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反发髻(小说)

作者: 禹风

到如今我已彻底成了稳重体面的中年人,跟我打交道的人不是称呼我“老师”就是尊称“先生”。但我告诉你,我其实觉得所谓稳重体面就是老式女人脑后的发髻。

老式女人脑后的发髻是盘给别人看的,不定这发髻遮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呃,至于发髻,当然一般都盘在女人脑后,谁也不信有发髻会调换位置,盘在女人面前吧?

你可以不信很多事,这是你的自由,但到头来,只不过说明你少见多怪。

自然,上面这些废话正是我的逐客令,留下不走的继续听我咕哝。

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学生,和弄堂里其他小学生没啥两样。那时,各家父母的工资收入大体相似,小学生们穿着也大同小异,口袋里零花钱都那么一点点,而且,没人想让自己同别人不一样。

我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地方主要是读书。我生来是喜欢读书的书呆子,别人生龙活虎,会打会闹会胡调,所以,我没某些男生那般能讨女孩子欢心,慢慢地,我也就不习惯加入学生之间正常的社交,开始独来独往了。

想必“独”这种倾向大家都懂,发现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在书本里头,我似乎生来要到那些发霉纸页中去挖掘被掩藏的宝物。现在回望,更简单,那正是宿命最初的演绎。

我的爷娘,我们口语称呼“阿爸”跟“姆妈”,他俩的职业当年有点摆不上台面,如今则没什么不好说,他俩就是煤球厂的工人。

煤球厂区天天震耳欲聋,敲煤块的机器高高竖立,有节奏地冲击大地,毫不通融周围居民的投诉,直到大家习惯那种震动,落得不听见敲打声心里反而寂寞。

我去过爷娘上工的工厂,厂子周围是这大城中心的一群小洋楼。厂北面有棵高大的泡桐,我去玩时泡桐树正开花,一朵朵紫色的驴脸垂悬半空,随敲煤机的震击起伏生波。

我爷娘每天回家,累得没心情做饭,随便买点生煎包子和咖哩粉丝汤。吃完了,他俩就轮流烧开水淴浴。家里只有小小煤球炉,最少要烧开四铜铫子开水才能把他俩浑身煤渣灰粉洗干净,总是“磬磬哐哐”搞得很晚。

家里房间才十多个平米,就这么一间房,有人淴浴,别人就得出去。我做作业只能到路灯下马路边,放一张凳子,自己坐在更低的小板凳上,脸贴本子和书去看清文字。

要说这城市弄堂里的人吧,也蛮怪的。有些邻居的孩子帮修车摊往马路上撒图钉,或偷点心铺子上隔夜的“老虎脚爪”吃,弄堂里的大人们看见只当没见,还跟家长夸那种野小囡聪明。我爷娘只是没办法,不得已任凭我到路灯下做作业,可那些弄堂邻居就像吃了我发的糖,一个个跑出来指点我家爷娘:

“小孩子眼睛要看坏的,勿好掼伊到马路上读书。”

“欢喜读书的囡,好好培养嘛。往马路边一掼,不负责任了!”……

这些人帮我讲话,讲着讲着,感动了他们自己,就想上来摸我头,像我是他们生出来,不巧落在我爷娘手里的。我拧身跑开,又折回去拿起我的书本,不让他们来摸我作业。

不过,我阿爸这人安静,又一向让惯的,凡有人说他什么,他永远不分辩也不反驳,常常就照着人家说的去做,哪怕根本没必要,甚至做了更糟。他就这样,我姆妈私底下骂过他很多次,他也没开口说什么,就讲四个字“省得麻烦”。

我猜也猜得出我阿爸不会把弄堂里的“公论”当耳边风,我担心从此爷娘洗不好澡,若急急忙忙带煤尘上床睡觉,我姆妈会难受死的,她是有“卫生神经病”的,如今称作“洁癖”,她会为此失眠。

人家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呢,我家说穷不穷,就是爷娘脸上总带煤粉,让人觉得可以对他们大小声。我也不懂什么“早当家”,我就觉得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害爷娘下不来台。大家都有面子,他俩尤其需要。

这样,就为这单纯原因,我找了班主任老师和喜欢我的那个语文老师,提出每天放学后留在教室做作业,晚饭我自己带,留到九点半校工张师傅关大门为止。

老师们都体贴我,不但汇报给校长,还征求了张师傅的意见,张师傅说:“一个教室开几个灯而已,没多少电费。只要小孩子一个人在楼里不害怕,我就九点十五分打铃,通知他回家。”

张师傅的话谁也没往心里去,只有我独自琢磨了一番。恕我口无遮拦,不过张师傅真不能算个大好人。

张师傅平日对大家眉开眼笑,不过,他眼前只剩我们小学生时就变回他自己,厚嘴唇叭嗒,骂骂咧咧,对我们大呼小叫,还常抠脚丫子,把脏东西捏成丸,冷不防塞进我们衣领,笑得打跌,反复警告我们谁说出去就给谁颜色看。

他的话,表面上帮我,但我还是有所提防为好:他那么说,说明他可能找机会装鬼来吓唬我,他本就靠捉弄我们让自己日子好过些,这些我全明白。

我一个人留学校里做作业,会不会害怕?应该不会。

其实我有点憧憬一个人在灯火亮堂的教室里看书写字,关键就是:我能独自一个人!

住我们这种七十二家房客的老楼里头,二十四小时白天黑夜,我保证你很难独自一个人。即便想静静拉个屎,也难免阿爸硬跑进房间拿什么东西,还捏鼻子说臭死人。

楼道里天井里晒台上随时都有人抽烟聊天打拳发呆,你想望一望远天风筝,也难免有讨厌家伙们凑上来问你看什么。

有人家来乡下亲戚,碰上收成不好才来投靠的,吃不饱,伸着瘦瘦头颈安安静静坐地上,对谁都懒懒笑。

问题是除了刚上门的穷亲戚,弄堂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吃饱。我们楼里这些人天天吃太多,伸手就撩你,张嘴就惹气,口里喷胃酸。说的那些话吧,戆不戆,我小孩子判断不了,不过我知道这种话说了像放屁。

其实,虽然还是小学生,但我已被这些人烦死了。能一个人静静,就是幸福。

至于鬼么,我们夏夜常聚在纯黑的天井或阳台上听鬼故事,什么《绿色的尸体》,什么《一双绣花鞋》,听到背上一根凉线嗖地打一鞭,夜色里样样都蠢动。

如果有灯火,我想就不怕。教室里如此敞亮,除非张师傅硬关了灯来捉弄我。不过,我已计划好请他吃老杨烟纸店论纸包卖的话梅和鱼皮花生,他就不至于再搞恶作剧。

计议停当,我把我和学校的约定跟爷娘讲了。阿爸没马上说好或不好,他看着我眨巴眼睛,单眼皮上有皱纹,忽然带了双眼皮风采。姆妈连忙讲不行,晚饭怎么可以不好好吃。

于是我爷娘很正式地买了一盒子白蛋糕,跑小学门房间送给张师傅,请张师傅允许我六点回家吃晚饭,七点再回学校自习,九点半同他一起离开学校。张师傅这厮狡猾,他在我爷娘面前表现得像连环画上慈爱的老爷爷,还不肯收蛋糕呢!

野兔子不是田野里野生的兔子,是大家给隔壁363弄里那个长两粒兔门牙、有点弱智的女小囡起的绰号。

野兔子大概已有十四五岁,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她永远扎个大马尾,两只眼睛嵌额骨下,眼乌珠大过一般人,黑黑点漆,搞得眼眶里没多少眼白。她塌鼻子,嘴合不拢,两只大得不成比例的门牙直接咬住了下嘴唇。她走路吭哧吭哧大喘气,身上有股酸臭味。

“嘿嘿。”她会发这声音,只要你从她眼前经过,她像认识所有人。

我家南窗只一个窗洞,在这个洞口我算还拥有点视野,能望见东南面一段马路,绵延的法国梧桐树带,楼下矮仓库的铁皮斜顶,对面和西南面的三两幢红砖居民楼,以及丁字形的两段弄堂。野兔子家就在对面那幢楼里,不晓得几楼,也不必计较几楼,她反正刮风下雨艳阳天都时时在楼门口傻站着,顶多往丁字形弄堂里打个圈,调剂她的位置感。她用不着去上学,没学校要她,她爷娘也不敢跟学校急,急了学校会报告上去,不一定把野兔子送哪里去“工读”。

野兔子本人也晓得利害的,她狠的时候狠,一旦怕起来,会撑开两粒兔子门牙哭兮兮:“不要把我送笼子里去,不要把我当白老鼠!”

嘿,我可不是人云亦云的没腔调货,我是走过路过听见过野兔子哀求的,她声音很浑浊,要站住仔细听几遍,才听清楚。那次,她姆妈就冲出来,抓住野兔子红黑格子灯芯绒衬衫的领子往里拖,对我凶:“听什么听,好滚了!”

这个当娘的以为我是小孩子好欺负,骂过就骂过。我没脾气,轻声对她讲:“野兔子这件衬衣真脏。”她听不清,因为她吼得自己聋了,她看我,和野兔子一起停在门槛上。我轻声重复一遍,她还是听不清。终于,她放开野兔子,走出门来:“你讲啥?”

我大声重复道:“野兔子身上的衬衫太脏了!”

野兔子姆妈愣了愣,在想,她想起事来,不比她女儿快多少。她想到一定程度,勃然大怒,骂我:“关你屁事!滚,滚,滚!”

我迈开腿,跑出安全距离,我还是没脾气,轻声对她说:“有其女必有其母!”

“滚啊,你滚开啊!”这女人大喊起来,两只手使劲拍打大腿,我简直不相信一个人的手能对自己的腿那样子无情,“啊,啊,啊,滚你妈蛋!”

野兔子扯她姆妈手臂,使劲往楼门里拖,她姆妈跺着脚,不肯往门里头去……

这就是事情原来的模样,不过,我发誓,这样的事从来只发生过那么一次。我回家后偎着自家南窗往下看,又见野兔子跑出来在门口同自己玩,我觉得当着野兔子的面跟她姆妈对阵,我还真不如滚蛋好。

“有意思吗?”我学会了这句话,第一次运用这话,是问我自己。

学堂虽然不要野兔子来,野兔子还是明白学堂是啥地方的。她晓得学堂就是“张师傅把着门的地方,里头小孩子全部上刑罚,中午排队吃屎。”

白天我们从没在学校附近看见过野兔子,野兔子不可能属于学校,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自从我留学校晚自习,每次回家吃晚饭,或吃了晚饭回教室,几乎都遇见野兔子浪在学校门房间外边,跟张师傅聊天。

野兔子身上那种酸臭味,你去其他地方都闻不到,这是她专门的气味,只要空气里一传这气味,就可以肯定她已不远。我觉得张师傅不嫌弃她身上臭,张师傅乐意野兔子找他聊天。

这不关我的事,确实,我绕过有野兔子蹲着的门房间,远远跟张师傅打个招呼,就回教室去看我的书,做我自己的作业。

但野兔子不肯放过我,她老在我背后突然大笑:“哈嘻嘻,哈嘻嘻,关夜学,老面皮!”

通常我不理她,直接就忘掉。不过有时候也不太开心,我也不想弄得自己没名气,那我就会站住,跟野兔子讲:“在教室做作业,我自己愿意的,不叫‘关夜学’,好伐?”

野兔子的眼睛跟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她眼白少,像满眼眶都是瞳孔!她就拿这种眼睛看定我,好像我是怪物:“你自己愿意?自己愿意到学校上刑罚,自己愿意中饭吃屎?”

我发现我没脾气,我问她:“是谁告诉你我们吃屎的?”

“我阿爸,还有我姆妈。”她立刻回答,就像告诉你太阳归白天,月亮归黑夜。

“哦。”我看看笑嘻嘻的张师傅,“你问问张师傅我们中饭吃啥。再见!”

张师傅哈哈大笑,其乐无穷:“中饭肯定不吃屎!”

他借了机会就重复这句话:“中饭肯定不吃屎!”

“不过,吃的东西跟屎也差不多!”假如谁追问他,他就更高兴,喊得更响。反正,学校领导一个也不在,都回家过日子去了。

我一个人在教室,当然主要是读书做作业,别人要爷娘逼,我自己还算喜欢上学,可以自觉(为此好像大家都稀奇我),语文数学看上去像人该知道该搞懂的东西呀,有啥好稀奇?

但我也有娱乐,我并不是野兔子猜想的怪物。我虽和大部分男生关系不亲近,但凡搞输赢的游戏我全部参加,他们越不服气我,越会输给我。

课间我们争分夺秒,挑一段清净走廊就蹲,口袋里掏出香烟牌子,重手轻手地拍。

市面上较多的香烟壳子是飞马、大前门、金凤凰、红牡丹和红中华,有时候也有比较特别的烟壳子出现,像绿壳子的牡丹啦,老旧的哈德门啦,或不晓得哪里跑来的蝌蚪文的阿拉伯烟壳,证明“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这话真不乱说。我们把所有烟盒子拆开,烟纸折成戴帽子的“香烟牌子”,然后开拍。

两只烟牌子叠着往地上砸,砸翻了就算赢到手,如果有不翻身的,允许合掌用虎口拍出的气冲翻它。冲不翻,机会就留给对手了。这里头不光靠蛮力,也用巧劲。手虽然拍脏,口袋塞满了赢来的烟牌子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赢来不常见的或烟价高的烟牌子,整节课都愉快(输的人就不得而知了,我常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