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洄流
作者: 斤小米田野上的柜门
冬日黄昏,湖区水杉柔软的针状叶全变成深浅不一的枯黄,像中年男人的头顶,日渐稀少的头发使人生出几分“临风听暮蝉”的意味,参天的身影,壮实的树干,在冷风中彰显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高冷感。成群的麻雀像一块在天空变幻着形状的黑布,一忽儿东,一忽儿西,高天里流传着鸟的絮语,如同大地上冬眠的虫声。
我背着相机往收割了的一望无垠的稻田里去,稻茬有点硌脚,田里的水已经干了,土壤有一点点柔软。这里是洞庭湖的腹部,无论围湖造田有多么成功,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芦苇这种事物还是会时不时地在田埂上展示一下它们蓬勃洁净的身姿,以体现它们作为湖区主人的强势地位。从一丛孤独的芦苇里望去,血红的落日,那么圆,光焰平静,像是谁画上去挂在西边大堤上的,这真是绝美的构图。这会儿,垸子里分布零落的几户人家沉落在一片即将暗下去的静默里,似乎亘古以来这里都是这样,又似乎在不久的未来,这里终将真的沉入无人的死寂。
只剩一线天光了。我返回已经亮起了灯的房子,如同一个侠盗返回自己深山老林里遗世独立的窝点。为了让这个临时窝点住上去舒服一点,看上去美观一点,我们对老房子进行了改头换面的整修,不仅做了一个水泥浇铸的顶,内部全部现代化装饰,换掉了所有的旧家具,而且在东面的竹林中间建了一个木亭子,于亭子内放置了石桌石凳,又修了蔷薇花围篱,石子路,修整了两个小池塘,在池塘边堆了大石,种了鸢尾。
作为老家的“匆匆过客”,我们把它改造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于当代都市人而言,有一处如此安静恬淡的“世外桃源”,自然是一种奢侈。我们想,如此雅致舒适的环境,对于父母来说,亦是最大的欣慰吧,尽管我们这么安排时,只跟婆婆商量了,完全没有问过公公的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呢,对于婆婆的决定,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过意见,他总是默默地做事,黄昏时就开始打盹,凌晨四点准时起床,大声说着一天的打算,把碎布条一根接一根地做成绳,挂在所有他认为能够挂得了的地方。在儿女们这里,他是必要而又透明的存在,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问他的意见,即使他偶尔会为了什么事大声地表达不满,但谁都装作听不见。
通往房子的水泥路边,码着一大堆干柴。对于摄影者,将夜中的干柴是绝好的意象。我再次举起相机,对准造型独特的柴堆。这时,竖在路边挡住干柴的一块深黄色木板闯入了我的镜头。木板上写着许多小楷,一排一排,歪歪扭扭,但笔画之间,又显得极为严肃认真。调焦,仔细看下去,是一些农历日期:
一九六九年六月初六卯时三刻,女儿,红。生时哭声微弱,瘦小不足四斤,只怕养不活。补充:养活了,长大,像个霸王。欣慰。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一寅时一刻,儿子,军。眼睛很大,很漂亮。我的第一个儿子,以后有劳动力了。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初五子时,女儿,珍。哭声响亮,不停歇。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八辰时,儿子,海。出生一百天,哭一百天,会着看灯,就停止。
每一排字的墨色深深浅浅,看得出即使同一个人的内容,都是不同时间写上去的,那里面凝聚着一个父亲所有的欣喜、期待、惊奇、担忧和责任。木板的反面是掉漆的衣柜表面,上面的铜制门环还没有撬下来。
时间在此刻停驻了,然后又迅速地如同一个漩涡一般,往前,往后,奔腾不息。
这里并不是我的出生之地,尽管我已经来到这里二十年。它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到目前为止,我生命里有超过一半的光阴,是与这片土地对视而行的,但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片土地,正如我从未在意过我丈夫的父亲,他曾有过的年轻过往,和往日时光里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对未来岁月的所有预算。
那一辈人,大概认为,把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以及孩子成长最重要的细节,写在装衣服和储蓄以及所有的秘密的大柜子的内侧,就是永恒的吧?在贫穷而缺乏想象力的过去,他是绝没有展望过有一天这个大柜子将失去它的作用的,毛笔小楷的印记将被书本、电脑、居民身份证,打上真正恒久的印章,这也不是他的认知能够接受的事。
大柜子敲掉,放置于露天,一个父亲的所有与爱相关的秘密在这个黄昏被无限放大。在无数次经过这个被遗弃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柜子时,在码起干柴,并终将在烧掉这些干柴之后,也将这块木门烧成灰烬的未来某刻,作为父亲的他,是否能够习惯这种巨大的失去?
房子里亮起了灯,但他没有坐进屋子,他在西边的小棚里烤火,双手拢进袖口,默默地看着火光,目光迷离,似要睡去。太阳完全落下去了,鸟已经宿入了竹林,水杉倔强的树影,笔直地指向天空。
那块写着生日的木板,是保留在相机里,还是锯下来留给他做个古物,或许我们应该问问他的意思。
喧闹与萧条的渡口
父亲坐在禾场里,半眯着眼,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干活累了,休息一会儿。
夏天的傍晚,暑气还在禾场上肆虐,父亲就已经开始等待属于他的晚餐。他回望劳累的一生,终于可以在这个时刻安静地享受一下暮色。桔子林成片地招摇,此时青桔与桔树叶片融在一起,呈现出一层比一层重的墨绿,父亲已经习惯了生活的沉重,这样的暮色与桔色,与他的心意交织,刚刚好。
远处早已废弃的子堤,因为二十几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断掉了。我们的禾场是这一带位置最低的,子堤从前像座山压着远处的视线,如今缺了口子,露出远处的天光来,远处的远处,是那条一直在流淌着的河,那条河上,曾经写满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坐着坐着,在望与不望之间,整个身影一不小心就消失在低矮的地势与迅猛的时间相碰撞之处。他是乐意于这样的,他磅礴一生八十年的经历,岂是纸笔可堪其重,又岂是存在与虚无可以释义。
一碗油爆青椒,一碟水煮茄子,一个咸鸭蛋,一锅绿豆稀饭。青椒是刚从土里摘的本地种,有特殊的香味,闻了就要流口水;茄子也是那种有了生芝麻一样的籽却依旧鲜嫩的,怎么做出来,味道都极好。现在杂交品种多了,原来的种子,原来的味道,让人格外怀念。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辣椒,又半眯着眼尝了尝,大声问妻子,辣椒结很多了吧,明天上街去,也能换几个钱。
怎么去?又开你的小三轮电动车?不要吓死我才好呢!她笑着回答。哪怕已经六十五了,她说话依旧十分娇俏,总像在撒娇。听她这么一说,父亲心里极为舒坦,驼背往椅背上一靠,说,年轻人说,我那是敞篷车,很拉风,你还嫌弃,你以为还是以前,要过河渡水,又久又危险。她便又笑起来,说,要得要得,明天一大清早就去摘辣椒,跟你上街!
他们这样说着话,岁月静好,光阴停驻,仿佛三十几年前那条河流边的渡口,人声喧嚣里,父亲对我说着话。
河水清澈,河底的水草、游鱼、卵石,都清清楚楚,“千嶂见底”“游鱼戏石,直视无碍”,大抵就是那个样子。渡口边距离岸比较远的高地,是参差错落的几户人家,每户一条乌篷船停在门口的河面。可能是看惯了乘客来来往往,他们极少停下手中的活与人攀谈几句。渡口最热闹的是一个商店,很小,很暗,商品少得可怜,货架上落满了灰,几个玻璃罐里,无非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或者几包烟。上街的人带着自家的果蔬去,换一些钞票或者衣物糖果之类的新鲜玩意儿回,又或是揣着不一样的见闻,揣着一点一滴改变生活的希望,再看这个渡口商店里的东西,谁还能瞧得上?但这里却是一个极佳的休息场所,等船的间隙,坐在阶沿摆的一线长凳上,人手一根烟,划根火柴点燃,对着水天相映的河面,胡天海地地聊,甚是惬意,船一来,各自散去,毫无牵挂,又是另一种好处。有时零零落落几个人,彼此不识,只默默地坐着看河。人多的时候,很多人只能围着商店站定,三三两两各自说着家长里短,让人不由得想起“鱼梁渡头争渡喧”的诗句,遥想起借助水运而繁荣起来的时代,那些船码头上的故事。
春夏水涨,河水一直往上漫,商店被浸到水里去,只剩腰际以上,船也靠到了平时的大路上来。没有靠船的桩,人们只能人为地做桩,水越涨越高,越来越黄浊,桩不断后退,河面越来越宽,上面漂浮着各种草屑树皮,河水带来的危险也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危险气息,人们窃窃私语,说着落水鬼对几个孩子下手的事,以及去年淹死的灵魂守在相同的地方等待抓替身的事,他们故意压低声音,却又绘声绘色,给这条河流书写神秘、广阔而幽远的时空。
然而,这一切都会随着秋天水退而退去,直到冬天来临,河面因为枯瘦,结了冰,更加窄得不成样子,渡口边的商店孤单地兀立在寒风中,别有一种苍凉的诗意。过渡上街买卖的人就如树梢上的落叶,一天天变少,直到过年,要打年货了,只能来这里过渡,才又能热闹一阵子。
年复一年,渡口重复着喧嚣与萧条,人世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上演。原本以为,几千年岁月更迭,无非如此。但我见证的四十年光阴,便是沧海桑田——由于城市的发展,那条河已经成为城市的后港,高速公路、一级公路修起来,便捷的运输条件,使人们无情地抛弃了它,如今,它一旦枯瘦下去,便再也难以丰盈,从前看起来澎湃磅礴的河面,窄得如同一条带子,而昔日的渡口,早已死寂,无人光临了。
三轮电动车可以载着八旬老人和他的妻子风驰电掣地驶过柏油马路,碾压往日辰光,父亲往前面走去,来不及回头。那个他总半眯着眼望过去的大堤缺口里,却洄流着不可磨灭的时光,直到他远走,我也远走。
供销社里的凝视
“我三岁死了娘,四岁死了爹,没有兄弟姊妹,我是一个孤儿,我是外婆养大的。”“百禄桥有一孔亲戚。”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整理去娘家的礼物,一块腊肉,一袋橘子,几个良薯,还有悄悄用一块手帕包起来的花花绿绿的钱。母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钱是要给姥姥和满姨的,一年见一两次,要尽点孝心,不要告诉你爸爸。
对母亲的秘密,我向来守口如瓶。因为那些母亲要给钱的人,都对我特别亲,而这些钱也只是母亲省了一年才省下来的一点点,厚虽厚,却少得可怜。
从沅江去百禄桥,要在寒风中走十里路,到烟包山大堤边的渡口等船,船在胭脂湖上行走一两个小时才靠岸,再走两三里曲曲折折两面是丛林的小路,才先到外公外婆和大舅舅家。在我很小时母亲就告诉我,他们都不是她最亲的人,只是她的伯父伯母并没有养她,外婆教她做针线活,用半片豆豉下一口饭,但仍然是她的娘家人。母亲见到他们时,眼里有光,脸上的笑有着发自内心的激动。
外公家在百禄桥街边上,做豆腐,卖豆腐,有一个一进一出的房子,厨房里成天黑洞洞,飘着豆子的热香气,卧房的粗布蚊帐整天关着,像围着一堵半黑不黑的墙。大舅舅家挨着外公外婆,房子很长,肥胖的大舅妈生了十一个孩子,两个得了小儿麻痹症,三个夭折了。他们与我相见,总是匆匆忙忙又客套,我完全记不住表哥表姐们的模样,更别说极为相似的名字了。
小舅舅是个木匠,在那个时代,有一技之长的他,第一个住上了楼房。他与母亲更亲近些,据说是因为他已经寄到了我母亲这一脉,算是亲兄妹。
这里还有一位姑外婆、两位姨外婆,小云姨,白鹅姨以及与我年龄相近的两个姨、三位表兄。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住着母亲的外婆,一位年逾八旬双目失明牙齿掉光的小脚老太太。她一听到母亲叫“外婆”,就会瘪着嘴,很激动地站起来,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要母亲抱住她,不久她就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眼角的泪。
每年正月,最期待的事莫过于与这些亲人相见,在时光的镜像里,母亲叫“大哥”“小哥”“外婆”“满姨”“大姨”,每一个称呼都十分响亮,饱含着母亲一年来的思念。周围洋溢着一种朴素而真诚的气息,每个人都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大家相聚在小姨外婆家里,挤在一块儿,说一些令我似懂非懂的家长里短,有时候说着说着,母亲和他们就哭到一块儿,好像在痛斥什么,又像是一种怀念。我看不懂大人们的表情,又没有同龄或同性的玩伴,便到她家门前的池塘边看水,又四望着参天的杉树,天光云影,鸟声长长短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百禄桥从前藏在高高低低的山里面,很闭塞,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摇曳的煤油灯,一到傍晚,四野寂静,山色笼罩过来,黑得吓人,更添一份神秘。母亲所讲的鬼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这里,这份神秘便分外令人向往。
然而,所有美好的一切抵不过在胭脂湖等船去百禄桥的那一两个小时有诱惑力,为了这一两个小时,无论百禄桥是怎样的,都值得期待,都能活色生香了。大抵因为序曲华丽,后面的一切才更像盲盒,能给人大大的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