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踩碎了的瓦片(散文)

作者: 金坤发

我的卖相很一般,应该属于难看的一类,这是从我母亲那儿被彻底证实了的。当她透露这个秘密时,我已五十开外,已不在乎自己长得丑与俊了。

母亲告诉我,在我出生时,亲戚们按习俗纷纷来道贺。我外祖母第一眼瞧见我,居然直摇头,说我黑不溜秋的,长得跟石疙霸(蛤蟆)似的,难看死了。而我祖母和二叔看到我,则喜欢得不得了,夸我眼睛突愣愣的,啼声又大,日后肯定有出息。或许是一见钟情的缘故,在我成长的漫漫岁月里,祖母和二叔还真心口一致,待我确实不错,只要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从未忘记我,从未亏待我,尤其到了每年的年三十,尽管他们与我父母少来往,但总要叫我去他们家里吃年夜饭。席间,他们不停地搛给我最爱吃的菜,把我的小肚子撑得鼓鼓的。祖母几乎每年都要问我,吃过鸡肉,比旧年是否长高了?比旧年有否聪明懂事?尽管每次回答我都稀里糊涂的,但回家一躺到床上,还真做起了反思与总结。每年的邀请,我像是调和亲属矛盾的和平使者。

由于祖父谢世早,祖母不到六十就守了寡。她是个旧式女子,一双小脚,常年穿着几乎都是自己织的老布(棉土布)斜襟衣衫,连洗脸的漂亮手巾,也都是她自己一梭一梭亲手织就的。她比一般女子长得高大,鹅蛋形的脸,常年梳着光光亮亮的绕绕头(发髻),干净利索,虽说是小脚,但走起路来,腰杆挺直,与那些佝偻着身躯的老太婆,不在一个系列。她能走远路,能干农活,还有一手好厨艺,在浒山南门一带,声望很高,只要提起四姆(我祖父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提到南门头姆嬷,街坊四邻,几乎无人不晓。

听我母亲说,在祖父在世时,他所制作的竹器,如菜篮、饭篮、淘箩、筅箒等日常生活用品,都由祖母一人挑着担子,将近三更从浒山家里出发,徒步赶去余姚县城设摊出售。除了竹器,她还把自己织就的老布,一同销往余姚或上虞。能够在茫茫的黑夜里独自行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

早时,姚北一带盛产棉花,多数女子,都会纺纱织布。织布、买布成了各家各户的重要生计。而织布前的一道关键工序——经布,将不同颜色的纱线,接布匹所需的花纹进行编排。要是想织新颖而别致的布匹,非得请来师傅才可搞定。虽说是老布,但对布面同样离不开审美,讲究新的款式和新的纹理,除了普通的直纹,还有斜纹、回纹,在颜色上还要红黄蓝相间,有粗布也有细布,各种名称,五花八门,具体叫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如今早已一片混沌。过去女子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博闻,可我的祖母,则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她将各类布匹的编程和参数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由此,她成了四邻八舍争相邀请的经布师傅。

能者多劳,一点也不假。我祖母会的东西很多,乃至晚年,还忙个不停。她烧得一手好菜,街坊邻居一旦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请她出马。据说她一个人就能烧六七桌。在她住处,我经常看到她做厨师用的一套行头,各式厨具擦得精光锃亮,像待命的士兵一样,随时准备出征。我也因此大沾其光,能常常吃到她的几个拿手菜,印象最深的,是栗子扣鸡、咸菜烧黄鱼和鸡胗糊。在那年月里,不知是尚未通电还是图节约,在她的老屋里,我们祖孙两个,常常点着油灯对酌。祖母打来的老酒,几乎都灌到了我的小肚里。也难怪长大后我的酒量不输常人。

她还伺弄着城外两畦私有地。在她住处,除了一些出工用的厨具和碗碟,还堆放着许多农具。在农具中,最显眼的是一副料(粪)桶担,由于刷得干净,每次走过,根本闻不到什么异味。透过农具,里面竟是放棺材的隔间。棺材是空的,是祖母按习俗为自己备的,自从打好之后,一放就是几十年。因为年幼,除了有点恐惧,我也没去问大人这是为什么,总觉得人总归要死的,先备着也是应该的。可待长大,我才晓得空棺材的背后,其实寄托着全体家人莫大的心愿。人世间的许多愿望,并不挂嘴上。某些表象的背后,蕴涵着复杂而不可言说的种种动机。

那时我们住在城南,而祖母的私有地则在城北。好在城小,城南城北往返一趟也不过五六里地。可每次去地里,毕竟是三寸金莲,比常人肯定要费劲。她有时带上我,让我扛一些轻便的农具,半路上,还给我买些零食。说是叫我去帮忙,但一到地头,我就开始东张西望,顾自玩耍了起来。祖母也不呵斥,待活干完,天快暗了,才招呼我一块回转。祖母那么大年纪了,为何还那么辛劳?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是在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能耐,靠自己的不屈,坚强地活着,活出自己的那份精彩和尊严。她虽然育有两个儿子,照理有着不错的依靠,但我的父亲和二叔仅仅是手艺人,每月挣不来几个钱,除了爱顶撞老母亲,平时也不怎么孝顺,常常为每月支付五元钱的饭钿(赡养费),有时不是拖便是赖,不守规矩。在他们眼里,老母亲能耐大,会赚钱,不在乎每月那几块钱。为此搞得母子间口角不断,很不开心。祖母常独自叹息,与其指望俩儿子的孝顺,还不如自己无病无灾,自力更生,不去生气。好多邻里说,四姆真是不容易。但她总是笑笑,有时反倒劝导起了别人。她的开朗与明理,使她活到了九十岁。

岁月不饶人,汹涌而至的洋布替代了老布;祖母烧出来的菜,不是偏咸便是偏淡,菜品也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厨师这一块的收入几近枯竭;那两畦菜地,也随着城市的扩张,被企业征用。她拿着几千块钱的土地补偿款,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又做了新的铺排。她开始一心向佛,在邻里中又成了念佛诵经的头头。头头不好做,不仅记性要好,会诵各种经,还要有号召力和念佛的场地。祖母的脑子的确好使,尽管没文化,但凭借虔诚与刻苦,愣是背熟了佛场常用的各种经书。她曾教我念“钞票经”,灌输我挣钱的不易与重要。有好几年,她还朝遍了本市境内有名的寺庙。也许我父亲不如祖母身上有钱,看不惯她在这方面花钱如此大方,因此在背后常常嘲讽她,辛苦挣来的钱,居然孝敬给了菩萨,肯定搭错了哪根神经。祖母坚定信念,有时在寺院一住就是半月一月。她要把今生今世的苦难与寒心,通过念佛诵经,四处供奉,祈求往生的改善与如意。

我是祖母最小的孙子,她除了好看好待我,同时还不忘差遣我。比较别的孩子,我还算听话与懂事,只要祖母召唤,我都随叫随到,从不怠慢,哪怕我父母刚与她红过脸怄过气,也阻拦不了她对我的差遣与使唤。记得差遣最多的,是叫我替她收被子收衣服。她每次出远门,都会特意来嘱咐我,说她外面晒着被子或衣服,一旦要下雨或太阳下山,必须收进屋里。对此,我切记心头,从未爽约。

记得十二三岁时,我曾将一桶用剩下的石灰,登梯抹在了家里一面裸露的砖墙上。虽说很不平整,但在我母亲眼里,欢喜得不得了,还特意奖我一瓶桂花酒。结果此事还传到了祖母的耳朵里。没隔多久,祖母就找上门来,说已借好了梯子,备好了瓦片,当然还备好了酒菜,叫我上她的屋顶修补几处漏洞。好在平时我也曾留意泥瓦匠盖瓦换瓦的过程,只是没亲手实践过罢了。现在祖母竟然也把我看作了大人,当作了小师傅,我不由得兴奋异常,满口应承,说干就干。可一踏上屋面,任我如何小心,还是踩碎了脚下的瓦片,尤其听到瓦片清脆的碎裂声,我的心一下紧缩起来,汗也跟着冒了出来。我暗斥自己,那几处要修的漏洞还未找到、修好,反倒把脚下完好的瓦片给踩碎了。这岂不是在添乱?在打肿脸充胖子?祖母看不到屋顶所发生的一切,她肯定在美美地期待,同时还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忙着给我准备酒菜,可我居然那么不中用,笨得像头熊。我赶紧俯下身子,把两只手托在屋面,以分散身体的重量,然后像四肢动物一般,战战兢兢爬向那几处漏洞。弄了好半天,总算替换掉了漏雨处的几块碎瓦。

也不知隔了多久,屋子又漏了。祖母又来叫我。我赶过去的脚步,已不再轻松。我沉思着,这老屋的瓦片是不是太陈旧了?还是先前被我踩碎的瓦片在作怪?我三脚猫的技术,祖母怎么还没识破?

如今,祖母早已驾鹤西去,她住的老屋也已拆除。但每每忆及,除了对她越发的敬重与无尽的怀念,我总会想到被我踩碎了的瓦片。当年本想为祖母好好尽一份孝心,可惜火候不足。此事虽说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但对祖母的那份愧疚与不安,竟在我的脑际里,怎么也挥不去。

原载于《宗汉文学》202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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