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水稻在道中

作者: 李旭

1

拥有一块水田,是几代人的梦想。只有水稻旱涝保收,水稻是农作物里的两栖明星。

但水稻需要平地,一切都平和下来。它需要灌溉系统。

以前这里,一到秋天就涝,麦收前后发大水。天上雨水,高地的上游放水,秋天的收获只能靠天赏。一麦抵三秋。

有时大水来得早些,连麦子都泡在水里,只能水里捞麦。家族中有长辈就是在水里割麦,脚踩在镰刀口上,得了破伤风去世的。我的母亲也掉进一条涨水的河流永远离开了我们。

让水土平和下来,一如女性的秋波。后土因为能平九土,而成为中央之神、社神。光土地平整还不够,还要使水也到达一种“水平”,这就有了大禹治水。

后土和大禹,使相克水和土,变成水乳交融。有水有土的温和的平原就可以种水稻了。

稻,靠着水土平衡的道,由南向北,沿着东方海岸线、沿着江河上溯,蔓延。

稻在道中,稻使水向善。

所以说,治水的大禹身后跟着种稻人、种稻的部族,闪耀着稻作文明的光辉。伯益父子是仅次于大禹的治水者。伯益作井,井既是井田,也是一种灌溉系统。

河姆渡人在七千年前,就是种稻人。他们驯服了野稻,像驯服、饲养牛马猪狗羊鸡鸭鹅。稻覆盖了众畜,一骑绝尘,使河姆渡人不会成为游牧部落,而是建筑了排水系统良好的城池。得稻者多助,多多益善,尤如神助,六七千年前稻仓米廪丰实。考古证实稻作农业文明形成了太阳神的崇拜。人们不仅吃饱肚子还储存大量的稻谷,还有了光明的信仰。想一想,远古的人民都端上白米饭碗吃着饘粥之食,纯天然的鱼虾鸟兽从三界拥挤着赶上他们的餐桌,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做一个稻民呢。

稻浪如海。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水稻带来人丁繁滋,满地娃叫娃跑。

为了治水扒河,几代人的冬天都奋战在扒河的工地上。秋收一忙完,家家户户都要出钱出粮,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要开赴治水前线,成为河工。每年都有人死有伤,我大老爷曾率队参加淞沪抗战,不愿去台湾,回到家乡,就是在人山人海的扒河工地里永远失踪的。

但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的田地才由旱田改成稻田。就像一阵风,就改栽水稻了,秋天里的作物,什么豆科、山芋、高粱等等全不见了。

田地都承包分到户了,却一窝蜂地种上了水稻。

它走的是平坦、温和的水路。只有在水像泛滥的河流一样冲垮大地时候,稻子才会建立它的王朝。它宽容、向善,但它在我的家乡,为什么不能容忍色彩缤纷的秋天?剥夺多种农作物在秋天里生长、收获?

因为“皇粮国税”只征收水稻,水稻的卧榻旁就少有他者做梦的余地。很多的费税以“公粮”的名义,麦稻也必有它的黯然失色与卑贱。秋天的粮库只收水稻。你不种水稻,你就无法完成粮税。这成为习惯,秋天只种水稻,清一色水田。

因为水稻的加持,原本萧杀、枯黄的秋天变得丰盛与沉甸起来,超过最火热的夏天。秋天因为水稻而金黄,开始灿烂。水稻年年的丰收,村庄的寒冬也就不觉得冷了,有了底气,就等着万象更新的春天了。

产量成了唯一的追逐,种的都是杂交水稻。结出来的米,特别难吃,缴完公粮,大部分都卖掉。要吃米,得去集市上买粳稻吃。粮库只收杂交稻,粳稻都是外地来的。

杂交稻可亩产千斤、甚至一千五百斤,远远超过小麦。秋天的收获顿时超过夏天。水稻从秧苗起就争分夺秒地吸收夏秋的光和热,将一年中最火热、高光的岁月的火力光能全部吸纳,赶在冬天之前,在月亮最满的季节成熟。把稻子收了,不误农时一分一刻,就播上麦种。麦子收了,再种稻。如此循环,形成“麦稻王朝”。它们在夏秋里各自为王,扫荡了其他作物。而古老的各种的稻种,都被杂交稻驱逐、消失,杂交稻击败所有的对手,夺取最高产。

一切只能靠它翻身,指望不了夏的人们,就巴望着秋,一年中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稻田。一秋抵三麦。它稳打的产量,价格也高过麦子。它支撑我们的日月。它养育一个时代。它最终使我们免于饥饿。我们假使握不住麦子的结余但手头里有一把米,面对即将到来的冬天。它温暖并拯救我们。比起唐朝,比起任何阶段,同样土地,我们的秋天也结余它三倍的粮仓。

稻子不怕涝,无论多大的水,都能放下去,门口的沟河通到洪泽湖,曲曲弯弯可流到海。只怕大旱,河里没有水,水稻只能枯死。这样的年分极少。

为了产量,不仅密植,而且拼命向水田施撒化肥。水田与麦地不同,它需要高肥,再大量的肥也不会烧死稻。化肥和杂交水稻带来高产也带来瘟病、各种病虫害的爆发,救治不了就是颗粒无收。

杂交稻的另一面,就是极易爆发病虫害。你毒日下身背的药桶慢一慢,稻子就可能消失了。一种叫稻飞虱的小虫有意思,两天之内能把一块几亩稻地的叶子全都卷起来,继而吃掉,就像在暴雨天把稻的雨伞硬是合拢。

秧苗与虫害一同生长,就看谁长到最后。

要命的是,很多农药是假的或次品,根本治不了层出不穷的病虫害,反能毒人。那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下稻捉虫,拿着棍棒、绳索驱赶微如尘埃却密密麻麻的稻飞虱,赶往邻地别处。好像谁不驱虫谁傻,那真似一种互害。

人工杂交出来的稻子,在虫口,慢一慢神就退成病草枯叶。不仅是稻子,农作物都爆发虫害,仿佛来自基因的苦疫。

最悲伤的是,有人因打农药中毒,永远地倒在稻田里了。在村庄,几乎没有人没有打药不中毒的经历。

我上学时暑假背着药机子去喷打农药,人就笼罩在药雾之中,两亩地打完,脊背被烧得疼痛难忍,我窜到河里,泡了很久才上来。所幸是没有头晕没有窒息,熬了过去,没有去医院。没有钱啊,上医院得需要钱啊。

后来母亲意外落水去世了,我就成了家里一个主要劳力了。我在稻地打药时候,轻微中毒几次,已成惊弓之鸟,身上一有异常反应就扔下药桶,窜进河里好久不上岸。人们就笑话说天底下就你命贵,怕死。死是不怕的,关键是要死得其所。去炸雕堡好事啊,可我不明不白地死在稻地麦地,天哪,不值啊,既不壮烈,也不荣誉啊。

我的亲戚打药中毒,拉到乡医院,一连两天不醒人事,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说的是“怎么到处是蛇啊,蛇啊,蛇啊。”很多人却永远地连蛇也说不出来了。我大姨家的姨哥,从早晨打1605、胛胺膦打到日偏西,晃晃悠悠到了家,喝了一碗稀饭就再也没有醒来。还有不少平日里无比温顺的人在中毒之后胡嚼乱骂,张牙舞爪。小坡在他爸倒在稻地口吐白沫,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爸存折在哪里?成了一庄子茶余饭后的话柄。

就是这样我们还要种水稻,不种玉米、黄豆。因为只有水稻,能确保那个产量,缴完公粮之后还有盈余。义无反顾,我们一年又一年战胜杂交稻的病虫害,仍然让大地丰收。

水稻是时代的一道分水岭,在稻田有时怀念另一个也可能丰收的秋天。那些旱田的日子,当水稳定以后,旱田也是收成不错的,但我们回不去了。

2

我们以顽强的意志、带有农药味的汗水,稳固了杂交稻的时代。这不是自然的稻种,需要特别的制种,杂交而成的种子,像驴马杂交的骡子,本身没有再生能力。你田里收获最硕大的稻粒嘉禾也不可以作为种粮。种子在别处。

水稻本是自花授粉,要将两个不同的稻种进行杂交,先要把一个品种的雄蕊进行人工去雄或杀死,然后将另一品种的雄蕊花粉授给去雄的品种。是以雄性不育系作母本,雄性不育恢复系作父本,父母本按照一定的行比相间种植,花期相遇,母本接受父本的花粉而受精结实,生产出杂交稻种。

这是比较专业的事情,需要专门的田块制种,我们只需要年年购买杂交稻种就可以了。

就是稻的杂交,使我们彻底终止了饥荒。《诗刊》曾经向我约稿,要我写一首关于杂交水稻的长诗,我在这首《野败》写到:

日升南方

光芒垂直 大地无冬

阴影缩到无 像一粒稻种隐居地下

谁的光芒撒下累累果实

将遍地的洪水猛兽栽插成水田蛙鸣

米 你在水中的倩影芳踪

你在漆黑中的白光 身裹黄金的谷仓

谁是赤子 寻索你到天涯海角

你优良的品质永恒的母性

上善若水 探求到源头

将流出怎样的江河

你是低矮的 雌雄花一体/自足的灵魂

华花朴素单纯

禁不起沉重的果实 你喂养半个中国

一棵原始的野稻还在沉睡着,它是最初的种子,它名字叫野败。在天涯海角的深处,芳草埋没的古道上,万年一梦,六七千年一晃而过,多么低矮!雌雄花一体,就像伏羲和女娲沉睡交于一体。

沉睡最初的梦乡,杂草纷披之下——野生的、天然的、无育的原始母稻!她茎杆葡伏,花药瘪小,花粉败育——这就是梦中的天物睁开千万年的睡眼,像最初的少女带着母性的本能醒来,像女神醒来,父本也跟着醒来。像灵蛇吐芯,吐着中国初始的稻花,唱起万年依旧的金黄色的蛙声。

大稻深远,大道不息生生不已。

只有发现这样的原始母稻,才配完成一次品种的杂交。

有了新的种子,不是像麦子那样沿墒犁铧的沟垄撒种或撒乱苗。它需要你的手去亲触它的所有个体。它不允许任何遗漏,和无所关怀,漏掉的你别想它会给你收成,像一个人风流时乱撒下的种,意外地成长,长成英雄或状元来上门认亲。

他要从小秧地里长好棵苗,再麦收后移栽进稻田。

畦小秧,就像孵一窝水鸟,有一点心跳。先是浸种,白天在温暖的河水里浸泡,天黑时再提上来控出水,以防烂芽。约摸七天七夜。毛根萌动了,放在锅屋的烧草堆里,等待它冒芽,如若天反常发冷,还得要给它棉被裹一裹。不能暖了,不能受凉,生根是多么不易。就像金子在你的田园扎下了芽根。总有人的稻种没有冒出白来,根扎不进来年的土地,像躺入蜇中永远没有醒来;总有人的稻芽子冒得太长了,而被秧地所碰断所不能容纳。有的稻种只发毛根不冒芽;有的秧地只露芽而扎不下根。很多的种子你种下地,在收获时,才发现是假了。你自己没有种子,种子在制种人那里。每年都会有人家,瞎了秧苗,秧地里空空如也,绿苗没有破土冒上来。

畦秧,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节,在家乡往往恰逢风雨大作,二十个年头,年年如此,有一年还遭遇了冰雹。雨的来临、雨的急缓、水的冷暖决定稻芽在地上的存活、有无。

在电闪雷鸣之前,畦在泥下的稻芽要漫上畦水,但雨点还是像鼓锤一般击响水面,它们个个撕破耳朵,地下藏不住了,被揪了出来,年年在用小棒子一个个再把它们给擢回去。就像麻雀在一粒粒地数着地里的粮食.......

土地一承包到户的几年麻雀杂鸟叼种子,啄食刚露头的秧苗。稻草人站在田里护着自己的幼小的下一代,但根本吓唬不了胆子越来越大的麻雀,家家小孩老人坐于地头,成为叽叽喳喳的稻草人、看守者。后来麻雀绝迹了,长大的秧苗却也能不翼而飞。

缺少秧苗的稻地就只能是白地。很难再种什么,水里不会再长出黄豆、玉米的。小秧多时就像恶草一样被清除出去,缺时却是乌金难求。有一灾年,白花花的水田急等着绿呢。偷秧的事就太多了,家家夜里到秧地头去睡。竟然有人枕在头底的秧苗给人偷走了。有个人竟然下到稻田去偷栽下地的稻秧,被伏击的人一耙子捂倒,捂个半死。

把稻秧从密集的故国秧地,一棵棵移到新家去,那才是真正的生长的地方。它们疏密有度。你不能像种麦子那样栽插它们。它们需要距离。它们还有再生发棵的能力。稻在土中,就像土养人的密度,太厚了,可能就有草菅草命了。

秧的根系就像条条蚯蚓伸向放上水的稻田,你不能像栽树那样栽稻,会把它迅速生长的脚步给埋起来了,它即使漂在水上,自己也会随遇而安。有时抛撒稻秧长出的稻比栽插的要好。它们需要自由,主体意识已经苏醒,具有自己握住泥土的能力。

关于深与浅,女人把握得好。稻的下种和栽插,完全不像麦子种植,这是女人更适宜的活。她们栽稻就像在水中土里刺绣剜花,飞针走线。笨拙的男人在这里就成了旱鸭子,像坐了水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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