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舞指南

作者: 拖雷

霹雳舞指南0

1

接到老柴的电话时,我正看手机上迈克尔·杰克逊全球演唱的视频。这个视频,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次,都是热血沸腾,虽然时隔多年,迈克尔·杰克逊的魅力仍让人震撼。视频里好多人见了他本尊后像疯了一样,尖叫的,晕倒的,揪扯头发的,被人抬走的……要想想这是四十多年前,我正在感慨,老柴的电话来了。

老柴在电话里声音有点激动,像不稳定的琴弦,她问我今晚有时间吗,她想约我吃饭。

我说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还想看那段视频,手机信号不好,有点卡,于是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起老柴,她是我中学里出了名的校花,她的本名叫柴圆圆,那时学校里有一个顺口溜,明末有个陈圆圆,五班出了柴圆圆。她是五班,我是四班,虽不是一个班的,但我俩彼此很熟,为什么熟悉,我俩喜欢跳舞,她当时算半个专业的,是学校舞蹈队的成员。那时舞蹈队几乎把学校里长相好的女生一网打尽,老柴属于这些人里的佼佼者,她身材好,跳舞的天赋高,在舞蹈队里一直领舞。据我所知,学校内外有很多人在追求她,我也算是追求者之一,对于这场有始无终的追求,下文再说。毕业以后我俩再也没见过面。很多人就是这样,出现了,消失了,如果不是上星期,她正好去我们单位办事,相信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面。

那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我在便民服务中心工作),有一个女的从窗口递上一份资料,当我看到资料上写着柴圆圆三个字时,记忆瞬间被唤醒,我抬头看了下窗外的人,果真是她。

这么多年没见,老柴保持得基本还算不错,身材凹凸有致,和少女时代相比,现在多了点女人的味道。

我说,柴圆圆你不认识我了?

窗外的女人低下头端详了我一下,迟疑地说,你是——

很显然,她没认出我。为了说话方便,我出了大厅。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身体发福了不少,她认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我就主动跟她说,我是马路,当年咱们在一起跳舞。

她的眼睛一亮,随后又模糊起来,似乎想起,似乎又没想起。

我在叫她名字时,她很刻意地说,你叫我老柴吧。

好吧,接下来在我俩的聊天中,我都称呼她老柴。老柴是个自来熟的人,没一会,说话时不停地拍打着我的手臂,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有点不自在,因为我俩说笑,单位的很多人把目光转过来,但老柴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我问她现在哪儿发财,她说了一家国企的名字。以前她就是那家国企文工团的,后来文工团解散,她就成了那里的员工。她这么说时,轻描淡写,语速很快,似乎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自我简介上。这时我想起一个人,当年也算是老柴的追求者。

我说你和那个布日古德有联系吗?

我没想到,老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有啊。

我说我很想见见他。

她说没问题,哪天我把他领来。

那天记得我俩聊了有半个小时,然后她和我加了微信,说了句过几天联系,就走了。

2

想见布日古德的念头,是我看完迈克尔·杰克逊的视频后产生的。当年的布日古德有点像杰克逊。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好像在一所职高上学,听人说他经常来我们学校舞蹈队玩,那里他认识不少女生。有人说他是在广东专门学的舞蹈,也有人说他是在香港学的,不管从哪来,他一身洋气,来到我们学校,让土鳖一般的我们为之着迷。

我第一次知道他名字是从老柴那里。

当时,我正在追求老柴。我记得她经过一番思考后,已经同意跟我交往,但未明确关系,也就是说还不允许称她为我的女朋友。这个对我来说,显然不重要,我很有耐心,称不称女朋友,在我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俩在一起时,她说什么,我基本都很认真地听,所以当她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很在意。那天放学之后,我俩坐在学校外的一个叫西河沿的地方,一条枯干的河道边聊天。我记得我俩聊天的内容是霹雳舞,这个时候,老柴的嘴里冒出了他的名字。当时正是黄昏时分,金黄的夕阳落在老柴稚嫩的脸上,她脸上的绒毛,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表情颇为骄傲地说,在这座城市里,我最喜欢布日古德跳舞了,他跳舞时,简直就是神。

她说这话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她的样子像在对着天边的落日说。说实话,她幸亏没看我的表情。

我能猜出我的样子,脸色有点发青,眼睛因为嫉妒显得游离不定,并且一只拿烟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我从小有毛病,一生气就手抖,我记得当时担心被她发现,就用另一只不抖的手按住了发抖的手,我还狠狠用牙咬住自己的嘴唇,狠狠地咬,终于镇定了下来。

当老柴深情地说完这些后,转头看我时,我的神情已经恢复常态。我面带微笑地问她,他真的跳得这么好?

当然。柴圆圆说这话时,脸上又恢复了骄傲。

假如,我说是假如这个时候,我要提出跟我比如何之类的蠢话,我猜想她会立刻鄙视地说,你在人家面前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和老柴认识时间并不长,一个星期左右。也就是一个星期前,我当时跟几个同学正旷课躲在学校外一个停建的楼房里玩扑克,那天好像还下着雨,我们六个人在玩一种叫“打对家”的游戏,就是打牌的六个人分成两组,三个人一组,两组对打,很过瘾。我们正打得高兴,突然跑来一个班里同学,看这家伙浑身湿漉漉的,知道他有急事,果真他指着我说,武老师找你。

武老师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说好像有急事,你赶紧去。说完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接过了我手里的牌。

我有点疑心他是不是骗我,又想武老师万一真的找我怎么办,于是我就冒雨回了学校。

武老师五十多岁,胖子,天津人,说起话来很有意思,不光嘴动,手脚一起动,用现在的话来说,很有活力。

他一见我,并没关心我身上被雨淋的事,他说,听他们说你会跳霹雳舞?

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他是指责我有什么不对,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他。

他用手拍了我后背,快,把外套脱了,你跳一段。

我确实有点懵,按照他的话,把外套脱了。这时,我看见音乐教室很多人围了上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武老师。

跳啊,武老师说,怎么不跳?

我说没音乐。

准备音乐来不及了,你自己用嘴打节奏吧。

我跳得很卖力,不光跳,我还在地上不断地鲤鱼打挺。我听见有不少人在鼓掌,我彻底放松下来,感觉像是在享受。

好了。武老师喊了一声,他看着气喘吁吁的我说,不错呀,晚上参加彩排,学校有个文艺演出,你是独舞。

就这样我从音乐教室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雨水渐小的天空,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打会扑克。

就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转过身,是一个眼睛亮闪闪的女生。

她走到我面前说,我是学校舞蹈队的柴圆圆,刚才看你跳舞,真不错。

我正要谦虚一下,她就说,跳舞没音乐不行,我送你一盒磁带吧,是迈克尔·杰克逊的,你听听,应该会有感觉。

我慌忙接过来,正要说感激的话,柴圆圆又快人快语地说,记得演出完还我啊,我就这么一盘。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我感觉有点像做梦,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

3

到了六点,我看了下外面,天有点发阴,甚至有下雨的迹象,我穿了件外套,出了家门。出了门后,我发现天气并不像我在家时看到的那么糟糕,西边的太阳从云层里跳出来,天地金灿灿的。我按照老柴电话里说的地址,到了一家饭店。

这家饭店谈不上有多特别,是那种边吃饭边能卡拉OK的,我坐在老柴预定的包房里,包房里的空气残留着午餐未散的气味。屋里是面对面的车厢座,在右侧墙上挂着一个电视(估计是卡拉OK用的),我走到左侧的窗前,想打开窗子,让屋子里通通风。当我开窗子时发现,窗子是焊死的,在窗子顶端有一个小纱窗,那里算是一个通风口。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楼下的老柴,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西服和长裤,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光头男人。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怎么会呢,电话里老柴只说就我俩吃饭,怎么又带来一个男人?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光头男也许就是布日古德。因为我没见过他本人,看着他的光头,我猜想是岁月让他曾经茂密的长发都掉光了。

果真老柴一见到我,就立刻介绍,这位就是你想见的布日古德。

我看到光头男时,愣了一下,这个男人跟我印象中的布日古德相去甚远,怎么会呢?我正在犹豫之际,光头男似乎察觉到我的表情,很友好地上前跟我握了手。

我们坐好后,老柴拿起菜单点菜。说实话,也不用怎么点,因为这家饭店是个火锅店。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无论大饭店还是小饭馆,一年四季到处涮羊肉,我有时怀疑,哪儿来这么多羊?

这时光头男显得有些不安,他看了眼老柴,然后低着头看手机,一句话也不说。

我还是无法把眼前这个光头男和我想象中的布日古德统一起来。想象中布日古德,人很风流,皮肤白净,长着一张比女人都漂亮的脸蛋;而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有点猥琐。

点完菜后,老柴并没察觉出我的狐疑。她从包里取出一瓶酒来,然后对我说,今天就喝这个,二十多年老酒。

这个时候,光头男才把目光从手机上收回来,他的目光看上去多少有些腼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左脸有一道伤痕,像是刀疤,这道伤痕从鼻翼的左侧,一直蔓延到下颚。他好像很在乎,总是用左手托着,一方面能够遮掩伤疤,一方面似乎若有所思。

接下来等菜的时候,我和布日古德聊起了他的舞蹈。聊起当年的霹雳舞时,我显得有点激动,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而让我意外的是,眼前的光头男有点词不达意,因为词穷,脸憋得通红,那道伤疤更加明显了。我的激动让老柴也有点意外,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的激动是装出来的。有那么几分钟,屋子里气氛确实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我平复了自己的内心,再怎么说,自己也四十几岁的人了,不能表现得跟个小孩子一样。

火锅点上,羊肉上来,屋子里一下子热气腾腾起来。老柴说,这家店是网红店,来晚了,没有位子……咱们正好一起聚聚……她突然对光头男说,老布,你别愣着,开酒啊。

光头男慌忙去拧酒瓶盖。

老柴挺能喝,一杯杯下去,面不改色。

我问她咋这么能喝?

她说当年在文工团里陪领导,练出来的。说完她爽快地大笑起来。她一笑,布日古德也笑起来,他俩笑得很开心,好像是一起陪过领导。

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刚开始我的激动,现在看来有点莫名其妙。

那天我们三个人把一瓶老酒喝完,每个人又喝了五瓶啤酒。酒喝高兴了,老柴就高喊着服务员把卡拉OK打开。趁着酒劲,我拍着身边的布日古德说,舞神,给我们来一段呗。

老柴也在一旁兴奋地拍着手。

布日古德脸更加红了。他摆着手说,早不跳了,忘光了。

我有点忘乎所以,继续说你来一段呗,你当年是我们心目中的舞神。

僵持了半天,布日古德脸就变了色,很显然,他急了。他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气氛一下没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光头男突然站起来,穿上衣服,一句话没说,走了。

4

自从老柴借给我磁带那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原因,我想因为她快乐。她说话时,总是在笑,一脸阳光地笑,笑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牙齿泛着贝壳般的光。

我俩交往之初,彼此告诉对方今后的梦想。她告诉我她要考北京舞蹈学院,我呢,说实话没什么梦想,因为我觉得梦想对我来说就是个屁,我学习成绩不好,跳什么霹雳舞都是为了玩。我知道我肯定跳不出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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