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外三题)
作者: 简儿1
在之江饭店开会途中,主持人咏梅老师忽然站起来说,外面下雪啦,休会十五分钟去看雪。于是,会场一片欢腾,大家鱼贯而出,走到会议室外的走廊上。
旋转玻璃门外,雪一片一片,落在饭店门口的一只石狮子头上。顷刻,那只石狮子头上积了雪。有人凑过去和石狮子合影,美其名曰:和你一起共白头。
雪落在环形的坡道上、松树上,庭院里的假山、凉亭和一小丛瀑布上。雪也落在马路上、屋顶上、往来行人和车辆上。
落在马路上的雪很快就融化了。大地仍是热气磅礴,雪还积不起来。
落在松树上的雪,很快积起来,风一吹,簌簌往下掉。从积雪的树底下走过的情景是颇有趣的,冷不防一小团雪掉进脖子,犹如暗地有人偷偷朝你掷了个小雪球。
嘉丽给大家拍照。有人伸出手捉雪,有人作痴心状,有人与雪共舞。总之,雪使一群人重返童年时代。
一个老师忽发感慨:Don’t grow up。回到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回到我们与这个世界相遇的地方。
一生中下过多少场雪,初雪、细雪、大雪……已经忘记了生命中的第一场雪,下在何时,与何人共赏?
然而永远记得童年一个冬日清晨,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打开窗子,看见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心中涌起的悸动和欢喜,隔了三十载光阴,这样的悸动与欢喜仍旧在。
会议结束以后,一个人坐动车回家。在车站看到几个伫立在雪夜里等车的人。裹了厚厚的棉服、羽绒衣,无论年纪大小,神情皆活泼、快乐。
一个黑衣男孩抱了一只紫色玩偶,大约要去会见女友。一个老外帅哥双手插在袋子里,冲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有一个女孩子,戴了毛绒帽子、围巾,包裹得像一只笨拙的小熊。
风雪夜归人,然而因了雪的到来,这旅途似乎有了某种隐约的期待……纵使一个人,亦不再觉得孤独和寂寞。
动车缓缓进站,交错的时空,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今夜,因为一场雪,我们在这里相遇。转瞬即是别离。
今夜,因为一场雪,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有了片刻的柔软与温存。暂且忘记了人世的坎坷与困顿,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往车窗玻璃上呵一口气,画一个笑脸。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窃喜。
火车在雪夜里疾驰——这一辆时光列车,载着这一车厢的人,往未知之境飞奔,一去不返。而我,不过是这一列时光列车上的一个短途旅客。这一列疾驰的火车,永不停滞,它将穿过雪夜,一直驶向时间的尽头。
火车疾驰飞过平原,雪一片一片,还在落下来。
雪落在江南,也落在草原、大漠、古道、荒野。
风雪夜归人那,祝你平安。我心中默念,但愿有一盏灯,会为你点亮。有一个亲爱的人,会在远方默默为你等候。
2
一大早起来,拉开窗帘,只见窗外玉树银花,屋顶上覆着厚厚的雪,被装扮成一个白雪世界。
立马喊女儿起床,下雪啦,下雪啦。
女儿穿着绒毛睡衣,从卧室里跑出来。哇,好大的雪。
又跑回卧室穿好衣服。今天学校校庆,她要登台演出。她说约了同学在肯德基吃早餐,本来想让我睡个懒觉,不想麻烦我的,现在下雪了,只好麻烦我送她过去喽。
妈妈,你快穿衣服、洗脸、刷牙。
女儿手中像挥舞着一根指挥棒,指挥着我。我这个老妈,心甘情愿被她指挥。那天在杭州和嘉丽说,一个女人但凡当了妈妈,脚上就有了绳索的牵绊和束缚,总之,这绳索再解不下来了。可不,这周她爸出差,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家,开个会也急匆匆的。会议一结束,即马不停蹄赶回家。
两个小丫头约好八点在肯德基见面。另一个比女儿有良心,说今天下雪,特地坐公交车出来,让妈妈睡个懒觉。呜呜,我听了这话,朝女儿投去一瞥。她若无其事地喝着豆浆。好吧,是亲生的亲生的。我只好在心中默念。
吃好早餐,送她们去学校。回来经过洗衣店取羽绒衣。取好衣服从店里出来,想开车门,发现腾不出手,正想把一个袋子放地上,一个过路的大姐冲我说,我帮你开车门吧。
那个大姐,跑着过来替我拉开车门。我冲她道谢,她笑着说,不用谢哦。
这一个大雪的早晨,因为一个过路大姐亲切热忱的笑脸,一颗心忽然充满了欢喜。
想起前天晚上,冒雨去中关村买女儿演出的长筒袜。因为感冒,嗓子疼得冒烟。袜子店的女孩子看我神情疲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让我在沙发上歇一会儿。那一刻,一颗心亦觉温暖,因了得到一个陌生人的关心和照拂。
人与人,平日看似彼此疏离、隔阂,然而仍时时能感受到陌生人的暖意。
人心实则如白雪一样轻盈、洁净、圣洁、美丽。
一场轻盈、洁净、圣洁、美丽的雪,落在人间,人间亦变得祥和、安宁、美好、喜乐。
3
昨日大雪。朋友圈晒壁炉的晒壁炉,晒烤番薯的晒烤番薯,晒烤鸡翅的晒烤鸡翅,总之,像在过一个狂欢节。
这是一场雪的狂欢。一颗压抑、郁积的心,想要得到释放,正好借着这一场雪,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休憩一番。于是,饮酒的饮酒,喝茶的喝茶,聚会的聚会。
快车师傅说,下雪天,拉了这一趟,和朋友说好了,晚上吃个火锅,喝个小酒。
呵呵,师傅也是个生活家。
光阴缓行/时光逆转成白皑的雪。台湾诗人席慕容写过很多关于雪的诗,独爱这一句。后来,也爱读雪小禅。有时,会去公众号里翻她的微刊,看她写的惊艳的句子:
“你最孤独的时候往往是你最饱满的时候。
慈悲喜舍,低调从容。
远离热闹的圈子,刻意存在一些疏离,其实是为了保持一种态度和自适。以其更唯美的体谅与生活和解。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就是相遇,然后离散。”
那些句子,有一种雪的轻盈和凉意,仿佛疏离、凉薄,对一切看得极轻、极淡,然而分明,骨子里有一种刻骨的爱。犹如她爱穿一袭白衣,于万千人中可以从容隐身,不为人知。
“十分冷淡无知己,一曲微茫唱此生。”
最好的光阴,无非一个人自在安静,自得其乐。无扰心之事,亦无扰心之人。一颗心足够强大、丰盈,可以抵抗时光的侵袭与坏毁。
如雪一般,消融于无声、无形、无状。
银碗里盛雪,禅园里听雪。
浮云吹雪,有一种彻骨的寒。暖烘烘的屋子里,一只红泥小火炉,噗嗤噗嗤煎茶,一个人,自斟自饮。亦有一种暖意,从茫茫人海中升起来。
苍茫浮世,不过是一个人,与一场盛大的雪的相遇和狂欢。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遇见和离散。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个人独自取暖、偷欢。
夜
——伸手摘星,虽未得星,却心纳美景
1
我总是想起乡下走夜路时的情景。爸爸背着弟弟,妈妈拎着花格子方巾裹的包袱,我跟在妈妈身后,一家人走在满天繁星底下。童年的星辰,如一块深蓝幕布上缀满的小石子。绚烂璀璨,永在照耀。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仍能想起那时的夜色,满天的星辉。
一生中有多少个白天,就有多少个黑夜。白天不知夜的黑。我们也不知道。城里的夜,灯火璀璨,并不觉得黑暗凄清,反而有一种朦胧、迷幻的美。
夜行的人,走在路灯底下,被街灯映照的长长的影子,似乎也有了依傍。在城里走夜路,心底并不觉得害怕。午夜十二点,起来披衣,一个人穿过小区,到对面马路上转角的便利店买烤香肠。
街上少有路人,也很少有汽车。夜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我爱这刹那的寂静,以及街灯昏黄温柔的光晕。一个人走在马路上,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甜蜜和喜悦。
人至中年,心境骤然改变。仿佛昨日还是繁花遍地,今宵已是霜叶满天。人生之境,渐渐往幽暗、凄清处走去。
小区对面转角的那家便利店,已经关掉两三年了,开了一家水果店。十点即歇业。仿佛那家便利店一关,时间的阀门紧接着也被关掉了。半夜再也没有爬起来一个人上街。没有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非见不可的人,纵使有,迟疑忍耐一番也就打消了念头。
终于明白,年轻时恣意和纵情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早上醒来,揽镜自照,头顶上冒出一根白发,甚是触目惊心。起先还奋力去拔,渐渐就灰了心,任凭它在头顶摇曳。从前出门必定在镜子前踌躇良久,犹豫着穿哪一件衣服,现在呢,拎到哪件就穿哪件。心境忽然归于平淡,万事无可无不可。很多事情看明白,想透彻了。不再纠结,也不痴缠了。
而世上仍有痴男怨女。有一天半夜,听到小区楼下一个男人砰砰砰敲门,大声喊叫一个女人的名字:美芬,美芬。咚咚咚,咚咚咚。犹如擂鼓,愈擂愈急。
那个叫美芬的女人,只是躲在屋子里,或许窗帘后面,一点声息也无。
男人开始用脚踢门,并且咒骂那个名字叫美芬的女人。那个他曾深情呢喃、蜜糖一样的名字,如今变作一条毒蛇,缠绕着他。而他用一切粗俗恶毒的语言咒骂她。
终至歇斯底里,嚎啕大哭:美芬,求求你,开开门。
深夜,这个鬼哭狼嚎的男人,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有人打小区保安电话,保安迅速过来驱赶那个男人。男人不肯走,声嘶力竭地喊:美芬,美芬。声渐止歇。
保安把男人拖走了。那个名字叫美芬的女人,始终不曾露面。而我也永远不知她是哪一个。
那些黑夜里发生的事,仿佛从未发生。那些黑夜里离开的人,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2
冬夜,从妈妈的新房子回来。从空调房里走到室外,只觉空气清新,冷风吹到脸上,一点不觉寒冷。
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步行回家了。出行总是打快车。一旦有了舒适、便捷的交通工具,人便会依赖和仰仗。譬如外出,总会选择坐高铁,去上海杭州只有二三十分钟。大巴车几乎弃之不坐了。
自从有了一辆小菲亚特以后,几步之遥的地方,也开车去,简直患上了汽车依赖症。后来,身体不适,把车子卖掉,走路上下班,大约坚持了两三年之久,身体渐渐好转起来。人又懒惰起来。开始打快车下班。
今天因了穿了一件羽绒服,长及脚踝,像覆了一条棉被。雨又止歇了,遂一个人走路回家。
妈妈的新居,离我住的小区,不过一公里路。途经一座桥,一个红绿灯,再往前走一段即到了。桥下有条小河,河边栽了不知名的植物,紫色的花朵,在路灯下,有一种梦幻的美。
河水清寒。水中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去。仿佛一件墨黑色袍子上压的皱褶。
马路上栽了一排银杏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人走在树底下显得有些孤单。春天叶子青碧时,走在树下的人,穿着薄薄的春衫,鲜艳明亮,有着一种自由、蓬勃之气。到了冬天,一切萎顿凋敝,人也瑟瑟缩缩起来。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长长的米白色羽绒服,戴一顶米白色帽子。像一只小鹿,一蹦一跳,走到璀璨的灯火里去。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戴了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乍一看,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慌。然而擦肩而过,男子目不斜视。
这一座小城,治安良好,深夜一个人出行亦无大碍。只是偶尔黑夜打车仍会心慌——有一个雨夜,坐快车去南站,司机绕近道,经过一个桥洞,心中忽然一阵发慌。把伞柄紧紧拽在手里,万一司机欲行不轨,尚可作一番殊死抵抗。幸而,车子平稳穿过桥洞,即是一条宽敞大路,迎面驶来一辆汽车,车灯的光打过来,映照出司机憨厚的脸——忽而生出方才对他猜忌的愧疚来。
和司机聊天,司机告诉我是安徽人。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好管,学校的老师经常打电话。他总是按耐不住火爆脾气,想揍他一顿。小儿子念私立幼儿园,费用昂贵。说着,有点抱歉道,不好意思向你吐槽倒苦水了。生活艰难,人生不易。忍一忍,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下车时,司机送我到家门口,转过头微笑着和我道别。我撑开雨伞,钻进雨幕。只觉人生境遇大抵相似,我们都是在风雨中奔波,奋力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