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嘴有棵苦楝树
作者: 沐小风我的家乡旧名柏溪,这名字缘于那条蜿蜒贯穿全镇、一年四季清水泠泠的溪流。镇后有座大山,不知其名,山脊线条柔美,极像女体横陈;山体绵延到我们村后时,它变成了一把太师椅的靠背,坐拥住了整个村落,我们村民叫它后山。
学龄前,我曾经放过两年牛——可能父母舍不得我跟着他们上山下地吃大苦,而放牛相对轻闲。大部分时间,我们这群放牛的会在后山下找一处草叶丰美之地把牛一放,聚在后山嘴聊天。后山嘴有块坡坪相对平整,靠近山崖处长着棵苦楝树,树身高大,青藤缠绕,远望披头散发,近看虬劲蓬勃。苦楝树在我们村很常见,房前屋后,坟滩溪岸,四处都有,这棵是我见过最老、生命力却最为旺盛的,年年风儿一暖它就开花,像浑身披挂紫色罗衣,周边空气弥漫起呛鼻的苦香。南方雨水多,尤其梅雨季,下一场雨,花落一地,刮一阵风,又是一地,树下经常铺着厚厚的紫色花毯;它开花似乎没有穷尽,落花归落花,照样满树都是,一波连着一波,不间断地从春一直开到夏。秋季它果实累累,远远望去通体金黄,那些漂亮浑圆的金色楝子极其苦涩,我至今记得味蕾接触到它时被突如其来的厚麻感裹挟的恐怖滋味。也正因为其苦,除了我们几个放牛的偶尔揪些下来当弹弓的子弹玩,连鸟都弃之不食,蚂蚁更是躲着走。冬季因为不放牛,我对它的样貌便没什么记忆,只记得翌年开春大家重聚树下的时候,我被掉下来的苦楝子砸疼过脑壳。
老楝树下的话题遍及全镇的犄角旮旯。柏溪出过不少厉害角色,从政的,从商的,为学的,各行各业都有翘楚,但这些人“高处不胜寒”,我们的话题更多围绕的是普通人和一些“畸人”,如匪、丐、巫、妓之流。不得不承认,我的老伙伴们知道得真多,从上古“名人”的传说轶闻,到寻常男女之间的私情,乃至某户殷富人家借腹生子等等隐私,他们几乎都了如指掌,津津乐道。毫不夸张地说,有些故事带给了我性启蒙,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发酵。
这次春节我回乡,重登后山嘴,发现那片缓坡正被开发成公墓地,墓穴方方正正,一层一层,密密麻麻,阳光正好照在上面,很有格调。当年那棵葳蕤无比的老楝树早已影踪全无,寒冷的空气中没有一丝它留下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我的脑海就被一个画面袭击,是童年的某个严冬黄澄澄的苦楝子高高悬在枝头的景象,然后,那些旧人、旧闻和旧时光纷纷涌上心头。寒意瞬间裹身,冷得我汗毛直竖打起哆嗦,莫名的感伤却热辣辣地冲出了眼眶。再回想起我小时候,春天见苦楝花开,秋季见苦楝子满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同属一棵树,它们是一体的。估计那些和我一起放牛的人也跟我一样漠视了这一点,楝树开花的时候,除了放牛,就是看花;楝树结果的时候,除了放牛,就是偶尔摘下苦楝子来玩。而实际上,我们大部分人的一辈子就像这楝树的花和子一样,春夏默默绽放,秋冬在风中高悬,无人在意——我们的命运,和一朵楝花、一粒苦楝子并无差别。
当年俞平伯重刊张岱的《陶庵梦忆》,周作人为其写序解读,大意是说,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只因身在此山,有点迷惘,没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爱逃避现实,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才是甜美的。非但是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觉得愉快,就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慢地抚摩赏玩——他说,这就是“梦忆”的魅力。那么,我是陷入梦忆了,在后山嘴,那棵曾经的苦楝树下。冥冥中,它仿佛在告诉我,千百年来,它一直生生不息,春去花还在,冬来子高悬,就这么成长着,衔接着,像在完成对四季时令的承诺,而小小的我,以及那些人,讲故事的,听故事的,都留在它的记忆之中,至今很鲜活……那么,是时候将他们付诸笔端了——
一
我赶着牛拐出村庄,就望见后山嘴那棵苦楝树下已经坐了个人,活脱脱一个大写的“C”字。不用问,准是岳用驼背。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们骗我他背上的是个包袱,里面装着吃的,我将信将疑,岳用就转过身去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我伸手摸了摸,硬硬的。忘了是谁在一旁寻我开心:“你把手伸进去掏掏看,想吃啥就有啥。”我马上回他:“我只是还小,又不是傻!”善意的笑声瞬间四起。
将牛绳在牛角上缠好,让牛自己吃草,我向后山嘴攀去。说攀其实也不准确,那个坡度不陡,只是有点小长。近了,可以看到岳用腰靠粗壮的苦楝树干,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不停地编织,新鲜的晨光迎面涂刷着他糯米团子一样的圆脑袋,他整张脸像上了层小麦色油漆。喊一声“岳用”,他抬起绿豆大的小眼睛冲我一笑,额上三道抬头纹立马显现,刀刻般清晰。他手中的是带着长柄的棕榈叶,他在编的东西已经有了小半轮廓,我知道它最后会长成一只漂亮的苍蝇拍,岳用跟我讲过,这是准备送给我的。
驼背卓岳用,名字挺惊人,因为它喊起来跟我在小人书上看到过的南宋抗金英雄岳飞的儿子“岳云”一个样。岳用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只说和同村的绍德同年,我估摸着算了下,他1930年前后出生。驼背很老实,又口吃,一直单身,一辈子只会放牛,没干过别的,大家心里都有点看不起他。我说的“大家”是指我们这支放牛队伍。我们的主力是一帮15岁上下的半大男孩,经常调侃他,他也不生气;当时我7岁,还没上学,我也跟着大家直呼其名,但岳用从来不恼,还对我特别好。他人缘挺好的,别人有事叫他帮忙从不推辞,还表现得很乐意。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会用棕榈叶编织苍蝇拍。其他人赶牛都是随手折来毛竹枝揪下竹叶做成的简易“鞭子”,唯独他手握一柄纯手工绿色苍蝇拍。当硕大的牛虻叮上牛身,他立马举起苍蝇拍轻轻拍打,稳、准、有力又温柔。
我们这支队伍中,上了年纪的连驼背一共四个,其中一个老头是看护山林的,七八个半大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小平的,早早失怙,他妈妈一人拉扯五个孩子,是村里最困难的一家。有一天有个大孩子出了个主意,叫岳用干脆娶了小平妈,其中一个立马接口就喊:“驼背,童子小官人!”所有人捶地俯仰大笑不止,我看到岳用的脸先是红了一下,腮帮子像青蛙那样一鼓——那是他将要说话的前兆——但他最终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拿一对绿豆眼咕噜噜一圈扫视,就迅速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样子,跟着大伙一起讪笑起来。
包产到户后,放牛队解散,岳用驼背分到一小块地和一头牛。他就一边种地,一边放牛。地都他一个人种,没见过有人帮他。时间很快滑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岳用老了,干不动了,牛被他卖掉,田地荒芜,长满了野草。那年春节前夕,大概农历腊月廿三吧,农家约定俗成的年前扫除日,在村外柏溪洗完八仙桌回来的我爸说:“岳用驼背出去要饭了。”按说岳用放了一辈子牛,平时又特别节俭,应该会有积蓄养老,去外地要饭?我不理解。后来才知道,他一辈子攒下的钱被人骗光了。是他的情人,住他附近,跟他年龄相仿,但辈分长他两辈。这女人我叫她阿婆,是个悍妇,她老公经常被她扇耳光扇到面孔红肿出不了门,村里男女老少就没有不怵她的。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我心里对驼背充满了同情。但我父母接下去的交谈却很快刷新了我的三观。我爸说,驼背老实是因为没能力,他也有作恶的时候。文革时,他路遇一个富农家的女儿,上去就摸了一把那女子的胸。女的骂他,他说,你一个富农的女儿,摸你咋啦?天晓得,说这句话时,驼背一点都不结巴!
每年过年那段时间出门要饭,岳用驼背大概坚持了三年。后来村里觉得他影响了我们村的名誉,于是就把他送到镇上的敬老院去了。没过几年,驼背去世,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用的香烟都是大红鹰,比一般人家结婚用的还客气。听主事的族人说,丧事办完还有50多斤硬币没有花掉,看来要饭几年,驼背又留了不少积蓄。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忘记一件事:驼背的邻居有一次晚饭时听到驼背好像在请客,感到很诧异,因为从来没看到过他家来客人。好奇之余便想去他家看看,但是门窗都关着,只听到他一个劲在说:吃啊,多吃点,下饭过咸一点好了……邻居就更好奇了,找到一个窗户的小破洞凑近去看,原来没客人,驼背一个人在比划。
驼背去世前,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他情人的小儿子,因谋财害命被枪毙了。
对了,当年岳用送我的那把苍蝇拍,比他自己的那把小一圈,花纹不是他的十字花,而很像我妈给我织毛衣的元宝针,很紧实,还多了一道S花的锁边,手柄长度嘛,捏在我手中不长不短刚刚好。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待遇,我却没拿出来用,而是把它留在家中,偶尔才把玩一阵,嗅嗅它特有的植物清香,后来时间久了它变黄、脆化,被我妈当作柴禾烧了。
二
中午快开饭了,家里弥漫着米饭的香气。我正在拔筷子准备往饭桌上放,忽听灶前正在忙活的老妈高声叫我:“儿啊,快先来盛碗饭,林超来了!”我扭头往家门口一看,果然,林超像往常那样高高地杵在那儿,左手拈个空搪瓷碗儿,右手拄根竹棍支在光脚边;因右肩上还挎了个粗布袋,他的身体似乎不堪重负,明显往右下方倾斜。我家的黄狗阿斗一声不吭趴在门槛前,它已经跟林超熟得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了。
我找到那个缺口的饭碗(它几乎被固用),盛了满满一碗饭端出去,林超赶紧前趋几步,将竹棍往胳肢窝下一夹,双手将那只瘪痕累累磕掉了大部分瓷釉的搪瓷碗翻过来捧好,微微弯腰,脖子前倾,像一头温顺的牛默默瞅着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林超胡子拉碴,浓眉大眼,头发茂密,虽然一身脏兮兮的百衲衣,连那个装饭的布袋也是补了又补,乌瘦成铁耙样的脚丫子踩在一双满是裂痕的塑料鞋上,但他浑身并不发臭;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饭倒扣进他的碗,硕大的碗底顷刻就被填平,那些瘪处似乎也被撑胖,甜甜的饭香四溢开来。林超见状,赶紧讨好地朝我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黄板牙。
在我心目中,林超是一个标本式乞丐。他隔几天才来我们村要一次饭,非常准时,都是在中午开饭这段时间。他要饭是真的只要饭,不要米,不要菜,也不要钱,要完带回家再吃。如果主人家不搭理他,他也不勉强,马上离开,也不抱怨,因此村民普遍待他友好,至少没人在明面儿上欺凌他。平时没事,林超就在老街的肉铺边上坐着,目光呆滞,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但只要一有人喊他名字,他立刻就“哎哎”应答,仿佛他就在等别人叫醒他。
听我外婆说,林超姓李,十来岁就没了父母,在我太外婆家放牛为生。太外婆家是大户人家,解放前家里长工短工有几十个。太外婆信佛,对人很照顾,唯一不好的是她自己吃素,要求家里人包括干活的一律吃素,但好在每个人都管饱。可能由于青春期没挨过饿,林超成年后长得人高马大,他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照看的牛头头跟他一样膘肥体壮,我太外婆因此对他青睐有加。那些年,林超每年过年都有粮食和钱带回家,攒下不少积蓄。
解放时林超二十出头。他回了家,也分到了田地,但很快他就感到不习惯,因为做长工时回来只要洗干净手就能吃现成的,连碗都不用洗,现在忙活一天回家,不仅需要自己生火淘米烧饭,还得动脑筋煮菜洗衣缝被……而且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饭量惊人,每天都没吃饱,而饥饿让他动不动就全身乏力,四肢发抖,甚至眼冒金星。一次我太外婆在田畈碰到他,脸色苍白拄着锄头摇摇欲倒,赶紧拿出随身藏着的一把黄豆(这是她念佛多年养成的习惯)塞到他嘴里,他胡乱嚼了几下迅速吞咽落肚,整个人才缓了过来,然后他委屈地对我太外婆说出了一生中难得清晰的一句整话:“还是做长工好。”
我外婆说,林超开始去要饭,应该是在太外婆去世之后。我太外婆享年六十九岁,当时已算高寿。成为职业乞丐后的林超,在我家乡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奇怪的是,林超从来不到我外婆家要饭,每次从她家门口走过,他总是低下头加快脚步。我外婆跟他打招呼,他红着脸就是不搭理。
然而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我妈和同村的几个婶娘姑嫂凑在一起骂林超,说他“真不是个东西”。原来,这个林超,每天睡到自然醒,伸着懒腰大着舌头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哎呀呀,时间不早了,我的大小媳妇们该为我做好饭了!”他出门前还时常自言自语“又好吃饭去了。”就差配上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了。我像记堂弟欠我玻璃弹珠一样把此事记在心里,暗暗发誓要给林超好看。过了一阵我去街上玩,看到林超照例坐在肉摊边发呆,一动不动,宛若泥塑木雕。与平时不同的是,他光着两只大脚板,离他不远的身体后侧,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双崭新的套鞋——看样子,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冬,他已经做好了充足而精心的准备。我趁他不注意,掏出小鸡鸡,往那两只套鞋里各滋了半泡尿,随后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