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日子
作者: 强雯秦珠进办公室之前,写字间里的几个男人都还忙着手里的活儿。刚过了处暑,天气不似前般热了,人心渐安,赶着给印刷厂送单。除了鼠标的嗒嗒声之外,没有什么动静。
老丰查看印刷厂送出来的一批小样,摇头晃脑,一会儿仰起头说,“兄弟们,这办公室要添个女人了。”简宏方正在电脑上绘图,回头扫了老丰一眼,没理睬。
“你们看如何?”老丰又重申了一遍。
“早就该这样了,瞧这办公室骚的,生态平衡要从娃娃抓起,我们都成年人了,您说是不是?”刘三从报纸堆里探头,咧嘴说着。
“就属你在办公室待得最少,还生态平衡,要平衡回家去。”
刘三嘿嘿地干笑着,起身去接水了。
老丰并不是个说风见雨的人,但下午果真就有个穿包臀短裙的女人在门口左顾右盼,三个猫在办公室的男人都瞧见了。
33?田非说。
我猜36,刘三道。
简宏方没理会他们两人的斗嘴,他假装上厕所,看见包臀女人朝老丰办公室左一扭右一扭地去了,回办公室的时候鼓着嘴说:“老丰敢用。”
刘三蹭上来:“未必!你没见过他那口子吧,凤凰对山鸡,没法比。”
简宏方说:“人家要换口味呢。”两个男人又一阵坏笑。
第二天,包臀女人穿着昨天一样的行头来公司上班了。
“我叫秦珠,以后为大家服务。端茶递水的都可以叫我。”她自我介绍完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简宏方的右边,刘三的对面。
简宏方觉得这个位次排得很好,既避免了面对面的尴尬,又能在空隙中自然交流。主要是她穿得太让人目不转睛了。俗是俗了点,但新鲜。秦珠从头到尾都盛装打扮,要做一番风情和韵致,但实则年轻;老丰安排这样的女人来做内勤,图什么,懒得费神猜测。总之有这样一个女同事,简宏方觉得空气流动了许多。
来老丰的公司之前,简宏方是没见过秦珠这样的女人的。他一毕业就到红生中学教书,稳定是应届大学毕业生的首选。红生中学虽是个区重点中学,编制也不是这么好弄的,家里不知托了多少人,塞了多少礼,热脸贴着冷屁股的事没少干。好了,终于进去了,一个月才拿1200元的工资。
红生中学在土湾,过去是民国时期名企西南纺织工厂所在地,处于两个山头的夹角内。后来衰败,凋零,但几千人的家属区还在,只是周围的商业不发达,信息相对闭塞,跟个山沟差不多。是没落贵族的没落气氛。不过也好,少了些好高骛远的攀比,一年过去了,简宏方倒也知足,大家也差不多,其乐融融,没什么压力,就算一辈子和学生打交道也没什么不好,知足常乐,领导、同事、学生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简宏方也不会想到离开的。但是这一年女朋友外派到西安去工作,少则一两年,多则一辈子。时长易情变,丑话就要说在前头。
这就要计划未来了。
简宏方没有计划。说不去,已经太晚。自己要辞职跟过去,从没想过。女朋友去西安一个电脑配件店里做店长,立志在一两年里当上西南总代理。她能挣钱,是重庆20世纪90年代最早用上大哥大的人——年轻人,年轻女人。对未来,还有很多想法。她不觉得编制有什么吸引力,挣到手上的钱才是稳当的。
简宏方对现状没有不满,虽然钱是少点,但这种秩序让他安定、愉快。人生地不熟地到外地去,多大的风险,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找什么职业。他是师范专业毕业的,并没有什么特殊技能。女朋友说你怎么这么保守呢,我是肯定要去了。简宏方听她这话心里就发慌了,可是他心里发慌也不能怎么样,他就是急,上课的时候老跑词儿,慌慌的,病句丛生,听得学生在底下议论纷纷。
世事怎么会变化这么快呢?简宏方想肯定还有办法解决的,他就这么想着,心也挠挠着,却始终没有行动。终于一天上午,女朋友给简宏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我在火车站呢,我走了。就像平常出门一样打个招呼,然后就挂了。
简宏方似醒非醒,晚上回到职工宿舍才觉得变故是真的发生。女朋友就这么走了?就像出门前打了一声口哨这么轻松?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真的。他以后再也不会在石桥铺的一个什么通讯器材门面等他的女朋友下班了。两个月之后,他们彻底断了通联。白云苍狗,细雨润物,他们之间就算这么完了。简宏方想起西安,有些茫然,那里有什么啊,兵马俑?杨贵妃?那里有什么好挣钱的?他实在想不出来他去那里能得到什么,太陌生了,可是又想他还有爱情呢,只要他狠得下心来辞去这个工作……他就这么磨蹭了一个月,惶惶不安了一个月,若有所失了一个月,才发现时间都过去了,他甚至连女朋友的异地电话号码都没有,无奈接受了现实。
最后呆在红生中学的半年里简直是度日如年,本来还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突然闪电般消失了,学校里惬意、平缓的生活也变得枯燥无味起来。和孩子呆在一起不过是浪费青春,大家安贫乐道的选择不过是一群迷糊虫罢了。简宏方表面上还和大家一起说笑,但心里已经厌恶透了,一到夜深人静,他又是懊恼又是不安,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意思。半年后,简宏方不顾家里的反对,扔掉编制,他要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从红生中学出来,简宏方才发现天大地大,自己的选择看来并没错。他是学物理教育的,身无长物,就低调点,学学东西,总会有山不转水转的一天。简宏方就这么历练着,脱掉了教书匠那层皮,渐渐也就混到了老丰这里。
老丰以前也在红岩机械厂子弟校教美术,那是个军工大厂,但是重庆直辖后,大厂就不行了,老丰就自个儿出来捣鼓,后来看见印刷行业生意还成,就开了一个一席图文公司。刚开始谨慎,自己跟印刷厂联系点广告业务做,后来忙不过来了,想招点人手,这不就撞上简宏方了。许是有相同经历,两人有些惺惺相惜。老丰的公司不大,58个平方米的两居室,除简宏方外,另一个就是刘三,刘三主要是跑外面的散业务,简宏方是技术骨干,老丰自己也做,老丰说做印刷这一行的老板可不是好玩的,翘脚老板那是开饭店的事,这一行若不亲力亲为,那就两个字“包死”!
简宏方是把一席公司当培训基地的,老丰人和气,做事也严谨,这样的老板还能学些东西。简宏方出来以后了解到许多公司挺缺平面设计,他想自己就从这里入手。上班的时候他主要是做宣传册子以及名片设计,顾客的要求一般都比较简单,简宏方自己买了些平面效果和设计的电脑书籍,工作不忙时,或下了班就研究一下,简宏方的脑子活,几下就入了门,以前老丰那些他认为还不错的设计通通太简单,也不过瘾。简宏方给顾客又提供了几种新的设计图案,排版模式,没想到还挺受欢迎,老丰也更喜欢他,有时候技术上的问题还来咨询他。
老丰的公司不大,四个人同时在的话,就显得有些拥挤,空间小了,空气中就会摩擦出某种异于寻常的能量。三个男人中出现个女人,就有些邀宠的味道。简宏方也会在此时很把秦珠当回事,特别是和刘三一起,快乐无比。通常都是刘三会选一个秦珠不太忙的时候,说,秦珠你今天的妆化得,哎,真的是,没法说——你知道像什么吗?刘三一边作陶醉状一边给简宏方使眼色,简宏方你说,秦珠今天像什么。简宏方就说,你说呀,秦珠我告诉你,刘三上午还给我说秦珠今天真像只鸡,哎,秦珠,这可是刘三上厕所时说的。刘三还没回话呢,秦珠就一张报纸打到简宏方脸上。简宏方捂着脸有些输不起地说,秦珠,这可是刘三说的,你打我干什么呀。秦珠绯红一张脸说,都打,打烂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嘴。正准备打刘三的时候,刘三早就躲开了。简宏方不服气地说,刘三,我都是替你受过,你得请客吃饭。刘三躲在门口说,你小子卖乖不成活受罪。
秦珠这时通常是站在中间,拿起刘三和简宏方的水杯,做出一副凶悍相,说,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的杯子扔出去了!窗户开着,下面是个大草坪。刘三连忙讨饶,说,别,我怕你不成。秦珠问简宏方,你呢?简宏方看着她,不知是真是假,秦珠才不管,一手就把简宏方的杯子扔了出去。
哎哟,大小姐,我服了您了。刘三连忙跑进来,把自己的杯子接过去。简宏方没想到秦珠真扔了,跑到窗台上一看,玻璃碎了。秦珠盯着他,一副不好惹的姿态,简宏方想这女人真是没趣,刚想说两句,老丰就出来了。老丰说,早就给你们说了要尊重妇女。是不是,吃亏在眼前。刘三凑过来说,这女人不得了,谁娶谁倒霉。老丰笑笑说,女人就是该对男人狠一点,要有自我保护意识。刘三皮笑肉不笑地说,丰总,您说这话要让马太听见该多好。老丰不理睬他,继续说,女人在这个男人圈中混,就是要泼辣些,不会吃亏的。
四个人在一起肆无忌惮的说笑就像潮水一样,很快就退下去。大家都是无心的,至少刘三是,他才说过的话,一支烟的工夫就忘到九宵云外。老丰就更不说了,老板嘛,人情世故泾渭分明。而简宏方就是趁火打劫的人,他也观察过这样对秦珠是不是有些过火,女孩子多少要些颜面。但是秦珠表现得毫发无损,简宏方想想也就没过多理会。这种认知给简宏方一个理解:秦珠是一个顶仨,单独一个男人千万不要去招惹她。所以若屋子里只剩下秦珠和简宏方两个人,简宏方就不敢造次了,甚至还有些怕她,躲她。
这样的情况是很多的。刘三是开拓业务的,所以大部分时间在一线战场;老丰是业务后盾,有什么需要攻坚的,或是后期联络,通常都是他亲自出马,而且业务来源老丰必须要过手,谁让做印刷生意竞争激烈呢,没准哪天刘三翅膀硬了,自己单干,那些业务关系都流失了,老丰可要防着点。尤其是和印刷厂谈价格的事情更是亲力亲为。
仅秦珠和简宏方两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气氛就会变得异常安静。秦珠的事情很简单,打字、接电话,或干些拿着软盘出去发胶片等跑腿的事。不忙的时候,秦珠就翻翻报纸,偶尔望望窗外摇曳的树枝,简宏方就在她的侧边,一直在电脑面前绘图。通常这种情况,秦珠就会变得很主动。她问,简宏方你多大呀?简宏方说属牛的,秦珠就说哎呀我也属牛的,还以为你比我小呢。秦珠就接着问,那你几月的?简宏方就说12月的,秦珠就一副大姐的口气说,果真没看错,你还真比我小两个月。简宏方不搭腔,两只眼睛死盯着电脑,鼠标不停地动。秦珠又接着问,你家住哪里呀?都有些什么人?简宏方知道她是没话找话,有时答有时就不答,秦珠也不介意,简宏方不回答的话她就换一个问题。总之她是要说话的,不然这空气多闷啊。秦珠说,简宏方你是不是怕我呀?简宏方不回答。秦珠接着说,昨天我在家里弄了好大锅红烧肉,可好吃了,红油熬得一汪一汪的,肥肉一嚼一口化,满嘴都是香辣辣的油,吃得我爸赞不绝口。简宏方爱吃肥肉,听秦珠这么绘声绘色地描述忍不住咽口水,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菜。秦珠说,不是吹,我做菜可是一把好手,贤妻良母呢。秦珠一边自夸一边转到简宏方的身后,说,真羡慕你啊,我要是会你这一手就好了。
什么?简宏方还没察觉秦珠转换了话题,还以为她在说红烧肉。没想到一转头,秦珠水盈盈的眼睛正对着他笑。简宏方突然不自在,后颈到后背热辣辣,他想很自然地说以后我教你吧,可又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嗓子口还有刚才因幻想红烧肉没咽下的口水呢。
秦珠见简宏方没什么反应,就主动拿过简宏方的水杯帮他倒水,说,知道我上次为什么扔你的杯子吗?就是太旧,瞧,这下换个新的多好,我要直接劝你换个新的,你还不肯,你说是不是?秦珠娇柔地把杯子放到简宏方电脑桌前,将身子靠近了说,简宏方,听说你以前是做老师的,对吗?秦珠虽然化的是艳妆,可是眉毛画得特别好,像工笔画,起承转合,细腻至极。简宏方盯看秦珠的眉头,竟不觉秦珠的胸部都要贴到自己的肩头上了,简宏方被撩得心口咚咚地跳,好像那是个滚烫的煤球,烧着他了。简宏方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由于重心不稳,竟然擦到了秦珠的外胸,秦珠“啊”地叫了一声,简宏方匆忙扔下一句“对不起”,就冲到办公室的洗手间去了。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去,天空是一片积云堆积的阴霾,简宏方真想它此刻就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大雨没有等到,简宏方放了酣畅淋漓的一泡尿。
简宏方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秦珠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报纸,好像没事发生一样,简宏方便坐回到原位。秦珠拿眼睛偷偷瞄简宏方,忍不住笑,什么话也不说。等到四点钟的时候,老丰和刘三才相继回来。刘三是个话痨,坐下来没喝完一口水就唠叨今天在大街上的见闻,秦珠和他有一腔没一腔地搭着,简宏方却一反常态没有接话。5点半到了,秦珠收拾好东西,眼睛四顾着,说,下班了,先走一步了。刘三照例开玩笑,没良心的这么急,今天这么急冲冲地赶回来,不就是想你多陪会儿吗?秦珠眼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办公室门口,说,你唠了一大下午的废话,就这句中听。刘三眼睛看着秦珠嘴却冲着简宏方说,这丫头,可真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