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飞行(上)
作者: 白树一
我跟叶关约好在十七巷的美术馆见面。进入三月,日头翻过了云,我的大衣领子还立着,风游进来,能嗅到墓园里的青草味儿,像是姜柘的一部分凝成灵质,还附着在我身上。其实叶关跟我说过,搜索队没找到尸体,盒子里什么都没装。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十七巷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原来是无线电器材厂厂址,一九九九年废弃后被面纱改造成了艺术区,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黑色钢管,几座白色艺术馆零星插在当间,拢起来像台做残疾了的钢琴。美术馆位于琴键的高音区,好认,外墙被一层电子光罩着,颜色随展出的展品而定。这周展出的是大卫·霍克尼,蓝灰色。
叶关已经到了,毛呢外套在臂弯里挂着,站得笔直,盯着一幅画不动,像给箍住了。我在附近座位坐下,给眼镜哈了口气,看清了画的真容:《春至沃德盖特树林》,霍克尼中晚期作品,用当时一种名为iPad的电子设备创作,在他的作品序列里远谈不上杰出,但也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时代的眼睛浑浊,仍不能解开其中潜能。艺术大抵就这两种说法。我重新打量叶关,在想象中拧扯他的身形,努力塞进我熟悉的那个轮廓:二十多年前我俩在一个厂区,上一个小学,他比我小三岁,三年级时候被选为校广播室播音员,一天播两次,早操和午间。我当时是校大队宣传委员,给他写过不少广播稿,有时觉得不好,会趴在广播室的桌上改,他蹲一边等着,改完就丢给他,也没说上几句话。初中时我返回哈尔滨,自此再没了联系。后来姜柘告诉我,连队里新来了个心理医师,给基层官兵做心理辅导,跟我上过一个小学。努力找补,才把断掉的记忆接上。不算童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叶关,上一次是两天前,他穿着军装,为姜柘鸣枪礼别。
葬礼结束后,叶关找到我,说有些话想聊聊。我们找了个远离人群的地儿,我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不抽,不允许。天气已经完全晴朗,比哪天都晴,哭声一传到天上就被洗蓝了。叶关说,姜柘是坠崖死的,在甘肃的一座山里,航天研究院在山脚新建了一座月球问题实验中心,进驻五六十人,山顶则被划成面纱协议5.5版的实验场,埋了个下沉式纱站,用来实验成像和触觉反馈。出事那天晚上,姜柘一个人乘索道上山,去了东侧的一块凸崖,脚下就是面纱生成的莽林,在夜里仍绿得发烫,郁郁葱葱,无穷无尽。姜柘上去差不多三十分钟后,值守索道的战士交班,出岗亭时看见他还在崖边仰头杵着,也看不清脸,只看到接下来一秒,他变成一条瘦影,就那么从崖上落了下去,像滴墨水,沉进盛满黑夜的林子里。战士立刻摇响警报,凡在所里的,睡着的没睡着的都扑了出去,探照灯把山雾戳出几十个窟窿,寻了一晚上,还是没找到人。之后三天,又从附近驻扎连队增派了两百名兵员,天没亮就开始搜,一寸一寸,到底一无所获。我把嘴边的烟放下,问他为什么,叶关说新版面纱协议的造像能力太强,几乎抹平了一切异物,姜柘应该就躺在森林的某处,毕竟尸体不会凭空消失,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被面纱收进改造范围,给覆盖掉了。兴许搜索队也不止一次路过他,但他们看不到,也碰不到,相当于不存在。除非把面纱关掉,不然派再多人也没用——可谁都知道,面纱一经联网就再也没法关闭。长官们开了几次会,最后决定不找了,先通知家属,之后就安排葬礼。
我说,事情经过之前也听了个大概。小瑞接受了吗?小瑞是姜柘的妻子,相亲认识的,听说性格意外的合,只相两轮就订了婚。小瑞戴厚厚的眼镜,也做科研,在通州某个医学研究所工作,爱看动漫,每次去姜柘家,总能看到厨房的墙上投着当月新番,烧菜时候也不落下,兴起时锅铲会变成魔法棒。叶关说,走得太急,当时哭了一下午,后来接受了。我说,那就好。你想找我聊什么?叶关好一会儿没说话,嘴唇变得格外干燥,好像喉头含着什么火炭,正往外冒烟。姜太太其实还不知道死因,最后他开了口,我们没说,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当天晚上所有人的流动记录核查过,全对得上,外人想进入封锁区更不可能,基本排除他杀。但崖上的痕迹被面纱给覆盖了,看不出到底是失足坠崖,还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在部队里,这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我是姜柘的心理咨询师,我得搞清楚。他的心理侧写资料和履历我翻过了,但凭这些还不够,得了解他来队里之前的事,越全越好。跟他深交的朋友不多,学长你可能是唯一的。我想找上一天,听你说说他的事儿,就看你方不方便。我说,非得是我?小瑞不行吗?他说,有些事儿可能只有你知道。我说,他不在了?叶关说,不在了。我说,那我回去想想,你留个电话。真不抽?他摆摆手,走了。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一家科创媒体公司做内容总编,住四十平米的复式,有个孩子,这会儿正和他妈妈在海南度假,屋里空空荡荡,只在窗棂上压了一层白霜。更远的地方,天全黑了,有谁把星星一颗颗粘上去,粘得不够牢的,过一会儿就掉了,再也看不见。我靠窗躺着,孩子答应我每天睡前发一张打卡照,前四天都是如此,今晚没理由失约。我捏着手机,拿起又放下,像新缝了器官,反复调试功能。一直捱到半夜,起身去够水壶,被桌子腿绊了一下,就再爬不起来,那些被抑住的伤感突然渗了出来,露水似的,遏制不住,全压在我身上。这才反应过来,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朋友。叶关讲述的幕幕场景,还有那些多年不曾露面的记忆一齐显现,割开我的眼睑,让已麻木的神经蜷在心窝里嚎啕。我想起一个作家,或是导演,他说每一次失去都跟重逢无异,记忆总是被悔恨浸过了才能获得活性。
我喊着,你还在不,你想去哪儿?没人回应。
熬到早晨,我给叶关发了见面信息。地点是特意选的,时间其实也是,一点半,差不多是馆里人最多的时候。这个点儿来的都是艺术区里上班的,所谓的文化工作者,闲,吃过午饭就习惯来看看,不是真的欣赏艺术,也不是想逃离外面被面纱笼罩的世界,逛够了就走了,这场文艺复兴至多持续一个午休。头几次跟姜柘来,没经验,偏偏卡在这当口,馆里人乌泱泱的,交谈声一摞挤一摞彼此倾轧,光待着都心烦,更别提赏画。这时候姜柘就会跑去前台跟馆长唠嗑,不知道聊的什么,但没有一次聊不下去,偶尔还翻出几本书,手指拂在上面滑动,像拨揽山川河流与过往未来。有一次我偷瞄了一眼,发现是本残卷《红楼梦》,缺的还是前八十回,两人在聊如何研发一套人工智能系统,DNA能测序,文脉也能,测完便能辨出其中真正的雪芹遗笔。姜柘拍拍我肩膀说,老张懂技术懂艺术,还笃定,你不是要办文摘吗,我觉得他能当你的作者。这话他说过好几次,我一直没当真,后来他也不再提了。入了冬,雪一下,很多事就忘了。
话说回来。这个时间不适合看画,倒是适合回忆。有别的声音做掩护,我的讲述也许能更坦然一些,我是这么想的。
叶关终于注意到我,坐过来,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外套放一边,问我等多久了。上回没看仔细,他的脸比实际年龄轻不少,双颊微黑,额头却是雪白,鼻下有两个红血点,剃须刀留下的。即使坐着,上身也是挺直,但不是绷起来的,好像这就是他的放松姿态。我说,也才到。你喜欢那幅画?叶关说,挺喜欢的,但只是喜欢,其中的头头道道讲不出来。姜柘说以前常跟你来美术馆,这儿让他感觉舒坦,就有点儿好奇。我说,你问他为什么了吗?叶关说,他说这些画是不会被面纱改造的东西,它们独一无二,本来就已完美,所以面纱也无从下手。艺术已经没了,这些是最后的残兵。我说,你觉得他这套东西有道理吗?叶关说,有还是没有都不重要。我问,那什么重要?叶关说,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原因是什么,这个重要。我点头,也对,你是心理医生。
服务员送过来两杯茶,抖抖茶包,无所谓地走了。尝了一口,一般。我说,那我们开始?叶关说,先走一下程序。我看见他从提包里取出一页纸,小声宣读:本着尊重保护受访者个人隐私的态度,对于个案记录、测验试题、录音等资料,不作任何道德或法律用途,将在严格保密前提下保存,任何人不得查阅。末了补充说,访谈性质的谈话都得保密,我给自己定的规矩,别介意。我说,明白了。不过得坦白,我想了一个晚上,但记得起来的事七零八落,哪些关于他哪些关于我也分不出来,可能啰嗦半天,最后都是我自己的事儿。你这一番周折,我受不起。叶关说,不用顾虑,细点好。心理医生的工作就是分析资料,找出目标信息,有点儿像那个福尔摩斯,只不过我们调查的是心理线索。还早,我们慢慢聊。
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微型摄像机和录音笔,一字排开。录音提示灯是绿色的,规律地闪烁,好像催促谁要尽速前行。我阖上眼睛,画面自黑暗中一一浮现,随后在心里排成阵列。我琢磨了下开篇,决定从面纱讲起。
二
第一次见到姜柘,我八岁,他八岁半。那年生日特殊,半年没消息的老舅突然从国外寄来了礼物。一只机械恐龙,合金骨架,壳是塑料的,在黑底刻出棱和道儿,印了些认不出的字,被当成花纹。背后一左一右两个凹槽,占据背部四分之三,一对合金翅膀自槽内长出,表面不知怎么打磨得光滑如镜,放到夕阳底下,能一波一波反射出波浪似的金光。我那时格外喜欢一种游戏,就是把收集到的玩具都丢在床上,在想象中划出丘陵、山脉和河流,小心地计算各个玩具间摆放的距离,由此分化出国家、势力和阵营,接下来就按照脑海中的剧本,台灯做主光,口齿奏音效,排演星际战争、宫廷风云或者英雄远征。我时常沉溺其中至深夜,被撵进被窝,又马不停蹄在梦里编织新的剧本。这只恐龙的到来给了故事新的可能性,在我的想象中,它应是山崩地裂时被冰封于山谷,万年后被邪恶的博士复活,强行改造为半机械体,意欲将其作为征服世界的工具。然而在好心的赛博坦星人帮助下,恐龙穿越时空,回到了原本的时代。持矛的原始人抬起头,望见金属双翼劈开烈日疾风,黄金光点纷纷扬扬,犹神明在天。
故事的结局几经挑选,最后决定排一出英雄悲剧:山崩地裂之日不可避免,神的剧本是这样写的,地球总要被清洗一次。当这一天再到来时,恐龙决定用钢铁身躯掩护地上的生灵,直到它们抵达北方的山洞。山洞就是我这个故事里的方舟。火山灰冲上云霄,熔岩碎片一簇簇落下,它的翅膀千疮百孔,金光涣散,成了灰烬。等七天七夜的灾难平息,原始人们在峰顶(用被子垒成)上发现了它的尸骸。他们跪在它身前,黄金杏叶作衣,双足踏火为舞,献以长久的敬意与永世的崇拜,故事就在这里结束。我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一得闲便在心里琢磨,可时间久了便觉得它有个缺憾,那就是英雄的负伤还不够逼真,悲剧的高潮打了折扣。我合计几天,还是觉得势在必行,就翻出把锉刀,准备给恐龙的翅膀刻上划痕。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这个瞬间把我的人生切割成了“之前”与“其后”,我的时间产生了一条支流,在这条支流上,不管我如何加力,锉刀都没法在玩具上划出哪怕一条伤痕。的确产生了摩擦力,但没有产生我预想中的反馈,软绵胶着,像在划一块正在融化的肥皂。但它是恐龙,不是肥皂。我又加大力度,一遍一遍,直到一种从没经历过的触感爬上来,极不舒服,像种警告。我放下锉刀,看见眼前悬着一行细小红字:强度将达极限,继续下去将造成不可逆破坏。
那晚我早早上床,中断一切想象,恐龙的故事已无关紧要。我抓着枕头,把它当成礁石,潜入无数猜想组成的海浪里。在梦里我推导出好几种解释,其中有几种相互矛盾,我推理几次,把有破绽的那个排除。最后剩下几个,太困了分辨不出,就都好好收拾起来。然而第二天醒来,一切化为齑粉,全被我的想象力吞食了,再吐出来就变成个不容置喙的事实: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我们都身处幻境,大部分人对此浑然不知,发现秘密的只有一小撮人,我是这一小撮中的一个。
你是心理医生,你知道是有这样孩子的。脑袋刚一开机,想象力便飞出去老远。
总之,想法一生根,就开始疯长。我没把这事儿告诉爸妈,怕他们已被幻境控制,给我泄了密。小心驶得万年船,自小就习得的道理。经过那一晚,像哪儿开了条口子,我的生活被分了层,越来越多的佐证自动涌现:大楼的玻璃一尘不染,房檐檐角的翘起角度精准一致,玫瑰花园却会吐出丁香的气味……这些成了供养这个想法的养分,让它变得鲜活具体。终于那年冬天,它发酵成了一场病,呼吸一用点儿劲,胸口就疼得不行,像有人用拳头一下一下捶你肋骨。大夫说,这叫气胸,胸腔积了气,得做个小手术,在胸膜腔插根引流管,接上水封瓶,靠负压把胸腔里的气抽出来。我妈问咋会得这个病,大夫说他得的是原发性气胸,原因不好说,可能是因为太瘦。我妈看着大夫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在心里拉着她说,不是。
本来就是小手术,没有不顺利的道理,难熬的是术后恢复,尤其头天晚上。身体沉默一天,突然意识到胸口被人插了异物,排异本能醒了,就开始死命地疼。当时是十一点多,病房没开灯,我妈去护士站还没回来,兴许跟护士聊上了。我想咬咬牙挺过去,但不行,憋得满头汗,又冷又热,嘴里也直呜呜。那疼不是直接一下子到位,而是一圈一圈,一阵一阵,像涟漪像声波,最难受的就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抵达。这时候隔壁的床位灯突然亮了,光源很小,像个火把浮在半空,照不出形,只能映出声。有人跟我说话,粗嗓子,他说第一天晚上是这样的,你别老想它,想点别的,就不那么疼了。我说,它疼啊,咋能不想呢。他说,我第一天晚上也跟你一样疼,我就想着那小子的脸,想着怎么给他那两拳揍回去,越想越气,后来就气得不疼了。我也打开床头灯,看见隔壁床上现出一个男孩,头发非常多,全往一边卷,两只眼睛不瞪就滚圆滚圆的,跟我一样平躺着,胸口也插着引流管和水封瓶。水封瓶汩汩吐泡,我们一人顶着一盏灯,像俩安康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