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香

作者: 裘佳晨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往身后的陈列架上爬了两层,从左向右移动五格,拿起粉色的香水瓶,戴着戒指的中指转开金色的瓶盖,水平向上四十五度往空中按压出一剂香来。瞬间,香气猛地朝书桌对面的男人扑了过去。“对对对,就是这个!”男人被冲撞得有些晃神,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地吸了吸空中的余味。“就是这个味道,梁先生!找你果然是对的!这下小纯的生日礼物不会买错了。”男人激动地站起身,握住梁秋空闲的右手以示感谢,匆匆道了别。

“呵,渣!”男人前脚刚走,窝在一旁懒人椅里的女孩摇着手里的棒棒糖,发出了嗤笑。梁秋被妹妹无厘头的判断逗笑了:“渣?为何,说来听听。”听出哥哥话语里的调侃,梁好回赠了一个白眼,从懒人椅里蹦起,走到书桌前。“他肯定是在路上无意间闻到了这款香,印象深刻,就想给女朋友做生日礼物。”“哦?”明白妹妹在卖关子,梁秋配合着表示疑惑。“你搞没搞懂背后的深层含义啊!”梁好用恨铁不成钢似的语气解释道,“为什么就一定是这个味道?难道他一天就闻到这个味道?No,No,No,大错特错!这款香水的主人,才是重点!”梁秋看着正在兴头上的女孩,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啊?真假的?”“她一定是位美丽性感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过……”

“错啦,小姑娘!”梁秋及时制止,生怕妹妹又想象出什么离奇的情节,笑着站起身,“他是闻到女朋友喷了这款香水,询问后女朋友说是闺蜜给的小样,觉得太贵了不舍得买。他就把这香录了下来想给女朋友一个惊喜。想什么呢,这些想象力还不如用在你的读书笔记里。”没想到事实与自己想象不符,梁好有些失望,她轻轻皱眉,还想补充点什么,手机收到了新的简讯,低头查看后,一下子没了对刚才趣事的探讨热情,“老天!提交作业的时间怎么提早了!我还没……”来不及把话收尾,裙摆消失在书房的门框边。梁秋无奈地看着咋咋呼呼的妹妹,笑着转了转手腕,不禁感慨刚才那位来鉴香的先生力气真不小。

墙上古老的钟锤荡了三个来回,梁秋握着透光的玻璃杯走到落地窗前,摇晃杯中咖啡色的液体,晃糊了精致的拉花。上海的天气像一件洗完以后晾不干的衣服,在黏稠潮湿的尘烟中摇摆不定。低头,路上的行人匆匆,车水马龙。都说上海是赶着人跑的大魔都,每个人都难逃被卷进地铁里,奔波,忙碌,消耗,磨损……换取维持生计的薪水。所以,身边的人都羡慕梁秋,抛开家庭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支持不说,能干自己爱好的事就够让人眼红了。回想起当时母亲得知他想做鉴香师时的震惊,无奈但宽容的支持,朋友们由此说梁秋命好,身在一个温暖、开放的家庭,还有些嫉妒他鉴香技术,再怎么飘渺的香气都可以明确指出调香的密码,仿佛他就是被选中的气味解密人,前调、中调与后调都被剖析得无路可逃。若是些知名的香料,梁秋甚至能道出产地或制作年份。

包括母亲在内,谁都不知梁秋内心的秘密,那个午后,那场邂逅,那个让他努力学习做鉴香师的真正目的。

2019年劳动节那天,梁秋中午十一点多醒过来,看到窗外阳光明亮。一个惬意的劳动节,刚刚好的假期。于是突发奇想对自己说,可以去苏州。

上车后窗外是飞掠的绿色田野和小村庄,身边的乘客看着港产的老掉牙的武打片,用不知哪里的方言表达自己对剧情的应和。那么不现代,那么不上海。梁秋拿出手机看了看,摁了关机,又睡了一觉。

二十五分钟到了苏州。在街头馄饨店吃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问了路,朝观前街走去。窄窄街道,有溜滑的青石板和落光叶子的法国梧桐,街边陈旧的为数不多的民居,有老人,孩子,狗,安闲地晒太阳。店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从外面望进去,里面一片幽深。梁秋在刺绣博物馆买了一张票,隔着玻璃看古老年代的绣衣,站在庭院里听了一会儿鸟叫,又往前走,在古老旧书店买了一大堆打对折的书,基本都是一些中国古书。兜兜转转太阳下山,梁秋在街头买了一个气味闻起来极为香甜的烤红薯,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吃。

这时,就在这时,在晚霞来临前,在有一块红薯不小心落地后,在他试图用细长的手指清理自己落魄的晚餐垃圾时,遇见了清脆的高跟鞋清脆地敲地,一股黑石榴的味道,又带着百合的香水。仿佛有一只手指轻柔又诱惑地抬起梁秋的下巴,眼神随着指引望去,一个着一袭丝绒黑裙的陌生人,裙边点缀星点红色,温婉优雅。恰好的辛香料与浓郁烟熏木馥郁如同裙边流淌的丝绒质地,黑石榴深邃底色中溢满甘甜,仿若黑绒裙上点缀的诱人红宝石。梁秋愣了一下,好像有一丝惊喜和雀跃悄悄爬上心头,像浸入湖面的浮标轻轻跃动了一下。女人根本没有注意这位路边吃着烤红薯的年轻人,轻轻挽了挽肩上细碎的卷发,无情地赶着自己的路,独留一个朦胧身影。步履逐渐远去,梁秋的心跳却在这两秒里露出了马脚,心脏不同寻常地急切撞击胸膛。人声鼎沸,似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在蔓延。梁秋也震惊这心动,想要冲上去认识她的心动,但也觉自己没有头脑且有些冒犯,便只是将一串香水密码铭记。

回到上海,梁秋以为这次邂逅和那晚的红薯一样,被胃液分解成有机物后会永远消失,可那缕香气,那身姿,总是频繁打扰。难忘,原来来得这么凑巧。莫名其妙的模糊的一见钟情,没有一个音节的交谈,也谈不上一面之缘,却无缘无故地反复按下那晚的回放键,让那阵香舞蹈在记忆的房间。

那阵香,是她留下的唯一的密码。

从此,大上海的香水专柜多了一位优雅绅士的频频拜访。梁秋在寻找,寻找那阵芳香,寻找那个女人。他分析香料,穿梭各大街头收集空气中的因子,从各大品牌的香水官网上记录下每款香型的配方,比较,对照,寻觅再寻觅。一开始的确是出于对苏州女子的好奇与热望,后来竟沉迷其中,解香不知不觉成了梁秋生活里不可缺失的乐趣:原来前调、中调、后调不一定会按顺序散发出来,不同比例的香料混合会产生不同的香气;原来苍兰可冷可烈,花椒可辣可甜,咖啡可清醒也可昏昏欲睡;原来汤姆福特爱用意大利阿马尔菲的玫瑰,祖玛珑喜欢用苹果和蜂蜜给麝香调味……有时也会很无语地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探索香水的秘密带给梁秋无限的刺激与成就感,空气中的气味组成让梁秋禁不住地想去解码。他已经沉浸在这场看不见的游戏里,也从没忘记这场游戏的开始时间,开始的原因。每对一种香味研究时,梁秋首先与记忆中她的香水比对,梁秋的心里总有着一个声音在暗示2019年的那个故事应该进一步发展下去,他与她将会有一个不一般的结局。

两个月后,梁秋将做鉴香师的想法告诉了父母,当然略去了“她”的缘故。尽管这个职业冷门小众,梁秋刻苦的钻研和先天香气敏感度还是让父母动容。最后拗不过儿子的痴迷和对他的宠爱,父母点了头。梁秋的鉴香铺开张了,取名“穿香”,梁好打趣说哥哥想看穿每一种香味,解开每一款香水的密码,梁秋对此笑笑不说话。鉴香铺的生意不能说火爆,但知名度很高,无论是出于好奇正好咨询费也不高还是真有原因,每天总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找上门来。

就这样,梁秋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在芸芸众生里找她。一年又一年。

“梁先生?”思绪被打断,梁秋回过头,看见一个上着淡紫色西服、下配米白色西装裤的女人,暖棕色长发。梁秋笑了笑以表刚刚失神的抱歉,示意女人坐,自己也回到了座椅里。女人简单介绍了自己,打开手机的录音机。“粉红胡椒,牡丹,雪松。干净透彻的水感,浪漫交织的鸢尾。不定所的暗号。”女人没说话,侧身拿出包里叠放整齐的白衬衫,放在书桌上:“一样吗?”梁秋前倾身子,俯身,衬衫附着了很浓的烟草味,但还是可以依稀闻出一阵香味来:“是的,陈小姐。”女人无言。梁秋见状,看了看有些褶皱的男士衬衣,心中有了答案,揉了揉眉心,放缓了语气问道:“您自己……其实也猜到了,是吗?”女人有些诧异,轻轻一笑,收回衬衫:“钱已经付了,劳烦梁先生了。”“晚香玉与天使草。”女人一愣,回过身,看向梁秋。“我是说您今天喷的香水。”梁秋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细框眼镜,起身,“胡椒的浓烈,怎么抵晚香玉的典雅呢,陈小姐?”听懂了梁秋藏在暗处的话,女人微微点头,离开。

“又是老婆靠老公衣服上的香水抓出轨的戏码?哥,你鉴香鉴香,都鉴成捉奸大队队长了啊!”梁好倚在书房门框边上,一手还支着贴满贴纸的笔记本电脑,“你说你现在……哎,哥,哥你别走啊,咱再聊聊!”“先写好你的作业吧!”梁秋端着咖啡杯,挥挥手走进厨房,不回头也知道这小丫头片子一定在向他挥拳头。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四月的上海,是顾村的樱花雨,辰山的喜林草,是外滩的郁金香,浦电路的木绣球,曲阳公园的月季,或苏州河边的虞美人。古老的建筑矗立在繁华的都市,偏僻的小路开着时髦的酒吧和服装店,别处难见的朴与华的碰撞在这座城市里是随处可见的浪漫。梁秋的鉴香店还是一如既往,在路上闻到好闻的香水味却不敢上前询问的少女,在丈夫衬衫上捕获不该却频繁出现的香水味的女人或在妻子外套里找到烟草气息的男人,或是想送香水但不知选什么的,芸芸众生。而今天这位咨询者,像有备而来。

三个小样在梁秋面前整齐摆开。“开始了,梁老师?”梁秋不知女人在搞什么名堂,就做了个“请”的手势。红唇嫣然一笑,打开第一瓶,一喷,喷雾细腻均匀,如早间晨雾,缅桂花,茉莉,铃兰,和最后尾巴处的檀香木,有如初夏傍晚,和家人一起散步时飘来的幽香。“Aynoir的白兰花,很小众啊,林小姐。”林颂将垂落下的卷发拨到肩后,一手打开了第二瓶,轻轻拨散了刚才的香雾,往空中献出第二喷。瞬间,白麝香和铃兰交织轻舞,犹如慵懒周末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沉浸在干净舒服的白色床单里。“Margiela的慵懒周末。”第三喷,柠檬糅合青叶香,茉莉和铃兰在雪松里沉淀。“野兽派的小小铃兰。林小姐选的三支香,很相像啊。”梁秋推了推眼镜,手臂支在书桌上。林颂边整理香水瓶,边说着:“梁老师厉害了,几乎差不多的香调也能闻得一清二楚。”梁秋看出了女人的不普通,知道这句是客套的恭维,便静等着女人说出真实目的。林颂撩了撩大波浪,突然,熟悉的黑石榴与百合从浓密的秀发里溜了出来,撞在梁秋的眼镜片上。心脏停了一拍,脱口而出:“你去过苏州吗?”林颂被问迷糊了,不语,低头笑了笑,起身,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纤纤手指往书桌上放了一张简洁的名片:“梁先生要是想知道,这周末可以来找我。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梁先生说。”说完扭身走了,黑色的细跟鞋俏皮地扣上了鉴香室的木门,留梁秋怔在那,许久,拿起名片,喃喃:“愚园路174号……”

周末,温暖的晴天,穿着衬衫的男人伫立在这家小店前,推门走了进去,果然,是一家香水店。米白色的主色调,抚平了每一位进店人的心。“你来了。”好像知道似的,林颂头也没抬,依旧擦拭着收银台的台灯。梁秋“嗯”了一声,四处观望了一下小小的店面,寻觅多年的苏州女子的香气又遇见了。梁秋刚想开口询问,林颂却关了店里的灯,拿起宝蓝色的手提包,示意梁秋跟着她走。

来到了一家厂,还没进入,梁秋就闻到了里面浓郁又热闹的酒精、香精和定香剂的味道。“制香厂?”“是的。”林颂回答道,带着梁秋走了进去,顺便递上一个口罩。进厂,梁秋发现了这个厂的不一般,那些香,熟悉,又陌生,高雅,又劣质。停下脚步,声音冷了些:“你在仿造大牌香。”“怎么能这么说呢,梁先生?”被戳穿了,直白的话语并没有让林颂尴尬,反而大方承认了。“还记得上次的三支香吗?Aynoir,258元;野兽派,390元;梅森马吉拉,1350元。”林颂转过身,眼睛直视着梁秋。“多么相像的香味,一般人,除了梁先生您这种天才,谁闻得出来啊?既然一样,谁会花如此多冤枉钱啊?”男人的左手握紧了,戒指有点划疼了皮肤。女人的高跟鞋向干净的球鞋靠近再靠近,在一公分处站定。“多好的商机啊,梁先生。你闻,我制,多大的利润啊!梁先生!”优雅的女人喷薄出浓烈的欲望,大波浪似乎随着语调更张扬起来。

梁秋静默。

“那你现在店里那些,是什么?”

“哦你说那些,毕竟我没梁先生这么敏锐的嗅觉,分辨不出很细致的香料,那些仿制品与大牌相似度,也就百分之七八十吧,但……”林颂摸了摸胸前的香奈儿项链,“也不错。”

机缘巧合又没有防备的,心中那把锁着苏州女子的陈旧锁扣,被人用锤子暴力拆解了。苏州女子突然撕开她的黑丝绒裙,露出裙子内层密密麻麻的烟头印,以及裙摆下十块钱一双的拖鞋。怪不得寻了这么多年,闻了这么多香,永远只匹配到过相像的,没有一模一样。梁秋原本以为是自己涉猎少了,果然,是涉猎少了,制香者的创造力是鉴香者无法想象的。

梁秋讽刺地笑了,林颂眼睛一亮,以为他同意了,纯洁的鉴香天才也为利益俯首了,刚想上前,梁秋转身而去:“做梦!”“哎,侬这人怎么这样啦?有钞票不要赚的啦?哎!……”一切出乎了林颂的预料,她急出了上海话,想追上去,但高跟鞋终究没有追上白净的帆布板鞋。

走出厂,梁秋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刚接听,梁好的声音冲撞而出:“哥你干嘛去了,有客人,哭哭啼啼的,八成又是个丈夫出轨的。好好的劳动节……你快回来,我烦死了!”“好,你招待一下,我立马回来。”梁秋能想象妹妹不知所措递水、递纸巾的样子,笑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点亮了屏幕。

原来今天是劳动节,五月一日。“五一啊……”男人念着,自嘲地关起手机,踏上梧桐叶笼罩的法式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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