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人

作者: 金意峰

《芳华·记忆》影像馆坐落在原五金仓库,现在早已改成了厂史陈列室,自然不是我们当初那个县国营二棉,而是茂林纺织有限公司。公司董事长李茂林当年即为二棉厂的职工。二棉厂资产重组后李茂林挑头办了私人公司,那时可是远近皆知的一段传奇。因此渊源,策划影像馆的韦总前往斡旋难度自然就不大。天香楼的一顿酒推杯换盏地喝下来,李董的舌头就麻了,说话含混不清,恢复了当年小青年李茂林的率直。去搞吧,搞得越大越好,他甩着手对韦总说,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二棉厂藏龙卧虎,到处是咱们的人。韦总端着酒杯笑眯眯看他,觉得眼前的人可爱极了。

我跟韦总有点交集,倒不是生意上的往来。前几年他的摄影公司发展得比较迅猛,政府的招商宴席,大江南北的展销会,各地标注的旅游景点,都晃动着他们公司特款的黄马甲。不过那一次拍照采访的是我,他作为策展人规规矩矩双手交叠站在我面前。所以他电话打过来,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一双近乎认真的眼睛,执拗地瞅着你,像要瞅到心底去。

影像馆分两层,青砖铺地,展览面积近600平方米,由生产、生活、匠心、芳华、风采五大板块组成。我真的一点都不惊讶,馆内陈列了大量历史照片、文字史料、实物展品、影像视频,光是形形色色的老照片就有1000多张,黑白,彩色,柯达,凤凰,等等。

记得当年二棉厂可是县里最大的国有企业,有的大中专毕业生宁可不去银行,也想挤破头分配过来,说情拉关系的趋之若鹜。当然,花无百日红。现在,厂子早就惨淡收场,工龄买断后,工人们大多自谋生路,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坚持下来。自然,他们的身份不再是国营职工,而是转型为私企员工。

李茂林当然是最开心的。他指着图片给韦总一一做解说。什么1983届浙江电大二棉教育点学员合影,什么全厂吉他口琴大奖赛,什么厂政工人员赴无锡国棉一厂培训学习。韦总的脸上挂着那种随意又淡然的笑。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楼梯转角一个橱窗边。李董忽然惊奇地指了指说,哎呀,大家看,韦总也在啊。那是拍摄于1991年5月的一张黑白老照片。背景是一个湖,湖面上柳枝依依,漂泊着一艘船。船是那种特制的简易游船,船底以成排竹木铺成,用钢筋做支架,上面撑起了一块布篷。船上左右依次坐了两排人。中间顶头小木桌上放一只四喇叭录音机,是那个年代时髦的标配之一吧。众人的脚步停滞了,都凑近了打量,好像那里面有自己熟悉的故人。有人注意到,画面中,打头的一个小伙还斜靠在支架上,惬意地捋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还真是神似韦总。这是我么?连韦总也笑了,乐呵呵地盯了一会。不是你又是谁呢?我也发了疑问。那远去的小伙胸口的确是挂了一台当时流行的海鸥相机。众人都笑起来,好像这人本来就该是韦总。

当晚我在厂区的公司招待所二楼过了一宿。我想感受一下氛围,看是不是还存有从前的气息。许多年前,我先是在车间做工人,又调入政工科写材料、编厂刊,后来寻到一个机会考入县报社。这些年给厂里陆续写了不少相关通讯,感触颇深。招待所的小房间还像以前一样幽静,室内床位桌椅的摆设基本也没怎么变,临窗望去还是一片杉木林,而在杉木林的周边像麻将牌一样罗列着几幢厂房。除了喜欢幽静,我更在意视野的开阔,仿佛站在这儿,就掌控了全局。

可我的心境再没以前那么活跃。以前为写材料,特意申请了招待所二楼的这个小房间,往往写着写着就起身望远,伸腰蹬腿,感觉精力特别充沛。你能望见厂道上工人们三五成群走路时的昂扬姿势,但此刻路上行人稀少,简直门可罗雀。已近黄昏,天空阴惨惨,阳光早已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忽然,一只夜鸟从厂房的波浪形屋顶飞腾起来,哇哇地叫着箭一般射入那片杉木林里。

这鸟还是从前的那只鸟吗?我有点恍惚。那一刻,我产生了难以确定的虚无感。我想起白天的影像馆,图像里那么多人事,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又有多少人再无缘进入我们的记忆影像中?

我陡然想起一位故友,说同事也许更准确些。他就是那只不知名的夜鸟吗?或者,其存在与否,仅仅是我脑海里倏忽之间的一个念想?

这位同事之所以成为我的记忆,是因为其名字酷似我喜欢的一位荷兰球星。他叫范培西。但为了叙述轻简,我愿意把他唤作范佩西。年轻时大概读了几本书,我乐于给人取绰号。“树皮”指的是满脸疙瘩的人,“可乐瓶”专门搜集空塑料瓶卖钱,“板搭搭”受上司斥责后把办公桌换成小矮凳。范佩西那时还不叫范佩西,而是“屋顶上的人”。也有说他“神经病”的。这两者现在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可当年的确形成了共识。不然,一个人没事跑屋顶干嘛?

那时候我还在车间当维修电工。有一次,夜晚走坡道一不小心崴了脚,正值领导指派任务到厂房屋顶布置消防联动线。我有点犯难了。这领导刚来,说一不二,又是个兜篮子的货,采取的是远交近攻的策略。同事老郑暗中数落说,就你重脸啊,人家可不留情。老郑瞟了一眼我的脚,说你不找找“神经病”?“神经病”就是后来的范佩西。我的脑海中立刻晃动着麻秆一样瘦长飘摇的身影。范佩西也是工程部的人,但他平时老发愣,也不大分得清,都觉得他脑子慢半拍,只能打下手,抽个线,爬个高什么的。我就把他找来了。这家伙正爬在高梯上修路灯,下来时憨憨地搓着手说,有人晚上上公厕看不清路。我说这人不会是女的吧?他脸一红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人家有老公,她老公会替她端尿盆的,与你何干?他更忸怩了,吭哧半天,分辩说这家属宿舍的路灯不也是工程部的维修范围?我就被他噎了一下,但脑子比他快半拍,马上翻了个白眼说,拉倒吧,这家属区的路灯咱厘得清吗?

真是这样。二棉厂家属区是个维修的“重灾区”,楼房旧,人口多,地形杂。工程部也花费力气整治过相关管道、线路。可不是这儿堵塞就是那儿断线,更可气的是有人为了摸黑做事还故意把路灯砸了。于是领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儿也就成了三不管地带,顶多例行公事地那么走上一圈,抽样换几个灯泡了事。我们都知道范佩西就住在家属宿舍,可老郑不也一样?还是这家伙犯倔。

不过这也反证了范佩西良好的心态。谁叫他都应声。从大人到小孩。他帮人拉车扛行李,给子弟学校的学生追过湖上的足球,还真替女人端了尿盆,这是后话。范佩西说,成,就这么着。说这话时,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包括他。范佩西的眼睛有点白中偏蓝,透着亮色,一点也看不见感伤的样子。

是个很好的天气。站在厂房的屋顶上,大概天更蓝,云更白。我在底下放线,范佩西则在屋顶上往来穿梭,按照布局将线固定在指定的位置。他个子高又瘦,行动起来显得轻便灵活,很像一棵挪移的竹子。竹子怎么会挪移呢?但他的双脚的确随时黏在屋垄上、平台上,格外稳妥,简直像拥有某种天赋。或许连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他来回跳动,看起来兴奋、新鲜,布线的每个动作行云流水。在我印象中,未曾见他如此自主、熟稔。我不得不仰脸提醒他小心脚下打滑。但他嗯嗯地应着声,丝毫没有放慢节奏,反而闪转腾挪,竟使人觉得酣畅如一场杂技演出。

老郑赶来了。老郑肯定是不放心,可他年龄毕竟比我大一轮,也不可能上房。老郑遥遥望着范佩西。后者沐浴在阳光下,白亮的光晕使之如皮影戏里的人物,虚飘空灵。老郑都有点吃惊了,说,这家伙想干嘛?我的心中此刻充满了骄傲,头也不回地说,应该是在表演。

到底还是累了。我把一瓶矿泉水扔上去。范佩西一边擦汗一边喝水,脸成了古铜色。老郑说下来歇歇吧。范佩西说没事。他站在瓦垄上,风大,把他的衬衣下摆吹了起来,像起舞的布条。我们不说话,手心捏一把汗。他倒不在乎,凝神眺望着远方,颇有些睥睨群雄的姿态。我们猜测他大约在望那些道路、河流、屋舍、树林什么的。他的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色。

老郑古怪地笑了笑,压低声跟我说,“神经病”上线了。果然,范佩西用手掌靠拢嘴巴,朝我们喊,上来看啊,这儿啥都看得见。听了这话,我在底下寻思,他想说的大概是这边风景独好,只是没说明白,到底脑子不灵光。这时老郑闷声闷气地冲他嚷,你走不走?我们可回去了。范佩西快活地吹了下口哨,把我们吓了一跳。范佩西喊,你们先回。得,我在心里嘀咕,这下真现原形了。

连着几天布线,老郑就把这个当笑话四处讲。我倒是情愿理解为范佩西心中有诗与远方。可他配么?我们又配么?所以赔着傻笑时我总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悲怆。我搞不懂范佩西的脑回路是如何结构的,但隐隐也浮起一点莫名的兴奋。

是范佩西把这点兴奋转化为现实。范佩西竟然邀请我到屋顶看风景。那天傍晚,我正在宿舍翻卡尔维诺的小说。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的爱好,被我称之为地下工作。我心里蕴藏着一个写作计划,但不好讲出来。因为它太神圣了,一点尘灰我都不忍心落在上面。范佩西刚敲门,我就把卡尔维诺合上了,重新飞回了现实世界。傍晚的光线黄黄的,柔柔的,像范佩西古典主义的心情。范佩西说,走,兄弟,陪我逛一圈。这倒把我搞得迷迷瞪瞪,我说,我还没吃饭呢。范佩西拍了拍他的口袋说,饭有,酒也有。我发现,这句话像曙光一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我总感觉,今天的范佩西与往日不同。似乎与世界达成和解,一个劲地套热乎,甚至拿酒来打气。范佩西把我领到了厂子食堂旁。这儿靠山,有树有草,既宏大,又卑微。有一个向上的铁架指向房屋的顶部。我们默不作声地沿着搭建其上的台阶攀爬。上面是块水泥浇筑的平台,某一段黏覆着黑色的沥青,所以闻着有股怪味。越过平台上的风管,就是一马平川的厂房屋顶。我们找了块地坐下来,就倚靠着风管。范佩西开始掏兜。江小白、辛辣凤爪、老李豆腐干、青蚕豆,林林总总。他还娴熟地抖出一块塑料布铺地。我怀疑这家伙经常来这地方。这地方确实是个避风港,风声只在我们头上呼啸。

我从没见范佩西这么放肆过。喝酒时他把衬衣脖领的纽扣解开,露出里面麦黄的皮肤。范佩西说,到了这儿就喝酒,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站起身,左手叉腰,大拇指往外翻,一仰脖,右手瓶子里的酒就往下灌。酒精经过口腔、食管、胃、十二指肠、空肠黏膜,最终抵达了肝脏。像梁山好汉那么豪放、痛快。我看呆了,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范佩西呀。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仍能吆喝他,指使他?我更不知道范佩西把我找来是何用意。

范佩西像是看出我的疑惑,把酒瓶递给我,用下巴示意我喝。这样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抿一小口。范佩西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这地儿不赖吧,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啥都看得见。他像伟人一样遥指,你看,子弟学校,厂区大道,办公楼,机动车间,三纺车间……我也像个傻瓜一样不由自主站起身探着脖子望。我望见地面上的几个人缩小了三四倍,迈着短腿,走姿相当奇特。范佩西絮絮叨叨还在旁白:子弟学校的粪管堵住了,是我去掏干净的;厂区大道地下电缆敷设时我也在,他妈的分量够重;办公楼顶层广播室里有一男一女,专拣午休时间偷情;机动车间的主任是个烟鬼,悄悄躲在库房后面种罂粟……我嘿嘿一笑,范佩西说的这些我也有所耳闻,但从来没提,不是不敢提,而是不当回事,觉得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但现在站在屋顶听他咕哝,不由心跳了跳。

还有个好地方呢。范佩西意犹未尽地对我说。他嚼着鸡爪,脸上是酣然的酒红色。

范佩西带领我翻过那段风管,跳落到一面直立的水泥壁下。现在,因为有了屏障,风小多了,视野也小多了,但是这样的小给了我安全感,或者胆量。我们背对东面,望见的几乎就是西侧的景物了。可当我的视线遥遥地跌落下去时不免吃了一惊。这不是厂里的女浴室吗?范佩西的脸色很平静,也许他早见怪不怪了。想不到你还有这爱好?我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大约是听出话里的讥讽意味,范佩西的脸皮似乎变成深褐色了,他的眼睛却在确凿无疑地闪光。跟你直说吧,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范佩西顿了顿说,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带过来的。

范佩西说,他观察这个点很久了,倒不是说要偷看谁谁谁的裸体。范佩西说,信不信由你。他这么说时女浴室的玻璃窗蒸腾着雾气,可以看见影影绰绰有人在里面走动。我有点心猿意马,我听过关于公共浴室里发生的一些绯闻,脑子里就不免胡思乱想。半年前,老郑给我介绍过一个对象叫小王。见过一面。那一面,小王很沉静地坐在宿舍的小床上,起劲挑毛衣,我枯坐了半天就怅然地走掉了。现在我突然想起了小王,在想小王如果在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喂,喂。是范佩西招呼我。范佩西说,我也就只跟你说,没别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浴室里发生的事情最真实,平时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到这儿都原形毕露。说完他哈哈笑起来,笑得竟然抹起了眼泪。这时一只夜鸟从头顶飞过。他吓了一跳,凝望黑暗的远方。我们站在屋顶上,像不像两只鸟?他说。见我不说话,他又说,如果能变成鸟,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笑完了,他认真地望着我,眼神透着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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