲一定扯着母亲的衣角,示意她转过头来看他,然后摇摇头,表示否定。父亲从不直接说要或不要,他的意见总是通过母亲来表达。本来,父亲的意思是晚点再给女儿打电话,母亲心急,等不住了。
女人挂了电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思索着再加点什么。她喜欢这样,总想把每一件事情做得更完美,至少是她认为的完美。而一旦生出这种念头,就非得去实现不可。比如在汤里加点什么,她觉得确实应该再加点什么。她首先想到的是冬笋。此时刚是冬笋上市的时候,父母都是山里人,加上冬笋一定不错。或者再加上香菇,能使汤味更醇。她记不清父亲是否喜欢香菇的味道,本想回个电话问问母亲,但母亲刚才已经明确说过这些够了的,再打电话便显得多余了。她有些自责,这么多年来,居然连老父亲喜不喜欢吃香菇这个小事情也没掌握。那么,父亲究竟喜欢些什么,或是不喜欢什么?她似乎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盯着天花板,转了转眼珠,什么也想不出来。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洗了洗脸,感觉确实没有睡醒。最后,她决定放弃香菇,只加上冬笋,还有基围虾。她觉得父亲一定会满意。就像父亲冬天需要棉袄时,她会给他买一件新款的羽绒服,父亲想喝高度的高粱酒时,她会给他买五加皮的补酒一样。
女人照例拨通了外卖的电话,并特意嘱咐着:油要用菜籽油,菜要室外的小青菜,烧熟一点,味道不能太咸,淡一点,用那种无碘盐.....对方应着,并无异议。女人还是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敷衍。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要了。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自己来烧。这个决定有点意外,连她自己都毫无防备。女人想到自己长这么大,还没给父母烧过一个像样的菜。更过分的是,这个问题她之前竟一点都没意识到。而今,老父亲垂垂老矣,随时会离她而去。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罪无可赦。她哭了。先是小声地抽泣着,泪眼婆娑,再后来是放声大哭,仿佛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男人也就是她的先生闻声赶来,以为接到了老丈人的噩耗,站在床前不知所措,陪着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女人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红着眼说,窗帘拉一下。男人拉开了窗帘。房间里稍稍亮了些。天阴沉着,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男人问,咋了?
女人说,爸说要吃三鲜汤。
男人松了下来,说,那你哭啥?吓我一跳。
女人抹了一把脸,说,我要烧菜了。
男人诧异地问,你烧?还是我来吧。
我来。女人坚定地说。
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表,说,时间来得及吗?要不还是叫饭店里烧吧?
女人没有说话,长发往后用力一甩,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女人很少去菜场。每次她总是比别人更加敏感地发现黏在角落里面目全非的肉膘或者鱼的内脏,尽管是个近视眼。她尤其闻不惯菜场里的那股腥味,因为来得匆忙,又没戴口罩,只能捂着鼻子快走。路过水产摊前,她就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生怕一个用力踩着了什么,步子碎得做贼一般。她把菜写在一张小便签上,买完一个就用手指甲使劲划掉,每划一下,都要检查一下自己五颜六色的美甲是否受到损伤。最后来到肉摊前,大大小小的肉整齐地摞在案板上,她有点无从下手。包蛋饺以及做肉丸子究竟需要多少肉量,哪个部位的猪肉更适合剁肉酱,她心里没底。她的手指停在空中,不知该点向哪里,指甲反射出来的光如钻石一般炫目。这时,身边挤进来一对母女。女儿看上去比她的年纪要小很多,她把母亲挤在了身后,抬着手随意地指,扯着嗓子叫:一个蹄髈,瘦肉要多。母亲一把打落她抬着的手,对着摊主说,别,蹄髈不要,要前腿肉。她从一大堆肉中翻来翻去,挑出一长条瘦肉居多的夹心肉来,拎起来转着圈看,然后对着灯光照了照,放下的时候一翻手腕,这块肉就皮朝下肉朝上直直地摊在了案板上。她说,就这块,切两斤。说这话的同时,她的手又比划成刀,朝着肉比划出切入的角度,以避开其中一大块肥肉。她朝着女儿说,买肉是有讲究的。像这样你要买前腿肉,前腿和前腹部之间的那段肉,肉质细腻,肥瘦相间,适合红烧。哎哎——你要这样切。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盯着摊主,看到摊主切的跟她的意图不一样,连忙阻止,说,师傅,麻烦你再切成六十六个小块,切匀一点。
师傅说,好嘞,过六十六寿啊?
是啊,会切吧?
放心吧你。
女儿在一旁埋怨,也就你,花头那么多。
她的母亲说,你呀,嫁人了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凡事都要用点心思。
女儿说,乡下老人过个生日嘛,至于那么费事吗?
母亲说,老一辈都知道,六十六岁要吃六十六块肉,你公公没有女儿,这个事就得你来做。
女儿还不服气,说,现在谁还像你呀!
母亲说,这事呢,也不麻烦。老人嘛,就是图个吉利,图个顺心。
女儿还想再说,摊主掺和进来,他对着女儿说,哎,你还别说,来我这买六十六块肉的还真不少。你妈说的对,这年头谁还没肉吃,图啥呀?孝顺,孝顺,光孝不够,还要顺,顺着父母的心,那才是真孝。师傅挺着个大肚子,歪着头,斜叼着一支烟,说话的时候举着砍刀,说一句,砍一刀,语气中带着杀气。
女儿没再吭声,举着手机付了钱。
女人一直静静地听着。她想起了她的父亲,父亲六十六岁那年是怎样的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那一年被谁给抠掉了,又或者那年与其他任何一年都一样,从来与六十六块肉无关。她从来不知道这回事,父母可能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又或者——总归,似乎又遗漏了什么事情,她想。那对母女走了之后,女人指着那块肉说,师傅,给我也来两斤。
师傅问,也是切成六十六块?
女人说,不用,就整块。
师傅问,你这是做什么去呢?
女人说,剁成肉酱,做肉圆。
师傅“噗”地一下吐掉了烟头,说,做肉圆呢,还是五花肉的好——
就这个。女人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说。
女人拎着菜,刚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迎面冲过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踩着一辆红色的踏板车,从她的身边风一般地驰过。身后追着个清瘦的老头,并不是很老,腋下夹着粉色的小外套,手里捏着一盒饼干,始终保持着往前送的姿势。他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抬着拿饼干的手喊着,慢点,慢一点,别摔着。小女孩愈发地快了,并不时地回过头来,甩出一连串溪水落涧般的笑声。踏板车的前轮突然陷进了一个凹坑,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小女孩整个身子扑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哭声像石头砸入水里溅起的水花,“哇”地一下从地里冒出,迅速四散开来。老头冲了上去,慌忙扔掉了手中的东西,一把扯起来,上上下下地看。小女孩扯开嗓子哭,闭着眼睛抬头朝天,两只小手举着,因为无处安放而呈现出耷拉的样子。老头用手抹掉她手上的泥,卷起裤管看膝盖,只是有点红,都没有蹭破皮。老头放了裤管使劲地搓两个膝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哦,宝宝痛,宝宝痛。小女孩大概是因为气力不足而改变了哭泣的节奏,抽一下,停一会,两行眼泪挂在脸上,并不流下来。老头拉了她的手,后退几步,用脚尖指着地说,宝宝看,是不是这里?小女孩这才止了哭声,张开眼睛看,犹豫地点了点头。老头“嚯”地一下伏下身子,用手作势拍打着地面,这么坏,这么坏,摔了我们的宝宝。说完,站起身来,再用脚狠狠地踩上几下,对着小女孩说,现在宝宝来。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挣开手跑到凹坑边,学着老头的样狠狠地踩着,也说着,这么坏,这么坏。觉得这样做的力度还不够大,于是一蹦一蹦地跳,跳着踩。然后仰起头来看老头,“扑哧”笑了。老头柔柔地说,宝宝还疼吗?小女孩提起两只手拨开了挡在额头的刘海,笑眯眯地摇摇头,说,嗯,不疼了。老头从地上捡起衣服和饼干盒子,手在大腿处的裤子里上下擦了擦,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饼干来。小女孩凑过脑袋咬了半块,含在嘴里,转身扶起踏板车踩了上去,一个脚又使劲蹬着,呼啸而去。
女人看得几乎忘了正事,连忙上楼。
看着女人拎这么多肉进屋,男人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干吗?男人问。
女人说,做肉圆呀。
你疯了,这么多肉!
女人白了他一眼,说,要你管。
男人跟着女人进了厨房,想帮着做些什么,被女人赶了出来,女人随即关上了厨房的推门。她决定这个菜的所有环节,都不假手别人,包括她的丈夫。男人立在门外提醒她,速度,时间,别把你爹给饿坏了。
速度确实是个问题,时间看来是要晚一些了。做三鲜汤,她觉得没问题,以前她也指导男人做过。每次要做什么菜,她会先从网上查好资料,然后指导男人怎么做。当然,她是纯粹的指手画脚,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过。她觉着,一个汤的小事,难不住她。她开始煮鹌鹑蛋,剥笋,洗菜,虾剪开头抽肠子,然后切了一小块肉下来,放在砧板上剁,剩下的那块她打算在下午切成六十六块,烧一大碗红烧肉给父亲。她认为父亲仍然会很开心,她几乎已经想象到了父亲鼓着腮帮子满嘴油腻的样子。她笑了,感到浑身是劲。她撸起袖子剁肉酱,这个活她也是第一次干。以前听男人剁的时候,声音很轻快,哒哒哒哒哒,像无数匹马儿跑过。她学着男人的样子,手起刀落,哒——哒——哒,力度太轻了,没有完全剁碎。于是她把刀提得高了点,抡起来,使劲剁下去。“咔嚓”一声,砧板居然裂了,完全从中间裂开,像劈过的柴,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她尖叫了一声,然后愣在那里。砧板是楠竹的,已经用了好几年,板面斑驳老化。她老早已经买了一块新的来,不知为什么男人没换掉。男人小跑进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女人还愣在那里,手提着菜刀不动,眼睛盯着断开了的砧板,以及横跨在两段砧板之间有点筋肉模糊的肉块。男人拉过女人的手看,并顺势夺过了刀,问,你没事吧?怪吓人的。
女人的眼睛依然没有动,有些恍惚,语气也是冷冷的,说,新砧板呢?
男人说,藏着呢。
女人吼道,干吗不早点换?
男人解释说,我想着这块还能再用些时候。
你老是这样,老这样。晦气,晦气。呸呸呸。说着女人朝着垃圾桶用力地吐了三下。
你还信这一套?
要你管!要是我爸有个——女人还想再念叨,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她一个激灵,赶忙关掉了燃气阀。锅里还煮着鹌鹑蛋,锅盖打开的时候,一阵灰白的热气冒了出来,夹杂着一丝焦味,幸好发现及时,鹌鹑蛋只是壳烧焦了。男人从橱柜里翻出了一块新的楠竹砧板,剁起肉来,无数匹马跑起来,忽远忽近,忽重忽轻。男人又开始剥鹌鹑蛋。一边剥一边看女人把肉酱搓成一个个肉丸子,准备放到油锅里炸。油锅里的油荡漾着,足足有小半锅,男人看着有点心疼。女人举起锅盖挡在头前,像挡了一面盾牌,抽出一只手拿勺子盛了肉圆,然后猛地倒进锅里,随即迅速扔掉勺子,整个人远远地缩到锅盖后面。肉圆们在油锅里沸腾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油沫子四溅着,枪林弹雨一般。男人忍不住想说几句,又被女人抢住了话头,你出去!男人只得出去。女人用眼睛指了指放在垃圾桶边的裂了的砧板,一甩头说,赶紧,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