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的记忆和时光

作者: 郭靖

1替死鬼

我一个人游泳,但不确定是在泳池,还是在湖中。水是黑色的,我的身体格外苍白,周围安静极了。如果从上面拍张照片,一定有黑白版画的效果。

往常,我游一会儿就觉得累,可今天却很轻松,虽然我的蛙泳动作十分僵硬。游着游着,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事,她说我们家乡的湖里,淹死的孩子要转世投胎,必须找个替死鬼,所以第二年就会把另一个孩子拖下去淹死。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慌乱,觉得水下好像有团水草般飘散的头发,发丛间挥动着一条细细长长的胳膊。我不由加快了速度。可当我需要大口喘气时,任我脚蹬手划,头却怎么也冒不出水面。

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是在水中潜泳。我知道,如果想冒出水面呼吸,必须抓住些什么,比如,正好游经我上方的某个孩子的腿。

2故地重游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氨水味,好闻极了。这让我确信,真的回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化肥厂宿舍区。

进了宿舍区大门,右转就是篮球场。四周围着钢管围栏,焊着钢管座椅,上空是一道道钢索,吊着有斗笠状铁皮灯罩的电灯。严重的锈蚀,让铁锈红变成了球场的主色调。

球场上,一场比赛正热火朝天。周围挤满了为球队加油的观众。甚至球场边托儿所的阿姨,也抱着小朋友前来助威。打球的、看球的,这些人我好像都认识,但又觉得很陌生。

既然来了,就想到处转转。卖甜饼的小卖部,办公房前长满蓖麻的花园,我打地过针的医务室,有画报可看的图书馆,还有食堂及食堂近旁的猪圈。走走停停,一路下来,我竟然没遇到一个人。

随后,我绕到了住宿区。一排排矮平房排得很整齐,像我小时候摆在棋盘上的军棋。房子周边已被野草占领,成了蜜蜂和蝴蝶的乐园。这些房子,有些开着窗,有些门前晾着衣裳,支着破旧的自行车,也有些门上挂着大铁锁。看上去像有人住,但又透着长期无人居住的荒凉。

淡淡的氨水味,仿佛在空气中加了滤镜,我见到的场景都染上霉斑似的绿,以致我以为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本来想跟球场上的人打个招呼,可再次经过篮球场时,原本沸腾的人群消失了。只有球场上空的铁皮灯罩在风中晃着,边上,寂静的托儿所门口,一个木马还在继续它的摇摆。

人都哪去了?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呆立在空旷的球场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缩小。刚开始,还以为是周边的空旷带给我的错觉,但球场栏杆的高度告诉我,我确实在缩小,而且缩得越来越快。

唯一不确定的,是我到底缩回了儿童时的模样,还是缩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

3初恋

她是我的初恋。中学毕业后,我迁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我们从此分隔两地,只能借书信互诉衷肠。

为了取她的信或寄信给她,我几乎每天跑单位的传达室。她的信很厚,里面说些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但有一天她在信中告诉我,她要来看我。

几天后,她果然来了,还是我刚认识时的模样。晚上,我的父母睡里面一间,我和她睡外面一间。在钢管焊成的单人床上,我抱着她,抚摸,亲吻,她喘息着回应我的动作,可当我想有更进一步的行为时,她却推阻说:“不行,现在不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匆匆起床走了。此后,我们的两地通信一直持续着。来年,单位派我到她所在的城市出差,我没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

我知道她家在一所学校的宿舍楼,但不知道具体是哪间。办完公务,吃过晚饭,我来到了学校的宿舍楼下,看着那些亮灯的窗户,希望在某一扇背后见到她的身影。

这时,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下楼散步,我连忙走上前问。报出她的名字后,那女人愣了一下,说:“这个姑娘我认识,不过,”她顿了顿,“听说去年到南方看男朋友,去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不知怎的,听了这消息我一点没有吃惊。“那您能告诉我她的坟在哪儿吗?”“不行,现在不行。”那女人说这话时的声调和语气,和她来看我的那个晚上竟然一模一样。

4回忆中的房子

我住过的一幢房子,经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有时候,它建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住宅小区内,并且是住宅区唯一的别墅。有时候,它建在一处公园外,这里有一排别墅,它是末端横过来的那幢,像队列操练时,站在旁边喊口令的班长。我猜想,之所以横着建,是为了让一条溪流从它下面穿过。

有时候,我甚至想不起它建在哪里,但并不影响我清晰地描述它内部的格局。这是一幢东西向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客厅、餐厅、客卧和厨房,二楼有三个房间,可以作卧室和书房,三楼是玻璃拱顶的起居室和两间带落地窗的宽敞卧室。房子虽然旧,可风韵犹存。

这幢房子里,留着我的孤独、烦闷和伤痛,当然也有些快乐的时光。最近一次想起它,是今年夏天。不过我怎么也记不清,它是我借的、租的,还是属于我的。某日和一位大学同学聊起,他说,在他的印象中,房子就是我的。他还指点说,只要你那时的邻居肯作证,法庭就会认定你的所有权。

同学说的这位邻居我知道,是个单身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她们在别墅的二楼住过一段,好像是我租给她们的。“让她作证,得付10万元。”我的同学表示,如果我愿意,他会联系好。10万元不是个小数目,虽然心疼,可比起一幢别墅的价值,真算不了什么。我略作考虑,便答应了。

过了些天,法庭判决下来,果然毫无悬念,房子归我所有。但我的高兴劲还没持续多久,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沮丧。这幢房子是不是我的,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只存在于我的回忆中。

5生病

我生病了,请了假,在家休息。

一早醒来,身体发虚,仿佛我是一堵柔软的墙,手一按,就凹进去,手一松,又慢慢弹起,恢复原形。这表明我的病情并不严重。

我的房子在一楼,采光不好,都上午十点多了,依然一片昏暗。我在客厅走来走去,像动物园那些关在铁笼里的有气无力的兽类。

确切地说,我不是一个人在家。陪伴我的,还有一个瘦小的灰黑色身影。我看不清那团灰黑之中的脸,或许根本就没有脸,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是我姥姥。她一定是听说我病了,前来照顾我的。

气温渐渐升高,我开始觉得有点热,于是去找空调遥控器,可就是找不着。最后,我想起角落里还有间房,以前是姥姥在住,现在改成了储藏间,平时不大进去。

推开房门,一阵冷风猛地扑向我的身体。原来,这个房间的空调开着,但我还是没找到遥控器。出来时,我让门半敞着,以便里面的冷气输送到别的房间。

接近中午,天更热了,储藏室的冷风根本不能维持家里的凉爽,汗水像春天的嫩草芽,不断从身体钻出来。我再次萌发了寻找遥控器的冲动。

不过,这时我忽然想起,客厅的空调好像有手动开启键。一想到随时可以打开空调,我反倒失去了开空调的欲望,因为我一下子觉得没那么热了,出汗也似乎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我甚至在想,遥控器肯定是被姥姥藏起来了,我生病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让我拼命出汗,不许我吹风。

刚想对姥姥说点什么,我发现那灰黑的身影不见了。走进储藏间,刚才的冷风已被一股闷热取代,好像这里的空调从来没有开过。

6在煤堆上奔跑

我在连绵不断的小山似的煤堆上奔跑。我不得不跑,地面上有个人在追我。如果我跑下煤堆,他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事情发生在父亲工作的工厂,那些煤是为烧锅炉准备的。追我的是一个穿帆布工作服、戴蓝色口罩的工人,而我才七八岁大小。

那个工人边追边喊:“下来,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追我,也许我违反了小孩不能进厂区的禁令,也许他发现我捡了厂里的废弃螺帽当玩具,反正我一直在煤堆上跑,我知道他爬不上来。

高高的煤堆像翻滚的乌云,在乌云上奔跑,那感觉好极了。在奔跑中,甚至觉得我脚下的煤堆不是在厂区,而是在我的身体里。也难怪,我生在盛产煤的省份,我纯洁的童年充满了煤和煤的黑。

终于,我跑到了煤堆的尽头,那个工人还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追。我想,还是下去吧,总不能永远待在煤堆上,况且父亲就是这个厂的厂长,即便被抓住,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飞快地冲下煤堆,在车间外墙的一个角落躲了起来。那个工人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我。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说:“跑啊!我看你往哪跑。”

在他摘下口罩喘气的当口,我才看清,他脸上呈现出我中年的模样。但我还是不知道,中年的我为什么追着童年的我不放。

7破碎的合影

我们分手了。在公园,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把一个信封递给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公园,是我们初次约会的地方,一条长凳,一池春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手指探入信封,我摸出来的是一张照片,确切说,是半张。这是我们曾经的合影,我的左手牵着她的右手。现在,照片上只剩下我,以及握在我左手中的她的右手。

看着照片,我一阵心痛。没必要再留着了,我把照片撕碎,随手丢进了身旁的池塘。哪知这些碎片一入水,池塘里便翻起一片细小的浪花。

起初,我以为浪花是池塘里的鱼群激起的,也许它们把碎照片当成了吃食。可定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照片的碎片正在变成鱼。

碎片中,头的部分变成了一条短尾巴、小眼睛的白白的胖头鱼,腿的部分变成了几条瘦长的青鱼,其他部分变成了一群彩色小鱼。唯独有我胳膊的碎片不一样,右胳膊变成了一条大龙虾,左胳膊挣扎了半天,还是变不了,苍白无助地漂在水面,她的右手仍攥在我的手中,被剪断的地方还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一开始,那些鱼追着大龙虾咬,龙虾背上的壳被咬掉一大块,肉也被吃掉了一些。可没多久,那些个鱼便打了蔫儿,有的贴在岸边奄奄一息,有的歪歪斜斜翻起了肚皮,好像吃龙虾中了毒。

好歹它们也是我身体的碎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在水塘里。于是我蹲下身,一条条往上捞起。最后,轮到了大龙虾,当我抓住它的背拎起来时,见它正紧紧抱着我苍白的左胳膊,啃得津津有味。

8遇到一个像我的人

火车上,我坐靠窗的位置,一路看着荒凉而单调的风景,无聊透顶,便没话找话,试着和坐对面的一位男人攀谈。

这个男人抬起头,我吃了一惊,他和我长得太像了!简直可以说是孪生兄弟。他也看了我一眼,但神情平淡。

也许,天底下真有长得很像的人,在这里碰到,也是缘分吧。

我问他到哪儿下,他沉了半晌,勉强挤出一句,说他也不知道。我说,我也一样,我出来旅行,是因为厌倦了工作,也厌倦了生活。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见他不想言语,我也就不再啰嗦。我们的沉默,像火车穿行其间的、长长的、黑漆漆的隧道。

过了会,他起身去解手,似乎也传染了我,我跟着往洗手间走。

洗手间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他进去后,我在外面等。等了好一阵,只听到里面不时响起冲水声,可他就是不出来。

又过了一会,我身后等待的人已排起了队,并且很不耐烦了。我敲门,没应答,也没了冲水声。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忙去叫列车员。

厕所门被打开了,我看到蹲坑上只露着他的脑袋和两条臂膀,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显然已掉到了外面。

“水没了,我被卡住了,兄弟,帮帮我,把我冲下去吧。”他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恳求着,一只手掌,仍旧按在蹲坑旁的冲水踏板上。

9女友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和女友在阳台的躺椅上亲热。

我住的楼房建在山坡上,有一段台阶通上来。透过阳台的玻璃,我看到一位女子拎着一袋蔬菜拾级而上,和楼下空地上嗮太阳的邻居打着招呼,但邻居们的反应显得不那么自然,还对着女子的背影交头接耳。

这女子穿一件褐色连衣裙,她走路的姿态像极了我的前女友。如果是她,她来做什么?莫非有熟人或亲戚也住这里?也许我看错了,这些年,我的视力变得很差。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