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人的沙漠
作者: 叶尔西木
一
他从没见过这么正儿八经的人,从进门到落座,没一丝儿表情,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得能割断人的喉咙。问喝茶不?摇头。问烟呢,抽不?也是摇头。他便挠了挠大腿,瞧了眼新买的烟。他不抽烟,因为贵,这烟是专为这位客人买的。客人进门后直言相告自己是审查员,不等他问,客人就解释所谓的审查员就像个安全阀门,打他入住这屋起就被激活,平日间是瞧不着的,除非有了非常情况。客人说现在就是非常情况。说得怪瘆人的。他们相对而坐,审查员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一本笔记簿,右手握笔,左手撑着笔记簿;审查员说:“现在让我们来说说这非常情况。”
这就对了,他想,非常情况已有一段时间了,今日为甚。审查员翻阅着笔记簿时,他的脑中一遍遍回忆着今天的失误,这个失误把什么都毁了。职业生涯毁了,自个儿毁了,指不定还要毁掉整个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真是天大的罪过。昨天那个女人最后一次出现时,她正打算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他,不料被突然现身的妻子打断,妻子还问他在和谁说话,他本打算费一番唇舌解释的,待回头时,客厅里除了他们俩,哪里还有第三个人。七天前那女人第一次出现时,他应该明白从来太太平平安安耽耽的日子是不应该有这种意外的,偏偏没有把持住,毁灭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非常情况就是由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渐次累积的。他琢磨,假使审查员一早就来,自己还能过着往常的日子,谁都明白他干的行当关系着全人类的安危,那场面与英雄归来也就差了人多的热闹而已,对他来说,却也足够了。
审查员抬头,两人目光相对。“说说那个女人,她现在在哪里?”审查员轻声问道。这是个长相斯文白净的年轻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的光景,完美得像从广告里下来似地,居然冷得像把刀。他打了个寒噤,说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何处。
客厅的灯光几乎射穿了审查员的脸,这个年轻人的投影并未出现在其身后的墙壁上。他盯着那堵没有一点瑕疵的墙壁,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很久以前他曾打算换一下家居的风格,不过这回绝对不买套餐。他恨套餐,套餐都有捆绑销售,妻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还记得当初选择购买伴侣时是看中了温柔体贴的特点,想着这街上就自己这户人家,小小的屋内就三口人,那必是一种安宁妥帖的小日子,柔情似水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女儿,大概也就很美满,哪知随带妻子附赠的还有猜忌善妒的属性。他向商家提意见,商家就说,套餐就是这么规定的,有如此性格的女人难免粘人,凡粘人者必善妒,说明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不满意,尽可退货,去购私人定制的款式,商家可不担责任。他忍了。还是钱的缘故。那是他初次购买伴侣类商品,享有新人的优惠,能打六五折,假使换私人定制的款式,得花去三十年的薪水,他哪里承受得起。所以,他恨透了套餐。至此也是买了个教训,此后需物件时,他都单个地买,都是便宜货,更换却方便,这也是为什么整套房子的风格如补丁似地凌乱。他告诉审查员,至于那个女人,他可从未买过,那女人是不请自来的,近几年他们全家在攒钱打算买镜子,一大一小两面,现在他们排在两百零九位,这个排位很久才会往前挪动一点儿,不过他的妻女心心念念都想要镜子,他可不敢花钱去买什么女人。
审查员把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进了笔记簿。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挠着大腿。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购买的应用,”审查员说,“不过可以先说说关于镜子的事,例如,你的妻子女儿为什么会想要镜子?镜子这种奢侈品虽然价格不算太贵,只是供货常常短缺,从下单到到手得费很大一笔时间成本,既非必需品,何必讨这份苦吃?”
他说他不知道。得去问她们才行,他告诉审查员。
“你可是在一百年又八个月零五天前购买的家庭伴侣应用?”对方问。
“是,有一百年的光景啦。”他笑了笑,这个审查员果然了得,竟把时间算得如此准确。
“你从未给她们升级?”
“是,”他说,“升级嘛,还是贵了些,你看我这屋,一百年下来,买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物件,花了多少钱,每样东西都是刚需,缺不得,哪里还有余钱给她们升级呀。”
审查员说:“我们会联系商家调查你的伴侣的。”
“她们早过了质保期了。”他加了句,怪不好意思的。
审查员没应。“现在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什么?”
“关于镜子的,”审查员说,“毕竟决定是否购买取决于你,你已然同意,说明有自己的考量。请说说你的看法即可。”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他问。
“我们只能事后知晓你的行为,却不具备事先预判的能力。”对方解释。
“我饿了,”他说,“还没吃晚饭呢。来个三明治如何?”
“不。”审查员说。
他起身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两片吐司先烤上,切了些生菜,化了芝士,热了两片午餐肉。三天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吃下了三个这样的三明治,那个女人说她已很久没有尝过新鲜食物的味道了。那个女人咀嚼生菜的声音很大,把沾在手指上的芝士舔得干干净净。
“你应该给你的家庭做一个升级,”审查员说。
他边吃三明治边坐回沙发。
“你和你妻子的性爱次数还剩下六次,”审查员继续说,“一百年又八个月零五天以来,你的女儿连上幼儿园的应用都没有,根据我们的分析认为,你的家庭已无法称之为正常的家庭。”
“是呀,”他说,“穷人的家庭总是不正常的,对吧,领导。”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说,“根据分析,这样的家庭环境也是造成你决定购买镜子的一个因素,但解析的数据无法作为必然条件,我要知道你真正的内在动机。”
他边咀嚼三明治边思考。“是啦,应该是广告的关系。关于那个镜子的广告怎么说来着,是啦,‘认识你自己’。说不定我也想认识一下自己,为什么穷,为什么连给家人升级的决心都下不了,领导,我觉得就是这么个原因。”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再次更正,往前翻着笔记。“根据记录,当你决定购买镜子的那一瞬间,你的心跳骤然加速至九十八下,喉部有明显因紧张造成的堵塞感,这说明当时你的情绪处于兴奋的状态,这种兴奋在已有的十五万三千八百九十六例个案中都不存在。所以我们怀疑正是由于这种波动,那个人才能闯入你的世界,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假使你无法提供我们需要的信息,那就不得不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们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因为单是对你进行惩罚还不足以解决问题,我们的工作是从根源上清除隐患。无论如何,人类的安危总在首位,想必你也是这么看的。”
“当然是,当然是,”他说,“不介意我问一下吧,倘若真到了你所说非得处置我的地步,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我们会把你关闭。”
“关闭?”
“关闭。”
“就像关掉一盏灯?”
“类似关掉一盏灯。”
“关闭之后呢?”
“我不知道。作为你的审查员,我也会被关闭,这是必然的。”
“哈,”他说,“再请教一下,我应该是活的吧,而不是什么程序应用之类,不想用时就能卸载或删除?”
“你是活的生物体,”审查员翻阅了笔记簿后回答,“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所以,如果‘关闭’,就意味着我会死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
“得,”他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舔了舔嘴唇,“不介意抽烟吧?”他给自己点上烟。三天前的晚上,那个女人除了吃三明治,就是不停地抽烟。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与‘认识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是从我买了一扇窗后才出现的。”他告诉审查员。
审查员记了下来。
他接着说:“七天前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就站在街头三盏路灯之下,齐肩短发,两鬓微卷,全身上下裹着一件灰色的长摆风衣,赤着脚。人嘛,委实算不得漂亮,左脸颊靠近鼻翼的地方有颗痣,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从没见过这么落魄的人。你猜她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审查员只是看着他并未作答。
他深吸一口烟。上辈子肯定是个大烟鬼,他想。
“她说,除了那件风衣,她什么都没穿。”
二
买窗这事,他思量了很久。审查员问他买窗的目的何在,他笑着说,一间房子不能没有窗户不是。审查员不以为然,指出这套房子需要添置的家具确实还有许多,可窗不在其中,理由有二:一,整个街区只有他们一户人家;二,街上除了一条路,三盏路灯,一排绿化带,便什么也没有;窗户的存在并无多少功效,倒不如先打理好屋内的生活。是这样没错儿,他承认,他就是想在饭后临睡前这段辰光倚着窗想想心事而已。审查员马上问是什么心事。他懊恼地回答,也未必就是心事,往往是什么都不想,就那么静静待一会而已。
那天晚上,他把新买的窗户安在门旁。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门前那条没头没尾黑黢黢的路,三盏间隔五米,高度一致、灯光投影一致、连灯泡的倾斜角度都一致的路灯,在其灯背后,是一丛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只有受光处略透点墨绿,他将之形容为一团劣质的阴毛。窗户不带任何滤镜效果,那种高端货他可买不起,因此窗外是什么世界,他看到的也是什么世界。
那个女人不是凭空而降的,这点很重要。假使她是凭空而降倒是好了,那就说明她很可能是商家额外的赠品,平台上许多商品都送无关紧要几乎用不着的赠品,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末了心安理得地忘掉或扔掉。然而她不是。最初,他听到的是脚步声,是那种仿佛踩在皱巴巴纸上咔嚓咔嚓的响动。那个女人打着赤脚都会让路面发出如此怪响,只能说明这条路材质的低廉。她从路的左侧缓缓进入,一开始只是个消瘦的身影,待她整个儿站在路灯下时,他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紧抱双臂,风衣的腰带扎得紧紧的,脸和腿分外苍白,看起来很冷。这是不科学的,当时他想,在这片社区,除了这个家中有活动的迹象,屋外的一切应该死静死静才对。他不是没想过给社区添几户邻居,那也得等到退休后拿到退休金才成。可是这个女人皮肤颗粒清晰,材质效果顶级,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那一刻,他有种被侵犯之感。他向审查员承认,他怀疑那个女人的真实度都超过了自己,尽管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就是那种感觉,他说。
事发时,他们迅速对望了一眼,杵在原地谁也没有动弹。一刻钟后,妻子从室内唤他回房睡觉,他应了声,还是站在窗边。这时那女人向他靠近,离开赤白的光线,遁入半明半暗,又从半明半暗中现身,径直来到他跟前。两人隔着一块玻璃。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眯起眼睛,那模样很丑;女人把他看了老半天。后来这个女人告诉他,她的右眼近视,左眼却是远视,因为丢了眼镜,只能眯起眼睛看人。女人还告诉他,原先是有眼镜的,可现在是怎么都找不着;丢的又不止眼镜,还有衣裳,除了身上的这件风衣,她什么衣裳都没有啦。说到这里,他问审查员是否知道近视属于比较高端的修饰品,审查员没应声儿,他就说近视之所以是高端的修饰品乃是因为既然购买了近视,也就得再买副眼镜。据他所知,戴眼镜这种行为非常碍事,完全胜任不了他所从事的行当,可见近视是属于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家可不敢近视,摊上这种额外的支出可不得从别的地方省下口粮嘛,太不划算。审查员没听他的唠叨,请他接着讲事儿。
他说女人眯着眼睛把他打量了老半天终于别过脸去,他好歹松了口气,被人这么看总是怪不好意思的。女人回转脸来问他,这里不是打尖镇呀。他告诉她,这里怎么不是打尖镇,他家屋顶上还挂着块大牌子,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欢迎来到打尖镇”的字样。女人就问这里是打尖镇的哪里,他说这是打尖镇的猪腰子街。女人低头沉吟,然后自言自语,说她倒是记得猪腰子街,却不是这种模样,猪腰子街商铺林立,尤其是晚间,向来热闹得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冷冷清清。他就觉着这女人怕是有病。女人突然又把脸贴在玻璃上,连着问他生蚝街在哪儿,牛肚街在哪儿,青椒巷与干菜弄又在哪儿。这些街巷里弄的名字他从未听过。他摇了摇头。那么,女人问他,现在是什么年份。这个他倒是晓得的,今年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第一年。女人连续说了两打啤酒那么多的不对,茫然向后退去,仰天,俯地,旁顾,叹息,把脚下的路面踩得声声叫唤。他可恨死了这些劣质货。女人立在街心,一忽儿往左,一忽儿往右,一忽儿手指点向半空,一忽儿低头沉思,喃喃自语,仿佛被附身的女巫。他记得疯子属于高档奢侈品。
他们相见的第一晚,以女人一头扎进右侧街道的黑暗中结束。那晚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