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匣里的东西
作者: 蒋静波
我们的阿爷
阮诜刚任东海郡尉不久,一个杂役告诉他,郡内有一男子,自己住楼房,让阿爷(父亲的古称)住草房,不赡养。此前,那个男子已被多次批评、教训,甚至关押过,却屡教不改,谁也拿他没办法。糟糕的是,有人也开始效仿。
阮诜的眉头打成了八字结,问:那位阿爷境况如何?
杂役说:年老有病,勉强种地,吃不饱时,就出去乞讨。大人,是否将那个人抓来?
阮诜摆摆手,说:你先去问问那个人,为何不养自己的阿爷?
杂役回来,禀告:那个人说,家贫,实在没有能力奉养。
阮诜交给杂役几个铜板,授意他如此这般。杂役惊讶地瞪着眼,一副不情愿、不理解的样子。
杂役肩负一个五六十斤重的米袋子,手上提着一只盛着猪肉的竹篮,再次走进那个男子的家。那个男子看到杂役,先是一怔,然后一副疑惑的样子。
这次,杂役并没有训斥那个男子,倒像是他的老朋友或亲戚,卸下米袋子,将篮子搁在桌上,从袖袋里取出一些铜钱,放在那个男子的手心里,笑眯眯地说:郡尉大人十分理解你的难处,他让我转告你,今后,他愿用他的薪金,奉养我们的阿爷。
我们的阿爷?那个男子重复道。
杂役肯定地说:郡尉大人是这么说的。今天是十五日,大人说,以后每月这一天,都要来给我们的阿爷送粮。
杂役走后,那个男子站在原地,盯着那些钱物,一动不动。突然,他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疼,真疼!他将铜钱握得紧紧的。那些沉甸甸的铜钱,仿佛自带着热量,从他的手心蔓延至心里。
解开米袋,一缕米香扑鼻而来。他用米升从米袋里量了些米,煮了起来。当他端着一大碗米饭、红烧肉,走到一间偏僻的草房前,他的阿爷正端着一只破瓦碗,拄着一根木棍,准备出门。
阿爷停住了脚步。那个男子默默地走进草房,将米饭和红烧肉放在桌上,努努嘴,默默地走了出去。里面传来一阵闷闷的哭声。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一个月后,阮诜又遣杂役来到那个男子的家中。他又带去同样的米、肉、钱。杂役说:大人又叫我代他看望我们的阿爷。
那个男子陪着杂役走进草房,老人见到杂役,忙用双手护住男子,恳求道:官差大人,求你别为难我的儿子,一个月来,他天天给我送米饭,送菜,有鱼有肉,邻居都说我儿变得孝顺了。
那个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杂役惊讶地说:真的呀,老人家应该不会骗人。
老人笑着说:不信,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有没有骗你。
杂役回去的时候,阮诜正和老佣人一起吃中餐。一碗米饭、一碟咸笋、一碟咸菜炒马兰。
老佣人曾告诉杂役,他们从家乡明州奉化带来了好些咸菜、咸笋,那是用盐腌制、长年不坏的长羹,老爷就着一根咸菜或一块咸笋,可以吃下两碗饭。
阮诜说:今天我家老伯挑的马兰,又嫩又香。
佣人说:我家老爷每餐都吃这些长羹。
杂役禀告完,出来时,眼睛红了又红。
又是一个十五日,杂役正想第四次到那个男子家里去,那个男子已先一步来到了衙门,恳求见郡尉一面。
阮诜走到他面前,哈哈笑了:啊呀,莫非是我的兄弟来了?
那个男子跪下磕头:大人,你是我的恩人,小的不敢。
阮诜说:我们都是阿爷的儿子,你当然就是我的兄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认我这个兄弟的。我们的阿爷可好?
那个男子说:大人,小的知罪了。我已将阿爷接到家中,和我同吃同住。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捧铜钱,高举双手,说:大人,奉养父母,人子之责,我怎么要大人的钱来养我的阿爷呢?
阮诜扶他起来,说:这是我孝敬我们阿爷的心意,如何还我?今后,若奉养困难,就来找我。
那个男子低头说: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一定勤劳持家,不让我们的阿爷失望。
阮诜笑了。
后来,阮诜官至大理评事员外郎、司勋尚书郎。有心人注意到,阮诜处理事情,涉及人物,总喜欢将单数代词“你”,改用复数代词——“我们”。
白 鹤
烟水茫茫,水天一色。一叶小船,孤独地荡漾于西湖之中。
唳唳——唳唳——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白色的一点,在天空盘旋着,向下低飞,朝小船凌水而来。
船中,一位清瘦的书生击掌,伸臂,像迎接自己的孩子。白鹤不偏不倚,落在书生的肩上,在书生的脸上轻轻一啄,一歪头,如孩童向父母撒娇。
船家说:林先生,这么大的湖,你的鹤子每次都能找到你,真是稀奇。边说,边掉转船头,向湖心的孤山摇去。
林先生,名逋,字君复,奉化大里黄贤村人,通晓经史百家,诗书画俱佳。
我在湖中的各座寺庙中,它也能找到我。林逋抚着白鹤的头,自言自语:谁来求见呢?
书生与童子有约,凡有人求见,就放飞白鹤报信。
船一靠岸,白鹤从林逋肩上一纵而起,飞入梅花丛中。
林逋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的家走去。那是一处新宅,去年的一个雨天,丞相王随和杭州郡守薛映在林逋家中品茗、论诗,看到屋宇残破,提议捐出他们的俸银,为他重建住宅——理由是,这也是他们的心灵之所。他俩虽居庙堂,却也羡这位隐逸诗人多才、自由、超脱,经常到孤山与他唱和。
屋前,站着一个人。是王随。
林逋一见,忙作揖,道:丞相大人,是您?
王随笑着,说:这些天,我在杭州办事,得空看望先生。随后,话锋一转:“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皇上说,单凭这两句诗,先生就可名扬千古。
林逋问:丞相大人前来,不会是特地来吟这两句诗吧?
王随道:皇上敬重先生品德,欣赏先生才华,遣我问一声,这次能否见先生一面?
林逋沉默了。皇上赵恒爱好文学,擅长书法,颇有才气,只可惜,他是皇上。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林逋拒绝了皇上的召见,原以为皇上会怪罪,谁知,并没有还诏令王随带着粮食与布帛,前来慰劳。但这并不能挽回林逋那颗失望之心。
王随岂不了解林逋的心思。皇上为了挽回景德元年(1005年)与辽国订下澶渊之盟后的面子,想到泰山封禅,希望天下才子写文章歌功颂德。当时有人建议正游学江淮的林逋以文求仕,林逋反而进入西湖,结庐孤山,植梅养鹤,发誓终身绝仕,也不踏入城市一步。只是,王随身负皇命,不得不说:先生一辈子隐没于此,可惜了。
积雪还未消融,梅花开得正好,微风送来缕缕幽香。林逋和王随走进梅林,说:青山绿水,梅妻鹤子,吾生何惜哉?
唳唳——唳唳——梅林中响起了清脆的鹤声,像是回应着林逋的话,又像是对王随说: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世间几人能做到?
王随沉吟一番,说:我知道该如何回复皇上了。
望着王随离去的背影,林逋伫立于梅林边的桌前,令童子铺纸磨墨,略一沉吟,在纸上挥洒。写毕,轻吟一声,随后,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童子正想捡起,白鹤忽地飞来,抢先叼起纸团,扔进湖里。童子气得直跺脚。纸在湖面慢慢舒展,字迹缓缓洇开,像朵朵墨梅,沉浮着,漂远了。
林逋笑了:看,你还没它懂我。
童子红着脸,嗫嚅:先生的诗,扔了可惜,我想保存下来,留给后人。
林逋说:我不想以诗扬名一时,何况对于后世?
林逋望一眼不远处自己刚修好的简单墓穴,重新提笔:
湖上青山对结庐,
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
犹喜曾无封禅书。
林逋将纸卷起,递与童子:这个你留下,过几天刻于坟碑上。
白鹤歪着脑袋,看着林逋和童子,一动不动。
轧头虫
成化十年的一天,马钲进入江西永宁县地界时,看到土地平畴,阡陌纵横,却一片荒芜,惊骇不已。初接知县任命,他得知,永宁县长期靠吃救济粮为主,还以为这里山穷水恶,土地贫瘠,不宜种植庄稼。
上任第一天,马钲拒绝各路人马的拜访,带着疑惑,问幕府:这里的田地为何如此荒芜?
幕府说:这里有一种轧头虫,手掌般大,凶狠有力,爱咬庄稼根部,种与不种,结果都一样。
马钲大吃一惊,问:为何不去捕捉?
幕府回答:轧头虫成灾,捕也捕不完,而且,还会咬人。
轧头虫究竟是何厉害之物,难道就征服不了它?马钲决定亲自去看看。傍晚,他换上便服,一个人走向田野。远远地,他听到异响,稍近,好多青色之物,在田野里挤着,爬着,翻着,看得不由汗毛倒竖。
四周空旷无人。好久,才见一老汉,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提着用绳子捆扎的一卷破席,由远及近,出现在他面前。马钲像遇到了亲人,忙打招呼:老人家。
老汉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到前边一处高地,停了下来,放下草席在两个小土包旁,埋头挥锄,掘坑,埋席,垒土,一会儿,又堆成一个小土包。
马钲来到老人身边,指着田野,问:老人家,这就是轧头虫吧?
老头冷着脸,说:你刚来这里吧?
马钲说:是,我想知道,这是怎样的虫子?
老汉说:自个去琢磨吧。
马钲只好说明意图——肩负上级派遣消灭虫子,种植庄稼的重任,但隐去自己的身份。
这时,老汉终于一改冷漠,枯竭的眼眶滚下两滴混浊的泪水,说:迟了,迟了,又死了一个孙子……刚才,得罪大人了。
饿的?
老汉的泪水没落在地。
马钲说:你说得对,我想捉几只琢磨一下。
老汉在小土包旁,采了一把野草,扔进田里,霎时,一只只轧头虫,高举两只大螯,横爬着,堆叠着,噼噼啪啪,像石块碰撞,像滚水沸腾,顷刻,草不见了。老人将锄头伸向田里,勾上五六只,用草绑成一串。
回到家,马钲将它们放入木桶,仔细审视:一张硬壳,十只足,前面两只特别大,且有力。不由得想起家乡奉化的一种小动物——白玉蟹,拇指般大,躲在河边沙地的洞里和石头下。白玉蟹是家乡的美味菜,可以煮、腌、炒着吃。轧头虫与白玉蟹形状相似,只是不敢确定,是否也属蟹类?
第二天,马钲下达了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发动百姓,捕捉轧头虫。
每个地方都分派了任务。三天后,马钲问下属:效果如何?
下属回答:百姓积极配合,效果十分喜人。
马钲不相信。就在前一天傍晚,他明明看到,轧头虫仍像青色的潮水,在田野里涌动。看得出,下属在敷衍。马钲没有责怪下属。百姓饿着肚子,哪有精力去捉没用又危险的虫子?
这几天,马钲一回宿舍,就盯着轧头虫发呆。见一只爬出桶外,他忙伸手去抓,不料,手指被虫子的大螯钳住,一阵钻心的疼,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时,手指满是鲜血,伤口很深。
马钲用手绢包扎好,忍着恶心和恐惧,将这只轧头虫放入锅中,掺些水,煮起来。锅中有香味弥漫。一炷香工夫,掀开锅盖:那虫子全身红亮,发出浓郁的香味。
马钲心中一喜:说不定有戏。他正襟危坐,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用镇纸镇了。然后倒一杯酒,拿起虫子,掀开壳盖,只见肉白膏红,十分肥壮。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吃了壳盖中的红膏。他点点头。又将虫子掰成两半,用筷子挑出白肉,慢慢地尝着。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滋味比白玉蟹还要鲜美,过瘾哪。
第二天,一早醒来,精神一如以往。他焚烧了信。按捺不住兴奋,敲了隔壁幕府的门,对幕府叮咛了一声。
早上,当下属们走进公堂时,都傻了眼。一张桌子围成一排,上放餐盘、筷子,前面三只大锅,弥漫着异香。只见新来的知县,撸起袖管,满面春风,像有天大的喜事。他们惊讶不已,摸不清这位知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马钲说:来来来,今天的任务只是吃。说完,亲手从锅子里取出一个个红彤彤的东西,每只盘子放上一只。下属们一见:原来是轧头虫!不觉大惊失色,像糠筛般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