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声音

作者: 卓娅

我脑袋里的怪声音0

1

周六早上,周仁被一道尖厉的声音惊醒。从床头摸到手机,一看,不到七点。嗞嗞—咕咕咕—,这声音像是锋利的钢刀在岩石上切开一道缝,又高又尖,一路拖着长音,震得他耳根发麻,脑袋嗡嗡直响。周仁赤脚跑出卧室,问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妻子跟他学了一句。她背对着周仁,正往一只玻璃碗里打鸡蛋。这段时间,她热衷于烤制蛋糕,家里总是弥漫着蛋奶的香气,垃圾桶里全是破碎的蛋壳。

周仁竖着耳朵,表情凝重地站在客厅与餐厅的过道里。照直觉,这应该是电钻的声音,确切地说,是电钻钻墙的声音。它们先由高声部入声,持续一段时间后降至中音,最后以抽筋一样的间歇性尖叫收尾。听了几遍,周仁基本肯定,这就是电钻的声音。那么,是谁家发出的呢,这幢楼住的都是十几年的老住户,谁会在大清早装修呢,而且是休息日。周仁凝神息气再次细听,想判断出它的位置。它很狡猾,时轻时重,重时,感觉就在头顶,并且正在穿过天花板。轻下来时,又觉得它在脚下,位置起码比周仁家低三个楼层。

周仁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隔一会就将耳朵贴到墙上去听,还变换着方向听。现在,它变得规律了些,响一会歇一会。它停的时候,周仁更觉难受,因为担心它会再次响起。开始时,周仁感觉它们只在耳边,听久了,感觉响在脑袋,最难受时,耳朵和脑袋一起呐喊,让周仁感觉头都大了数倍。

“是谁家在装修?”周仁大声问妻子。

“谁家在装修?”妻子又跟着学了一遍。她依旧在做她的蛋糕,依旧拿她肥硕的背对着周仁。她将早一晚泡好的黄豆放进豆浆机,机器立刻发出破电锯般撕扯的声音。这时电钻突然停了,他听到烤箱发出嗡嗡嗡苍蝇那样的声音,厨房里传出叮铃当啷的操作声。妻子仍在忙碌,雄阔的背影在厨房里挪来挪去。每天清晨,她都要弄出烦人的声音将他吵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烤好的蛋糕从烤箱里拿了出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周仁厌恶地扭过头去,他感到疲倦,只想快点躺回床上去,对睡眠不好的人来说,哪怕眯会儿也是好的。卧室里黑着,窗帘还没拉开,他摸上床,头刚挨着枕头,突然一声尖叫从天而降,惊得他从床上跳起。

“喂喂,你听到了吗?”周仁大声问妻子。她终于回过脸看了他一眼,“听到什么?”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敷衍,又像是质问。她将一杯磨好的豆浆端上餐桌,装出关心地说:“昨夜还是没睡好吧。”

“我哪夜睡好了?”周仁没好气地说。

“吃早餐了。”她又端来一杯豆浆,这杯是她自己的,周仁看到她往里面加了糖。她开始坐下来喝豆浆吃蛋糕,吧唧着两片欢快的嘴唇,很快将一个蛋糕消灭。周仁看到她又拿起了第二个蛋糕,又是一口气吃完,最后还贪婪地吸吮着手指,发出满足的叹息。

丈夫都快被失眠逼疯了,她还能坐在那里吃得这么欢,她是怎么做到的?周仁盯着那两片贪婪而无耻的嘴唇,跟自己打了个赌,她要是有一半的心在这个家,就不会去吃第三个蛋糕。这个念头刚闪过,他赫然看到她拿起了第三个蛋糕。很快,这个蛋糕也被她瓜分过半。

“嗯,不甜不腻,松软可口,这次很成功。”她对自己的烤制水平感到很满意。

“你的这些垃圾早餐,我不想说了。”周仁尽量抑制着厌恶的口气说,“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享受这些垃圾时,真的一点都没去想你的血糖血脂吗?”

她显得有点心虚,不再大口吞嚼,而是用手撕下蛋糕的一角,小心地送进嘴里。“你看看你的体检报告,哪个箭头不是朝上的,你这样吃,不是害你自己,是在害我,害这个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

她将剩下的半个蛋糕留在饭桌上,起身出了餐厅,找出购物袋、钥匙、手机,准备去菜场买菜。每回都是这样,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她选择回避。她在玄关换鞋时,弯不下肥硕的腰,累得直喘气。周仁真想照着她的屁股,一脚将她踢出门去,但她似乎根本无需借助他这临门一脚,直起身后,喘了一大口气,反倒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闪出了家门。

2

门“咣”的一声重重磕上,电钻声随之响起,好像直插心脏。周仁捂着耳朵,从餐厅奔到阳台,又从阳台奔进卧室,关掉家里的门窗,躲进卫生间,都没用,这声音就像一只养熟的狗,怎么也甩不掉。他认了输,顶着满脑袋的声音,坐在妻子吃剩的蛋糕前,准备给自己疲惫的身体补充能量。那杯属于他的不加糖的豆浆,还在稳稳地往外冒着热气,空气中飘荡着甜丝丝新鲜蛋糕的气味。他突然很生气,将妻子留给他的蛋糕一把扫到地上。他又心疼又难受,过了一会,从地上捡回那块大的,吹掉上面的灰,胡乱咬了几口,才将它扔进垃圾桶。

没加糖的豆浆味道寡淡,他一口气喝完,吃了个土鸡蛋,加了只苹果,最后吞下一颗复合维生素。他觉得这顿早餐营养很均衡,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都齐了,最后他用温水吞下一勺三七粉,据说这能软化血管。

他拧紧家里的煤气阀门,拔掉厨房里的电器插头,想出去找噪声。出门前,他扫了一眼门口的柜镜,被自己吓了一跳。就这半年时间,他发现两鬓的头发越来越白,顶上的头发越来越少,脸颊薄得像刀削面,眼窝深陷进去,幸好有眼镜挡住一点。他朝自己龇了下嘴,想将耷拉的嘴角扯起来一点,但不管咋整,看起来还是眉头紧锁,一脸憔悴的,没个人样。

楼道里没人,电梯按键亮在1层,周仁家在7层。他没坐电梯,推开边上的安全门,沿着楼梯台阶往上爬。爬了十几层这样,在10层楼道,明显感觉到,耳边的声音变轻了。他试着再往上爬,它又再次变轻。这说明,声音不是从高处发出的。周仁歇了口气,返身往下,经过8层时,想叫几个邻居一起。801的阿丽跟妻子很要好,经常一起跳广场舞,为人很热情。周仁敲了敲门,很快,门后闪出阿丽乱蓬蓬的半个脑袋。阿丽看到周仁,有点吃惊,但还是客气地说:“周主任,进来坐会吧。”

“你居然会坐得住啊。”周仁的口气忍不住带了讥讽。

“坐不住又怎样,晚上还能去广场跳个舞,大白天只能窝在家里了。”

“你不觉得吵吗?”

“吵,啊,是的。住套房就是这样,总归免不了吵。”

“你就这样忍着啊。”

“不忍又能怎样?”

“我们应该维权,应该提出来,休息天严禁高分贝噪声操作,这声音已经算得上扰民了。”周仁亢奋地说。

阿丽将脑袋往后缩了缩,迟迟疑疑地说:“这声音——很吵吗,超出规定的分贝了吗?”

“绝对超了。规定是40分贝,我看180分贝也有了。我们应当前去阻拦,或者举报,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看,我这一身睡衣的。今天休息嘛,本来也没打算出去的。”她笑嘻嘻地说。

在5层楼梯口,他碰上了18楼的张荣。张荣是一家物流公司的副经理,经常在休息日加班。他将爬楼梯当成锻炼,爬得气喘吁吁。

“哎,别上去。”周仁拉住了他。

“有事?”张荣立住脚。

“你听——”

“听什么?”

“你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

张荣手里提着菜和早餐,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楼里有孩子弹着不着调的钢琴,传来她妈妈的呵斥声。头顶传来有规律而节奏的脚步弹跳声,应该是有人在跳舞毯上学跳舞。还有一个地方传来嘭嘭嘭的敲击声,应该是往墙上敲钉吧。张荣听了一会,总结说:“对,是有声音。”

“你不觉得吵吗?”

“吵?”他交换了下左右手里的东西,“是有点吵,可这有啥办法。套房嘛,听听也就习惯了。”

“房价这么贵,开发商还偷工减料。要不是房子隔音差,这噪声也不会这么响。”

“那没办法,到处都一样嘛,你要住就得认宰。”

“我们应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

张荣摇了摇头:“什么权利,能有个地方住有口饭吃,已经很好了。现在这社会,混口饭吃不容易哦。”

周仁摆摆手,让张荣接着锻炼,自己沿着楼道继续往下。他没在4层停留,直接来到3层,301是住了十几年的老赵,老赵是学哲学的,在学校里教书,跟周仁还算讲得来,俩人经常在楼下的行步道上散步聊天。老赵家的门铃响了一会,没反应。周仁看了看对面的302,也没什么动静,他家门上还贴着过年时的春联,右边的那幅快要掉了,像枯叶那样在门上微微颤动。

3

电钻声停了,整幢楼又安静下来。张荣大概已经进了家门,弹钢琴的孩子也已弹够了时间,只有跳舞的人还在那里“嘭嚓嚓”地踩着点。周仁回到家,打开阳台的窗,审视着住了多年的小区。他家的前面和左边,是29号和31号楼,它们安静地矗立在九月的天空下,楼顶上缓缓舒卷着大片的云朵。站在阳台上,能看到邻居们在家里活动,做家务,女人们在后阳台上晾晒衣服,颜色鲜艳的衣服像是飘摇的旗帜。周仁开始深呼吸,做扩胸运动,今天他打算加做深蹲和开合跳两个循环,他坚信这能改善那该死的睡眠。要是时间能倒退,一年前的他,还吃得香睡得着,工作努力,闲时跟朋友出去吃个饭,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尽管家中总是飘荡着蛋糕的香味,当早晨的阳光从阳台跃进客厅,将家里照得敞亮无比,光线慢慢爬上沙发,落地窗帘以优美的弧度垂卧在地板,听到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他还是感觉岁月静好。可是谁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人生呢,公司的订单不断下降,人员一天天在减,他不能保证自己一直不失业,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身体一直健康,即使失了业还能东山再起。

这半年,他的睡眠日夜颠倒,生活乱了套。失眠后,他坚持没吃药。吃过食疗,试过偏方,听过网上下载的催眠音乐。家里的床上用品换了好几茬,光枕头就换了十多个,先是导购人员推荐的安睡枕,后来听人说荞麦好,就换了荞麦,之后薰衣草、泰国橡胶、磁石都试了一遍,就是电视购物里的舒眠枕,他也打热线电话买了一次。现在睡的这个,是他要求妻子买的。有一回,他去外地出差,入住一家星级酒店,意外的是,那晚他睡得非常好,这家酒店的枕头和被胎超级绵软舒服。第二天一早,他用手机拍下床上用品的标牌,还偷偷将枕芯戳了个孔,掏了把白鹅绒,用纸巾包了带回家,让妻子照着买。

“必须买到这样的白鹅绒枕头。”他给妻子下了死命令,还要她特别注意“五星级酒店专用”字样。他在说这话时,妻子靠着床背,眼睛盯着电视,没吭声。周仁一把抢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她这才翻着眼白,没好气地说:“你这怪枕头吗,你这是心理毛病,你自己说说,都换多少枕头了,还像傻子那样指着枕头当药吃。”

周仁摔掉了遥控器,“砰”的一声后,卧室陷入了寂静。妻子涨红了脸,周仁却气得脸发青。我睡不好,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吃的喝的穿的往脸上涂的,哪个不是我挣的。整天买些乱七八糟的按摩仪、燃腰带、除湿贴,骗人的减肥茶、胶原蛋白、沙漠黄金,从不好好计划用钱。你以为这房子车子票子,都是天上掉下来,是你天天跳广场舞,跳完倒头就睡,睡了还直打呼噜打出来的吗。

周仁还想摔枕头,枕头太轻了,摔不远,不解恨。那天晚上,周仁在卧室里拍手跳脚,给愚蠢的妻子上了一堂生动的生命课。他讲了健康是“1”,事业、财富、荣誉都是后面的“0”,要是失去这个“1”,一切都归零。他说失眠不仅造成情绪失衡,还会直接导致身体疾病甚至癌症。在中国,每分钟就有7人得癌,这里面有多少是失眠熬夜造成的。一场重病意味着一场浩劫,对一个家庭来说,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全完了。对个人来说,就是插队拐弯抄近路,直奔火葬场,最后变成一缕青烟,或许现在火化技术先进了,连个青烟也冒不出。

在他苦口婆心的教育下,妻子终于幡然醒悟,当场向周仁保证,以最快速度买一个正宗的白鹅绒枕。就在刚才,在他做完运动想冲澡时,突然对睡了许久的枕头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一定是神的旨意或是命运的安排。就像那次在宾馆,他急切地从枕芯里掏出白鹅绒那样,他迅速而急迫地扒掉枕套,将枕芯翻了面,又翻了个面,很快看到了夹在枕缝里的成份标签。果然,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聚脂纤维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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