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与沙砾

作者: 夜森

记录1:《满江红·怒发冲冠》作者:南宋岳飞。

记录2:《满江红》最早出现于明朝景泰年间。岳飞之孙岳珂所编《金伦粹编·家集》未收录。系伪作。

1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遇到的人几乎都会问我这三个问题。不同的词汇,不同的语序,经过语言校正器的校正,统一变成这样三句话。

我没有名字,也无法说明自己从哪儿来,于是回答,我是一个搜集诗词的人。

他们笑了,有人说:“这倒是稀罕。临安城里的文人墨客每天都有新词填出来,等着歌妓去传唱咏颂。兵荒马乱的,跑到鄂州来干什么?”

我说,我要见岳飞。

他们又在笑。我知道,在时间坐标定位为公元1140年的南宋绍兴十年,我说的每一句真话,都会被人当作笑话。

有人问:“不会是北边派来的细作吧?”

“不会。”另一个人回答,“这副细胳膊小腿的斯文模样,一看就没受过苦打过仗,倒像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公子。说不定是慕宣抚使之名,逞一时血气之勇,逃家出来投军的。”

“投军就投军,说什么搜集诗词?”

“小孩子家,书读多了,脑子读迂腐了吧。”

我没有分辩,他们的理解比真相更合乎情理。

笑了一阵后,终于有人提出:“怎么处置他?”

“扔出去。”

“不见到岳飞,我是不会走的。”

他们面面相觑,啼笑皆非的模样。最后为首的一个精壮男子发话道:“留下也行,吃点苦头,过几天就会哭爹喊娘嚷着要走的。”

这时候,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站起身来,对我说:“跟我来。”

这人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布衫子,手臂尤其显得修长有力。看他的步伐明明走得很从容,我却要加紧脚步才能勉强跟上。起风了,炊烟和饭香在空中飘散,整座军营在闲散中透出肃穆之气。满天的流云被落日的余晖染得五彩斑斓,像一场大火从天空的西北面一直烧到东南边。

一些前辈曾经告诉我,最初的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一个二维平面上的纸人,突然来到了四维的世界,有了无数的细节,气味、色彩、声音,无序、混乱、庞杂,从一片树林到一粒沙,都仿佛有无限的空间,无限的变化。我现在就身处于这海量的细节之中,有种眩晕感。

“你为什么要搜集诗词?”那个人问我。

人会死,诗词却可以传之以万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脸上有被日光灼伤的痕迹。

“传之以万世,又如何?”他又问。

后人可以从诗词里读到前人的所思所感,所觉所悟。

“有点道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拿不准这里面是否有嘲笑的意思。

我问,你会带我去见岳飞吗?

他摇头不语,径直把我带到了养马的营房,对照管马匹的军役说我是新来帮忙的,让他们好好照看我。

我说,我一定要见到岳飞。他会写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词,我的责任就是把这首词传给后人。

他猝然笑了,道:“小兄弟,我劝你一句话,若想在后护军好生呆着,最好不要动不动就直呼宣抚使大人的名讳。”

我点了点头。

“至于见不见得到他本人,能不能要到那首词,就看你的运气了。”临走,他说。

2

我的运气不是很好,许多天过去了,城中兵马调动频繁,但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岳飞。

骑兵大都会照顾自己的马,我在马营的工作就是打扫马厩和喂马,以及在闲暇时听人闲聊。这里大都是些上了年纪或是身有残疾的老军,会讲一些语言校正器不愿意翻译的话。他们大多行动粗蛮,说话的时候,口水会溅到我的脸上。

虫蝇从沟渠里疯长出来,污秽和霉痕从人的皮肤一直蔓延到兵营的角角落落。这好像是一个更为原始的世界,而我要放下我的两个维度,拿起一头削尖的木棍,加入原始者的行列。

夕阳下沉后,凉风自南而来,我轮值守夜,提着灯走在寂静的营房里。鄂州的夜空非常干净,我抬起头,看到的是完整的月亮。月光是纯粹的月光,边缘晕着一抹古旧的蓝色。夜巡的士卒刚刚离开,木柱和栏杆的影子投在地上,与月光融合在一起,一个人影慢慢行过,像藻荇交横的水面泛起了一道模糊不清的涟漪。

我问来人是谁,举起手里的灯,照亮了他的脸。

有一刹那,他好像畏惧油灯的光似的,猛地抬手遮住了眼睛,待我移开了灯,才慢慢垂下了手。

一个身披褐色袍子的中年人,衣带松松束起,显得人有点消瘦。他的鬓发已经发白,微黄的灯影投在他皮肤上,似乎有了金属的质地。这个时代的人,长相往往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我猜想他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

想必是军中的幕僚。我想。

他看了看我,一个草草挽着发的男孩,穿着军役的粗布短衣,交领间露出细瘦的脖颈,冒着几分傻气。他眼睛里的沉郁慢慢散开,露出了一丝笑意。

“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多大了?”

我想了想,说,十六岁。

他目光有点空,自言自语道:“和小雷一般大呐。”

小雷是……

他微笑道:“我的次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他是谁了。

在我心神恍惚的刹那,他已经从我身边走开。他的眼睛有病,但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松动的石板和凹陷的泥坑都能避开,循着干草的清香和马身上热乎乎的气味,踽踽独行在清冽的月光下。

在见到他之前,他的名字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一个概念是下了结论,简单清晰的,现在他变成了一个人的实体,那个名字突然之间有了重量,不能轻易称呼出口。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告诉他我想要一首词。

“什么词?”

你写的词。关于你一生的词。

他在一根廊柱边停了下来:“原来是你,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自称要搜集诗词,传之以万世的少年。”

我点了点头。

“你搜集了些什么诗词?念来听听吧。”说着,他坐下来,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月亮在慢慢落下去,星星像泼溅出去的水光,零零星星撒了半天。

我不太愿意念诗词给人听。在这个时代,诗词固然是用来吟唱和咏颂的,但是在我的时代,诗词大多是用来看的。有些句子一旦被人的声音读出来,就像在纯净的酒液中添入杂质一样,失去了它天然浑雅的视觉之美。好在那是一个星光明朗的夜晚,偶尔传来的更柝之声,更加衬托出长夜的静寂,适合人用来摒弃自我的杂念,追溯时光,或者念一首古老的词。

我念了一首临时想起的唐诗,又看着月光念了一首广为人知的关于中秋的宋词。后来,又念了另一首。我只是平平地念着,没有轻重缓急,没有抑扬顿挫,声音像清水般无趣。好在他并没有嫌弃。我不停地念,诗词里面的气韵声律,曾有人试图教会我去理解,但我始终不能开窍。在那个夜里,我念了许多首诗词之后,却渐渐懂得了那种直觉上的铿锵悱恻的音律之美。

他一直闭着眼睛听我念,有时候会微笑一下,点点头,或者轻声和我一起念一句两句。但是后来他却倚着石柱睡着了。看得出,他有长期失眠的人才有那种极度的疲倦感,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萦绕于心的紧张。我吹熄了灯火,默默坐在他身边,看着星光在深蓝的夜空中隐去,曙色染白了薄云。

我感觉只是闭了闭眼睛,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草铺上,外面日头高起。马营里的人见了我,七嘴八舌说我来头不小,第一天进营房就是少将军亲自送来的,昨晚还和岳宣抚聊了半夜,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有的还说,少将军十二岁参军,就是被扔到马厩来干粗活的,这孩子不会是岳家的二公子吧?嬉笑了许久,他们才分头散去。

3

前辈们说,上面表示要慎重考虑的项目,到最后都会黄。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你知道,那些家伙正在促成一项法律。如果法律通过,一切在时间坐标上的移动都会变成非法。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这个项目。

——时间。

——是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时间。

我耐心地等待下一次见到岳飞的机会,但是先一步来的,是大军开拔北伐的消息。

一些年老体弱的人留在了鄂州,我被编到运送粮草的辎重营中,整日装卸货物,安顿车马,顶着炎炎酷暑行走,在荒野上幕天席地睡觉。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行军,十万人的大军分成若干支,分批次奔袭向北。我们蹚过无数浑浊的河流,踩过嶙峋的岩石和古道,在长满谷物和菜蔬的田野泥途上奔跑。

我们在后方行军,前锋已经攻城斩将,不时有捷报传来。在六月和闰六月两个月的时间里,这支军队就像疾风暴雨一般横扫过中原的土地。金人治下,良民沦为奴隶,受尽欺压盘剥,所以宋军一到,反金忠义军纷纷响应,连接河朔,挺进开封已经在望。

当然这不是我看到的,这是来之前的训练中,我背诵和熟记的。他们总是自嘲说,在捕萤计划启动的十年里,培养了一批理论知识丰富而又无所事事的捕萤者。我是其中一个。

抵达郾城的当夜,天气异常炎热,一丝风都没有,成群的蚊蠓在头上蝇蝇乱飞,像一团团污浊的云。我们打了井水,一桶一桶浇在发烫的青石板上,希望能借点凉意熬过这一晚。这时有人骑马来传令,让我去见宣抚使大人。

我被带到城中一处宽敞的院落里,前后几进房子不见灯火,两侧厢廊也没有点灯,只有正厅的灯火点得通明如白昼。人影憧憧,争执声不时传来,“上意摇摆不定”“他将不相驰援”,字斟句酌中夹杂着许多更直接的话。

我在天井里候着,看看两口瓦缸里的荷花和挂在中天的一痕新月。许久之后,一群人突然从正厅涌了出来,酷暑之下,文官们已经袍服汗湿,武将们却大都敞着衣袂赤着胳膊,脚步带风向外走去。

我进去时并没有看到岳飞,看到的是正厅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约有一丈见方,是用墨笔在白色粗布上绘成的。一张长桌上有大沙盘,上面插了许多写有字的小竹片。我们这两个月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地图上只是短短的一条不规则的曲线。一名身穿素色单衫的年轻男子正逐个吹熄大厅里的烛火,看见我,他微微一笑。

“张宪说你熬不了几天就会想逃走,”岳云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看来他错了。”

当然,没有拿到那首词,我是不会走的。

桌案上的文牒堆积成山,有不少散落在地上。我蹲下身去帮着拾捡,起身时大厅里只剩下一盏孤灯,地图上的万里山河变得半明半晦了。

岳云拿起灯,说:“你的样子像很久没有睡过了。”

他仍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那一份不易觉察的关怀却让我低下了头,不自觉地搓起了手。经过两个月时间的磨砺,我的手已经变得粗糙不堪,血泡压血泡,磨出了茧子。

他的样子也已经很久没睡了,但是他停了停,却说:“一定饿了吧?这个时辰怕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吃的,不过,你随我来。”

我们从大厅的后门走出,转过几重厅堂,来到了后院。毕竟是夜深了,地上的暑热渐渐退去,生出了三分凉意。朝北的天空阴云密布,不时有电光闪过,却听不见雷声。岳云走到一角的葡萄架下,从繁密的绿叶间找到了一小串残存的葡萄。

他递给我,我犹豫着没有接,他把葡萄放入我手中。

我又饿又渴,连皮带核放入口中。葡萄的甘甜很快被我吞咽殆尽,只在舌尖上留下了一丝酸涩的余味。

“你不用回辎重营了。”他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就留在宣抚使身边吧。”

我跟着他走到了一扇门前,看着他轻轻地把门推开。我问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念诗给他听。”

4

“胡闹。”宣抚使轻声训斥道,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他是一个极其坚忍和自律的人,好酒却绝口不沾,饮食节制,又不好声色,除了对着前人书帖练练字,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和消遣。我在他身边做些小事,偶尔念诗给他听。许是多年戎马倥偬的缘故,他总是难以入睡,睡着的时间也很短。我念的诗多少起了点作用,他们都说,宣抚大人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连时好时坏的眼疾也没有再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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