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作者: 岑昊卿周池娟凭借《夜奔》夺得梅花奖的那一天,她打算发一条朋友圈,来庆祝自己在四十五周岁之前终于得奖。但是否要屏蔽罗雅卿,周池娟纠结了整整五分钟,最后还是把编辑好的文案全部删除,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汽车像一条鲨鱼从虞城虞剧院的大门驶出,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周池娟打开了雨刮器。车里的电台正在播送着自己得奖的新闻:“虞城虞剧院当家张派小生周池娟凭借《夜奔》夺得第xx届中国戏曲梅花奖,成为继罗雅卿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张派小生。《夜奔》首演于1947年,是‘张派’创始人张妙花的代表作……”周池娟一听到“罗雅卿”三个字,好像脑子被什么虫叮了一口,伸手把电台关掉。
车一到“梅花茶楼”门前,一大堆粉丝就涌了上来,早有人撑了一把伞候在车门前。有两个小姑娘挤到跟前,“周老师,您还记得我们吗?”周池娟与大家打着招呼,一时没顾得上回应。“周老师,我们几个特地从海都赶过来的。”周池娟不由一怔,赶紧回道:“记得记得,那一次海都首演《夜奔》,你们几个给我献花来着……”
若是比起粉丝来,似乎海都的更疯狂,但是,周池娟并不后悔离开海都。
周池娟和罗雅卿都是张妙花的学生。
周池娟是一九九○年被张妙花招进海都虞剧院的。此前,周池娟还只是虞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剧团的演员。有一次,剧团的几个主要演员到海都的一个私营剧场里做商业演出,那个小剧场是张妙花的一个朋友开的,张妙花刚好也在剧场看戏。演出结束后,张妙花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后台找到了周池娟,那个朋友说周池娟的身段太像年轻时的张老师了。周池娟没有想到张老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激动得羞红了脸,愣愣地站着,倒是张老师的朋友提醒了她:“还不赶快拜师啊!”张老师微笑着,没有拒绝,客气地说:“你唱得很不错!”周池娟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张老师的朋友掇过一把太师椅,把张老师按在上面,张罗着给周池娟端过一碗茶。周池娟正要跪下去,张老师扶住了她,说不必行如此大礼,就三鞠躬吧。
“喝了这碗茶,我就收下你了。”
第二天,她就去了老师家。张妙花一见她手上的礼品,就说往后如果再拿东西来,她就扔出去。这让周池娟很是尴尬。可老师又一把拉住她,把她迎了进去,还没等周池娟屁股坐热,张老师就开始指点她需要改进的地方。那晚,周池娟看看时间不早了,几次想起身,没想到,老师竟让她留宿在自己家。
周池娟曾无数次畅想留在张老师身边,可是真正调进海都虞剧院后,周池娟就感受到了压力。
其实,随着港台流行歌曲对文化市场的冲击,彼时的“海虞”影响力已大不如前。罗雅卿却好像有演不完的戏,周池娟看她每天都在排练房里,不是压腿练唱就是排新戏。罗雅卿的确是个戏痴,张妙花曾说罗雅卿不给她吃饭可以,不给她演戏不行。有时候练功累了,罗雅卿就随便拿戏服一盖,直接睡在练功毯上。而周池娟调进“海虞”后,演的戏却一天比一天少,不是给偶尔演出的张妙花跑跑龙套,就是在罗雅卿生病时给她当B角。周池娟感到难言的郁闷,她想去找冯云亭。冯云亭是“海虞”的副院长,原来在昆曲院吹笛子,后来调到虞剧院当业务副院长了。他胡髭半卷,喜欢穿长款风衣,大多时候板着一张脸,但喝了酒,就会乱开玩笑,似乎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那日,周池娟穿了一条新连衣裙,拎了个果篮去冯云亭家。冯云亭的家在海都老城区,离虞剧院至少有半小时的车程,周池娟转了好几次公交车才到。她忐忑不安地走上楼去,站在冯云亭家门前,她的心没来由地快跳起来。她掠了一下头发,又核对了一遍门牌号,终于敲响了冯云亭家的门。过了三四分钟,冯云亭才出来开门,一边扣着扣子一边盯着周池娟,也不开口,头发略显凌乱。周池娟叫了一声“冯院长”,冯云亭才缓过神来,招呼着周池娟进门。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原来是池娟啊。”罗雅卿从里面走出来,“池娟找冯院长有工作要谈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拎起包与她擦身而过,回头还暧昧地笑了一下。
罗雅卿来干嘛?周池娟的脑子很快地转起来,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坐在冯云亭面前,原本在路上想好的一套话,周池娟愣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是觉得膀胱发胀。冯云亭倒是先开了口,问周池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冯院长,我……我先上个卫生间。”在冯云亭家第一个要求是要上厕所,周池娟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她发现冯云亭被长发掩盖的耳垂下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反刍过这个印记。
虞城虞剧院接到海都虞剧院的邀请,让周池娟去参加张妙花从艺八十周年的演出活动,已经是她得梅花奖后的第七天。这一礼拜来,络绎不绝的采访和宴请搞得周池娟身心俱疲,甚至还发起了低烧。院长打电话给周池娟,她刚好在医院看病,手里拿着一大堆化验单在取药,只能把头歪到一边,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听。虞城的院长是唱老生出身,每次听他开会布置任务,总觉得外面要骤雨来袭。
“池娟啊,”闷雷在周池娟的耳边滚动,“‘海虞’给我们发了个函,邀请你去海都参加张老师从艺八十周年的演出活动。”
“我自然会去的,什么时候呢?”
院长说他们初定十二月中旬,可能有所调整。“那还长着呢。”周池娟走出医院大门,撑起雨伞。虞城的九月要么不下雨,只要下雨,就像龙王开同学会。
“听说让你去做筹备工作。”滂沱的雨声甚至盖过了手机里院长的说话声,周池娟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水帘洞。
“筹备用得上我?她罗雅卿不是自诩‘张派’掌门人吗?”
“你不知道,罗雅卿最近出了点事情。”院长的声音突然放轻了。
周池娟把装药的袋子放到副驾驶上,发动汽车。五年前买的卡罗拉发出均匀而细腻的声响。
“听说罗雅卿得了肝癌,晚期。”
“轰”一声,卡罗拉突然熄火了,周池娟拼命扭着钥匙。
除了《夜奔》,罗雅卿几乎将张妙花的代表作演全了。
《夜奔》是张妙花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戏,原来叫《风雪山神庙》,后来六十年代初又重新编排,改名为《夜奔》。这个戏是虞剧里最硬的硬戏,演林冲的小生演员几乎场场有唱念做打。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些年只有最后一场《投山》还在以折子戏的形式教学和演出,全本已多少年没呈现在舞台上了。周池娟后来到虞城虞剧院复排《夜奔》,多次累到虚脱,每每演到最后一场,嗓子里总会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冒出来。罗雅卿有腰肌劳损,这么累的戏她根本不敢接。
周池娟在“海虞”却仍是一如既往不得志,无论老戏新戏都被罗雅卿抢走了,只能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小说。张妙花每次来院里,嘴里批评她懒,还是能看出老师在替她着急。有一回,周池娟送张妙花走出剧团大门,张妙花突然回头小声说:“你总要自己想法子的呀,能上台的机会都不要错过,我也找时机帮你说说……”周池娟鼻子发酸。她知道老师虽是一代宗师,但是退休的宗师就像祖宗牌位,那些人表面上“张老师,张老师”客气得很,真要触犯到利益了,你这个祖宗牌位还不如人家手里一个馒头有用呢。
不久,便传来了罗雅卿结婚的消息。彼时,周池娟刚好在和徐惠凤排《碧玉簪》。徐惠凤是“海虞”的头肩花旦,这个戏原来她想和罗雅卿搭的。估计是罗雅卿看到这个戏里面小生的戏份远少于花旦,就找个借口推掉了,周池娟总算轮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
“你知道雅卿要嫁给谁吗?”那日,徐惠凤把她拉到更衣室。
“嫁给谁,不是文化馆那个搞书法的长头发吗?”周池娟整理着水袖。
徐惠凤拨弄着桌上的小生帽翅,咯咯笑起来:“你真不知道呀?早换人了!”
“她难不成还要嫁给玉皇大帝?”
“对喽!”徐惠凤打开搁在更衣室的保温杯,喝了口水继续说,“她要嫁给冯云亭。”
一颗心猛地拎出来,周池娟愣住了。“那老家伙比雅卿大二十岁吧,他俩怎么搞上的?”
“你也说得太夸张了,也就十几岁吧。”
“她倒是瞒得挺牢。”尘封的记忆就像一个许久未打开的盒子,盒子上那个淡红色的唇印突然又鲜明起来。“我前两个月好像还看到‘书法家’来剧院,一眨眼竟换成天王老子了?”
徐惠凤轻轻拍了拍肚子,笑得停不住。
没过几天,张妙花也来找周池娟,偷偷叮嘱说:“雅卿快要结婚了,很快就会怀孕生小孩,可有一阵子不能演出了,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周池娟刚想问罗雅卿是不是已经怀孕了,张妙花用食指在嘴边“嘘”了一下:“我希望我两个最得意的弟子是齐头并进的。”
果不其然,罗雅卿婚后一个多月就“宣布”怀孕了。可是,她并没有离开舞台的迹象。周池娟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依旧勒紧腰带上台演出,便问她孩子会不会因为勒紧腰带影响发育,罗雅卿要么不答,要么轻描淡写地一句“不会”便搪塞过去。有一日,两人在楼梯口上遇见,罗雅卿连看都不看一眼周池娟。等两个人走到不同的楼层,罗雅卿才叫了一声“池娟”,周池娟回过头去,罗雅卿却又好像没话说一样,“没事,没事。”她朝周池娟挥了挥手,便转身去了。
许多年后,周池娟想起罗雅卿的欲言又止,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池娟在虞城高铁站的候车厅里,拼命划手机,百度上关于肝癌的网页简直是恒河沙数。得知罗雅卿得了肝癌,周池娟常常梦见罗雅卿形销骨立地朝自己走来,那形貌好似一具丧尸,吓得她突然大叫着醒来。
从海都高铁站下了车已经是下午两点,是徐惠凤驾车来接的。徐惠凤自从和罗雅卿合作《西厢记》,双双得了梅花奖后,几乎不怎么排新戏了,后来就慢慢退出了虞剧舞台,只偶尔参加一些纪念演出。她年近四十才嫁给一个企业老板,现在在家里相夫教子。周池娟一坐上她的车,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哦哟,你不知道,雅卿瘦得真难看,颧骨比她鼻子还要高嘞。”徐惠凤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抽了张餐巾纸,很用力地擤了一下鼻涕。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周池娟的声音很冷,冷得她自己打了一个寒战。
“据说是老早就开始吃不下饭,总想恶心,以为是胃病。”
徐惠凤说,周池娟在虞城虞剧院排《夜奔》,罗雅卿让学生也复排《夜奔》,她自己演不动了总想让学生排出来。有一天在排练场里吃盒饭,突然呕吐起来,这才到医院去查,结果发现是肝癌。徐惠凤叹了口气,“我早就叫她去医院看看,可她不是要去争二度梅吗?还是一天到晚疯狂排戏,结果二度梅没争到,身体垮了。”
徐惠凤带周池娟来到罗雅卿病房门口,周池娟却站住了:“要不,我还是不进去了。”
“大老远的,特地跑过来了,不进去?还想那件事干吗?”徐惠凤道。
“你去吧,我还是先去看看张老师。”周池娟回身往电梯口走。
事情皆因演《西厢记》而起。这个戏原来是罗雅卿和徐惠凤的保留剧目,罗雅卿演完夺梅场后怀孕了,继续巡演《西厢记》的计划就搁浅了。可徐惠凤不死心,这么好的戏不演了,总觉得不甘心。她多次向院里要求《西厢记》继续演下去,院里也确实有这个打算。于是等到罗雅卿正式请产假,便让周池娟顶了上去。
周池娟心里虽不太愿意,仍一口答应接了下来。演了几场,徐惠凤便问她能不能和罗雅卿商量一下,从今以后这个戏就归周池娟,否则过一阵罗雅卿又顶上来了。
“我觉得你的张生才是我的张生。”徐惠凤的这句话,让周池娟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
“照雅卿的性格,怕她不依吧。”周池娟说得很慢,好像坐在面前的不是徐惠凤,而是罗雅卿。
“她有什么依不依的,全虞剧院就她戏最多,让出一个戏又何妨?”徐惠凤跷着二郎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那天晚上,周池娟就接到了徐惠凤的电话,徐惠凤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雅卿答应了,还说回院后要多给你排几个新戏。”周池娟听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呢,她又说不出来。
罗雅卿的产假是在三个月后结束的,那阵子刚巧周池娟和徐惠凤带着《西厢记》全国巡演结束,回到海都做几场汇报演出。汇报演出的最后一场适逢周末,周池娟午觉睡过头了,匆匆赶到剧场,刚坐下准备化妆,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池娟,你怎么占了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