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长又长
作者: 李辉一
吃罢早饭,金能老汉照例拎起马扎子,拖着老腿去大街上跟老哥们聚堆。在井家沟,八十岁是个坎儿,翻过这道坎儿的,村南头只剩下三位了,天热了蹲阴凉地,天凉了蹲日头地,按他们哥儿仨的话说,光剩下享福了。
即便是刮风下雨天,他们也要雷打不动地聚一聚。大街上待不住,就聚齐后去屋里头。三位老人里,孙福田家是不去的,他家的子孙不太争气,日子有些埋汰,七年前又失掉了老伴儿,家里邋遢得像个猪窝,进不去人。他刘金能家呢,儿孙们不太喜欢老年人,串门的老人离去后,那炕席扫了又扫,水泥地拖了又拖,恨不能屋里屋外揭去一层皮。最好的去处是万宝京家了。老万做过几十年村头儿,虽已卸任三十几年,日子依然是显山露水,家是单门独院,屋是窗明几净,茶水随便喝,唾沫随地吐。一来二去的,万宝京的家成了哥三个的家,只要一说回家坐,就径直往老万家去了。
金能老汉拖拖拉拉地走出胡同,日头已经晒到街西边的屋山下了。老汉左右望望,街面上没有来往的车子,便紧走几步来到屋山下,放牢马扎,扶着老腿慢慢坐下,掏出烟袋烟荷包,一边装烟一边等待另两位老人。一袋烟还没抽完,心里就有些焦躁了,他俩咋还没出来呢?自打街南头就剩他们三个老人后,老汉的心就古怪起来了,哪位老汉没有及时露头,心便很快提到了喉咙眼: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老汉抽完一袋烟,屁股一欠一欠地坐不住了。往日里,几袋烟的工夫,甚至日头转过树梢了,哥儿仨才聚齐,也不算稀奇事,可老汉依旧要胡思乱想。他眼巴巴地盯着胡同口,抖抖索索地动手装第二袋烟,烟锅装满,没有往嘴里送,却叭叭地放鞋底上磕打掉了。就这当口,他看到万宝京挺着腰杆走出胡同了。他们三个里,万宝京岁数最大,八十八岁了,腰弯得最重,只是不服输,人脸前总是竭力往直里挺,眼扑扑要抻断的样子。面盘也跟往日无二,从外到内地揪皱着,活脱一个越缠越紧的麻团子。金能老汉一瞅到他就想丢怪话:你下台三十三年整了,多会才能困醒啊!
万宝京出现在胡同口,金能老汉倒像自己脱险了一般,心弦顿然松弛下来,隔着大街就乐呵呵招呼过去了:老万,你咋才出来,元宝绊脚了咋的!
万宝京四平八稳地走着,咧了咧皱纹包裹着的嘴巴,算作回应。金能老汉肚子里骂了句什么,嘴里道,老万,老孙头咋不见个影?昨儿我瞅见他站了几站才站起来,白黑的就一个人,不会出个啥闪失吧?
老万走到屋山下,马扎一放就摇起了头:孙福田怕是不中用了!
金能老汉眼睛嘴巴一齐张大了:得了绝病?
老万叹口长气:病倒没病,只是身子骨不济了。
天放亮时,万宝京躺被窝里看电视,老伴去菜园里摘茄子,不多会老伴张口气喘地跑回来,说孙福田躺炕上乱叫唤,弄不好又病了!这种事发生过好多回了,南屋里的孙福田病得要死要活,路过的人听得清清爽爽,堂房里的子孙们却不闻不问,权当聋子哑子。万宝京连忙穿衣下炕往外跑去,孙福田住村南头,还隔着十多步远,那呻唤声就扎进耳朵里了。老万心急火燎地跑进门,看到老孙直挺挺躺炕上哭,便抢上前去道,老孙你咋啦?老孙哭道,俺起不来了,咋起也起不来了!老万胸膛里咯噔一跳:一准是偏瘫了,这辈子怕是就这么着了!他起身给村医徐进乐打了电话,让他快点过来,又俯下身去,替老孙活动胳膊腿,嘴里说着宽解话,心里则在骂老孙的子孙,直想冲进堂屋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拎出来!
金能老汉哭咧咧道,这么着就瘫了,挺炕上等那头了?
老万喃喃道,没瘫,徐进乐没过去,他就能坐了,又给他捶了会腿,就试探着下炕了。徐进乐给他挂上吊瓶,挂完一个再不让挂了,疼钱。我给他下了一碗挂面,他吃了多半碗,说是再躺躺就出来找咱们耍。
金能老汉不解:那是装样子给子孙看?
老万气哼哼道,你以为是你啊,睁开眼就耍心眼?
金能老汉苦笑起来了:你看你看,咋把气撒俺头上来了?
老万也觉得不是个事,便缓口气道,唉,老孙这身子骨,是生生给折腾毁了的。儿孙见天给气受,心里没个顺畅时候,又不舍得吃不舍得喝,肚子里清汤寡水,皮子眼瞅包不住骨头,再这样下去,吹灯拔蜡是睁眼闭眼的事了。老刘呀,咱们这几个光屁股兄弟,数老孙的命苦哇!
万宝京的耍心眼,还梗在金能老汉的胸膛里,便没好气地道,那怪谁,只能怪他自个儿!一辈子窝窝囊囊,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没给孩子们留下,孩子们那样待他,细说也是他挣来的,行春风下秋雨哩。
老万嘘口长气:是啊,老孙窝囊了一辈子,老实了一辈子。我万宝京早就后悔了,自打老孙老伴过世,老孙过起苦日子,我就开始后悔了。退去三十三年,我不会让孙福田窝囊,我要让这个老实人过上好日子!
金能老汉道,那时你说一不二,吐唾沫见坑,帮衬一个人,咳嗽几声就成了!心里则道,你都土埋到头发梢了,还在想着掌权发令!
老万还在叨叨着:唉,老刘那,那时就是让老孙发几年耗子药,也跟你这样弄个退休补贴,他也不会这般可怜的,我真是悔死了!
金能老汉不乐意了,这个老家伙三说两说,怎么把他老刘的事儿捎带上了!他老刘的那个退休补贴,里面水深火热,不敢随便点戳!
二
天偏晌时,纸扎样的孙福田磨磨蹭蹭地过来了,手里的马扎千斤重,肩膀重重地往一边斜去,身板也失了人形。
万宝京嘟囔道,你看看,他还能再活几天?
刘金能走过去扶住他,搀扶着走过水泥街道,安排好马扎,小心地扶他坐下,不住地埋怨着,一指头就戳倒了,还出来逞能!
孙福田喘息道,家里头闷得慌,一时半刻也不想待。再一个,阎王爷放过俺一回又一回,怕再没下回了,咱老哥仨见不上几面了!
万宝京瓮声道,老孙你住嘴吧,没病嘎嘣脆,小病万万年,你还比我整整小五岁,那一步还远着呢,要走也是我先你后,你前头还有一个老刘哩!
刘金能的脸黑了,想抢白老万几句:你不怕死是你的事,凭啥把俺老刘垫上去!想想又作罢了。这话说出去,一下得罪俩,不划算的。再说老万的话难听,却是实情实理儿,老孙比自己小三岁,即便是抢先去了,他老刘还能多活几天。老汉的心灰了,脑袋耷拉下来,再也不想说什么话。
几锅烟过后,金能老汉才打起精神,不再那般灰心丧气。小三岁怎么啦,就是小三十岁四十岁,也保不齐不出岔子,不一定能活过他老刘!他悄悄伸出胳膊,瞅瞅捏捏,显见比老孙的粗壮结实;再跺一跺脚板,咚咚有声,腿脚不疼不麻,比比老孙的那棉花腿棉花脚,自然是天上地下。如此一路验证下来,他认定自己应该比老孙小十岁,甚至二十岁三十岁,自己的寿限还山长水远呢!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生活,老孙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法比,何止是生活,两个人这辈子的日月,也根本没法比的。
金能老汉便沉浸到过去的快活岁月中去了。老汉干过的第一个好活计是收大粪。那时生产队里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了会计使笔戳,得罪了大粪员两勺并一勺。把大粪员跟队长会计相提并论,足见这个职位有多重要了。金能老汉成分较重,老中农,当官没指望,又不识字,笔墨的事玩不了,只能考虑大粪员之类的营生。刘金能就开始专心活动起来,活动的对象是万宝京。那时万宝京还不是支书,是大队长,村里的二把手。十几个大队干部里,数万宝京的出身苦,上级就格外看重,说话跟一把手差不多。刘金能就咬咬牙买上一盒大前门香烟去了。万宝京这个人,上台没几天就出了邪名,你要给他送东西,一盒烟也好,几根油条也好,几斤鱼虾也好,他会变脸变色地撇出屋去,还吆喝着开大会批斗。刘金能始终半信半疑,为人还有不稀罕东西的?因此他上台好多天了,刘金能也没有登门联络,空手去担心吃白眼珠,带点东西又怕真的翻脸。
万宝京正在家里吃饭,一竹盘二合面窝头,一碗炖豆腐,一瓦盆萝卜菜,菜汤里油汪汪的,顶少两三匙子生油。刘金能心里冷笑不止:这是大公无私?这是不贪不占?纯粹是对着窗户吹喇叭!
大哥大嫂吃饭呐。刘金能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问候了过去。万宝京揪皱着面皮睃他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刘金能去炕沿上坐下,东一句西一句地套着近乎,肚子里早已鼓满了气。万宝京只比他大两岁,从小玩到大的,现在倒好,分明是高高在上的长辈了,眼皮也懒得夹一下。
吃过晚饭,家里人拾掇完残桌,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万宝京盘腿坐那里,抓起丰收烟抽出一根,划火点燃,烟盒丢刘金能跟前去,道,什么事?
万宝京当上大队长后,言谈做派就像换了一个人,面盘揪皱着,板板着,从不正眼望人,但刘金能没有料到他变成了这样,光屁股伙伴面前也这样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后悔,后悔没有及时摸出大前门,没有及时敬上去,倒让万宝京抢了先。他把烟丢过来,显见是让自己抽的,可他这么个递烟法,这烟怎么抽呢,不抽好像又显得疏远生分了。
好在他心眼活泛,又有二十年的交情垫底儿,很快便有了话:你这大哥,没事就不兴过来坐坐了?要不是你当上干部,手里管着上千号人,怕耽误你工夫,我要天天找你耍,我睡里梦里都想跟你耍呢,大哥!
万宝京面不改色,依旧板板着,揪皱着,眯缝着眼睛抽烟。刘金能的话匣子打开了,接二连三地回忆过去,回忆河里摸鱼,树上捉鸟,结伙成群地打架。大哥你想想,打架哪一回咱不是一帮,你替我出过多少回头,帮我报过多少回仇?你就像我的亲哥,时时处处护着我,不想让我吃一点屈,遭一点罪。我也想帮大哥,力气不够,帮不到好处,有一回草场帮说大哥的坏话,我一听气炸了,冲上去就打,结果自己被打了个半死!还有一回,旺山帮被咱们打败,偷偷往大哥菜园的白菜上撒尿,我转身去了他们家的菜园,一口气薅出了十几棵白菜,没想到突然窜出了十几号人,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不是大人们过去拉开,那回我就被他们揍死了!
刘金能连编加排,小孩的事回忆了几箩筐,结果是白费唾沫。只是万宝京的面皮没有往更铁里板,没有往更紧里皱,有几次嘴角还若有若无地往两边扯了扯,要笑一笑的样子。他的手抬了又抬,到底没敢掏出那盒大前门,大粪员的事在嘴里滚来滚去,最终也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了。
打这以后,刘金能隔三岔五去大队长家串门,大队长不在家,就跟队长老婆说话,替队长老婆干活,摘菜就摘菜,烧火就烧火。灶头上没事儿了,就抱起扫帚扫地,抓起抹布擦门窗。队长老婆是平头百姓,没那么多顾忌,帮忙干活自然乐意,净捡好听的话往外说。刘金能也没忘记给自己支台阶,说是比比娃儿时大队长帮过的那些事,他就是割头剜肉也报答不尽呢!这话他改天又说给万宝京,万宝京还是那副怕沾惹上什么的熊样子,不过也不曾反对,有点任他这么做下去的意思。刘金能信心大增,更加卖力地表现,屋顶上的红瓦错位了,他借来一把竹梯子,和了一桶泥,提着泥桶吭哧吭哧爬上屋去,揭开那几页红瓦,铺上泥巴,把瓦片重新安插上去。天井里出现了坑洼不平的地方,他又抓起铁锨,高的地场铲掉,凹的地场垫平,跑来跑去地踩实。木头院门裂开一点缝子,他弯腰撅腚地摘下来,扛到木匠师傅家里去,修理得严丝合缝。甚至圈里的猪,有虱子没虱子的,他也跨进去挠痒痒,看到脸盆里泡了衣服,也急忙给搓洗出来。终于,万宝京那里也有了起色,开始正经八百地看他了,这天竟然掷给他一根香烟,依旧是丰收牌的干部烟:你狗日的是不是脱奸磨滑了,下了工还来这里东跑西颠!刘金能抽着丰收烟,嘿嘿地笑。万宝京的脸又板板上了,揪揪上了,没好气地道,我跟你们队说了,你去大队猪场喂猪吧。刘金能喘开了粗气,大门搞通了,狗日的主动提说了!猪场是个好去处,活计轻松自在,动不动就吃死猪肉,还有生地瓜啃!不过比比大粪员,还是差劲了些,他便扭捏地道,大哥,社员是不是会生闲话?大哥的前程要紧!万宝京道,我要是连这么个差事也不敢安排,这大队长还有个啥意思?刘金能忙就坡下驴:大哥的话对,大哥的威望比腰粗壮,就是安排个小队干部大队干部,也是一句话的事儿!那这样好不好,能不能让我收大粪大哥?万宝京笑骂道,刘金能,刘金能,你是真能,天算地算,算不过你这个猴儿精!
三
天气越来越好,几天里一丝云彩也不见,日头白亮亮的,日光一过来就暖和起来。金能老汉的心境跟天气一样好,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大天亮,慢悠悠上街寻开心。孙福田的情况不一样,照旧病恹恹的,瘫坐在马扎上,捧着那张黑干寡瘦的刀条脸望地,半天不抬一次头。金能老汉想逗他开心,说十句八句,他回不上一句。老汉就不搭理他了,这个人他原本就瞧不上的,小时候唤他老孙子,大了后喊他老窝,窝囊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