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孙叔敖、黄歇和小萏的寿春

作者: 陈峻峰

有孙叔敖、黄歇和小萏的寿春0

想去寿春,开始是一个想法,后来是愿望。当它生成愿望的时候,那地方便若菡萏一支,蜻蜓上立,遥遥在水之一方,可望而不可即了。这是很奇怪的,无关身体、庸碌、地理或交通,事实亦然。

最早是十多年前我写春秋一书,孙叔敖从历史厚厚的帷帐后光华现出。孟子说:“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司马迁《史记·循吏列传》将其列为第一人:“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除这些千古不朽的功德和美名外,孙叔敖让我记住的有三,一是他以其治国雄才,辅佐楚庄王一跃成为春秋霸主;二是治水;其三,他是我家乡固始人。说说孙叔敖所修治的大型水利工程的治水事业吧。仅就今天所能看到的有:中国最早大型渠系水利工程——期思雩娄灌区,即“期思陂”;最早大型水利蓄水工程、“天下第一古塘”——水门塘,即“大业陂”;“天下第一大塘”——安丰塘,即“芍陂”(读音què bēi)。除此还有今湖北江陵的一些水利工程,那里是楚国郢都,孙叔敖为楚国令尹,就在那里“上班”,治国理政,胸怀天下。

“期思陂”在河南固始,“大业陂”在安徽霍邱。一个是我故乡,一个是我夫人老家。我都去过,多次去过;“芍陂”在寿春,即现在的安徽寿县,没去过,于是那个想去寿春的想法就诞生了,水波连天的。查了一下地图,从信阳到寿县,并不远,只是铁路和公路不能直达。这还是交通问题。都是推辞,小萏说,终究是那地方没有你相思牵念之人。

1957年,毛泽东视察南方路过信阳,在专列上接见信阳负责同志,谈起孙叔敖,称他是了不起的水利专家。我,其实远远不止于我,对孙叔敖治水,一直甚觉神奇,也一直心存疑惑。先说“陂”,这是一个多音字,读音bēi时,其释义曰大泽也,大池也,大水边上也,等等。《礼记·月令》注:蓄水曰陂。孙叔敖一“期思之鄙人”(《吕氏春秋·赞能》),何来人力物力财力;为相不过短短三四年,内政外务,南征北战,助楚庄王打天下,哪有时间和精力?即便排除这些因素,依据两千年前的物质和技术条件,他怎么就修建了那么多的大型水利工程,有些至今还发挥着作用?

十多年前那个秋天,乌桕飞红,银杏耀金,我和一位作家结伴,从大别山史河源头辗转走到了淮河中游的霍邱,看了国家大型治淮项目临淮岗洪水控制工程,然后去了浩瀚如海的城西湖、城东湖,又看了孙叔敖修建的古老水门塘,即大业陂。这是我第一次看水门塘。我当时想,这多么神奇,临淮岗治淮工程乃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修建,水门塘是楚国国家总理孙叔敖主持修建,时隔两千五百年,两位总理把两个都堪称空前巨大的治淮工程共建一处,这自然与人文的奇观,是如此令人震撼,并富于想象。无论这是巧合、传承,还是依据历史、地理、水文、气象的科学决策,它都让我们看到了千百年来人类与大自然的搏斗从未停止,并表现出了巨大的创造力和意志力。也就是在看了水门塘之后,我对孙叔敖治水的疑惑,有了极其私人化的揣摩和认识。水门塘并不是常见的圆形或方形的大塘,而是绵延十多公里的长方形河道。一番考察和“揣摩”发现,原来孙叔敖的“水利工程”是“顺其自然”而“水到渠成”,即在旱季临淮河筑起长长堤坝,一侧用人工开挖河塘,待雨季一来,淮河漫涨,水通过留有的缺口进到河塘里,注满之后,填土封住缺口。旱季时,淮河干涸,而一侧孙叔敖开挖的“陂”却是蓄满了水,浇灌并涵养一方大野沃土。水门塘曾经可以行船,两岸植被丰茂,风景如画。

“期思陂”略有些搅扰。搅扰的不是“陂”之释义,而是“期思”之名。《淮南子·人间训》载:“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这个记载很重要,孙叔敖“可以为楚国令尹”,原是他治水的绩能,这也让我们对孟子所说“孙叔敖举于海”有了猜想,这“海”,大约是可以认定为是他故乡的河流、湖塘,抑或就是“期思之水”。问题是,“期思”在哪呢?追溯,其前身乃古蒋国,被楚所灭,于此置期思县;其位置,现今一般被认定在固始之北淮滨县的期思镇,淮滨原是固始所辖乌龙集,位于淮河中上游之间,20世纪50年代由固始析出置县,因此孙叔敖被视为固始人,也被看作是淮滨人,都没有错。“雩娄”在哪呢?有考证说,其位置在今大别山北麓、固始县东南部、商城县东北部,以及安徽霍邱叶集部分地区,距离今期思镇有近一百公里,而且是史河、灌河、泉河的上游,三条河流在靠近期思的固始三河尖,注入淮河。期思是其下游,海拔低,属于冲积平原。很显然,没有现代化水利操控,决期思之水,怎么也无法回流百余里来灌溉上游的雩娄之野。

问题由此“搅扰”起来。千川万瀑,自有分水和始末,眼睛需从现今“期思镇”抬起。打开历史视界,就发现我们混淆了概念:原来这“期思之水”之期思,是孙叔敖治水工程名“期思陂”,不是孙叔敖故乡名“期思县”,更不可能是现今行政区划的“期思镇”了。那么我们所需要确定的是“期思陂”的地理位置。直到现在,“期思陂”仍被人混淆为寿县的“芍陂”,并从史料、方言、音韵等进行多方考证,却一直避开不说所灌“雩娄”之地在哪,因此也避开不说寿县之水,流经怎样的路径,居然能灌溉到巍巍大别山上来。想来谐谑。值得注意的是,1979年版《辞海》、1983年修订版《辞源》,都增设“期思陂”条,指明其地理位置是今河南商城县以东,即固始县东南,而这个地方正是古雩娄之地。其实和水门塘一样,无论把它作为古代水利工程,还是人文历史遗产,“期思陂”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史河发源于安徽金寨大别山区,古称“决水”,是淮河南岸流程最长、支流最多、流域面积最大的一条支流,无疑也是我国古代淮河重要支流之一。当年楚国荡平此间大小诸侯,建期思县,封大夫复遂为期思公,领有黄、蒋、蓼三国土地。雩娄属蓼,自然归于期思,在期思境内。“雩娄之野”即上起雩娄城下至灌河交汇处的史灌河平原,即今梅山灌区总干、中干渠控制范围。“期思陂”即处于其中间偏上,即今固始黎集、石佛等乡境内,并有春秋孙叔敖“均济闸”等遗存在。其工程形式,基本于水门塘同,引史河水入“陂”,蓄之,再由“陂”灌田,称为“长藤结瓜式”工程布局。不同的是水门塘为全部人工开挖的河道状之“陂”,而期思陂除导引所需疏浚开挖部分蓄水之“陂”外,更多地充分利用了当地原有的沟、塘、陂、堰、湖、港,形成如《周礼》所描述的“以潴(陂)蓄水,以防(堤)止水,以沟荡(引)水,以遂(水沟)均水,以列(垅沟)舍(灌)水,以浍(排水沟)泻水”的“旱涝保收”水利灌溉工程。当地老百姓把那里叫“百里不求天”。很显然,这样的工程引蓄结合,会经常为蓄水而“堵”,为灌溉而“决”,就孙叔敖而言,“决”的是“期思陂”之水,“灌”的是隶属楚国期思县的古蓼雩娄之地。

这就有意思了,共同发源于大别山的两条淮河支流,一条是固始史河称“决水”,一条是雩娄之地商城的“灌河”,这一“决”一“灌”,其名称由来,未知是否就是源于《淮南子》的记载;更有意思的是《淮南子》这部我国思想史划时代巨著、奇书,“则天地之理究也,人间之事接也,帝王之道备也”(《淮南子·要略》),为汉代淮南王刘安编著。淮南国都寿春,刘安即在那里为王,治国安邦,拊循百姓,流誉天下,且为人好书,善为文辞,著书立说,鼓琴,养士,其中有淮南八公,皆非凡人。寿春一度成为人文荟萃的中心,歌舞升平,文风昌盛,犬吠天上,鸡鸣云中,一城诗书繁华。刘安这位浪漫文艺王,还在那里发明了中国豆腐,至今为家常菜中,及至盛大宴席上的一道别致美味。刘安墓,在寿县城北门外八公山下。八公山乃大别山余脉,和信阳一个山系,这是天然的连接,也是血脉。

春秋之后写战国,历史厚厚的帷帐后又光华现出一位信阳人,即战国四公子之一、潢川黄国人、楚相春申君黄歇。“楚本蛮夷,亦即淮夷。”郭沫若先生认为,楚之先世更早居淮水下游,与奄人、徐人等同属东国,其中楚人首领熊盈,即鬻熊,参与殷侯武庚复国之战,被平叛,被屠城、阉人、灭族,旷古之惨烈;鬻熊幸免,带部族残余,从刀刃下逃出,往南奔袭,为江所阻,复西上至鄂,藏于山水深处丹阳之地。丹阳成为楚国第一都城,八百年煌煌霸业之基点。丹阳何在?有湖北“秭归说”“枝江说”“南漳说”,安徽“当涂说”和河南“丹淅说”,学界多认可“丹淅说”和“南漳说”。“丹淅说”认为,楚都丹阳在今河南省淅川县境丹江与淅水会流处的丹水之阳。其地处豫西南今淅川境内,因此又称“淅川说”。此说影响广泛,颇为流行,一度大有淹没他说之趋势。“南漳说”是由“丹淅说”发展而来,认为楚鬻熊初居丹阳在丹淅,熊丽则向南漳东北部的荆山地区发展,“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左传》)而丹阳之后,我们知道,便是最大规模的楚武王、楚文王迁都于湖北荆州江陵之纪南城,称“郢”。那时楚国,是何等的霸气,楚武王“惊蛮夷而动华夏”,公开向周王朝亮肌肉:“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进而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由此观之,楚国迁都是因为它们这时无需再藏身于深山远水、荆棘草莽之中,而是要一鸣惊人,一跃而出,争霸天下,问鼎中原。然而从春秋到战国,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化,魏文侯用李悝变法,称霸百年;秦国秦孝公用商鞅变法,称雄天下;赵国赵武灵王一场“胡服骑射”革命,跃起于烈烈苍茫北方。楚国楚悼王也警醒看到了这时代大势,力排众议,拜吴起为相,进行变法,但最终惨败收场,至楚顷襄王时,楚国已从巅峰坠落谷底。

公元前278年,江陵郢都被秦大将白起一举攻破;公元前276年,楚迁都于陈,即今河南周口;公元前253年,迁都于钜阳,即安徽阜阳颍河之南清谷堆;公元前241年,迁都最后一个都城安徽寿春。这其中人们忽略了一个迁徙地,那就是我现在所居住的信阳。江陵沦陷,楚国兵败如山倒,楚顷襄王往北逃亡,过“义阳三关”,渡淮河,“流揜于城阳”(《战国策·楚策》),信阳“城阳城”,也称“楚王城”。在这个严峻时刻,之前被顷襄王驱逐在赵国避难的楚大夫庄辛被请了回来,于是就有了中国古典政论文经典名篇庄辛《论幸臣》:

顷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对曰:俗话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庄辛由物及人,以小见大;层层递进,前喻后正;论辩时局,直陈利害,一直说到王的身上。据说,“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与淮北之地也。”(《战国策·楚策》)庄辛之伟大,不单在于贡献了一篇闪耀思辨与哲理光辉的文化经典,更是因为他不计前嫌,高风亮节,并将“亡羊补牢”的理论化作楚国上下的一种生存精神和国家信念,付诸行动。楚国缓过一口气来,在信阳城阳城住了三年后,迁徙陈国,重建郢都,使楚国历史延续了五十余年!

楚国以凤为图腾,是一个忍耐力、生存力和创造力都极其惊人强大的国家,秦对此有充足认识,因此在攻陷郢都后,在楚本土置南郡,建立根据地,回头收拾“三晋”残局。四五年后,秦赵关系缓和,韩魏亦无大碍,秦昭王命大将白起,厉兵秣马,再来伐楚。——历史帷幕开启,黄歇登台亮相。于是受顷襄王命,出使秦国,这便有了黄歇那封众说纷纭的上书。无论后人如何评价,黄歇凭一己之力,终止了一场战争,暂且解除了楚国危机,求得楚国苟安,圆满完成了任务。秦王不仅就此罢兵,还订立盟约,结秦楚之好。公元前272年,“复与秦平”,楚国履约,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做人质,这一去就是10年!公元前263年,楚国使臣来报,顷襄王大病不起,奏请秦相范雎,让太子归国,秦王不准。黄歇惊心了,想这可不行,顷襄王早晚一死,太子未归,公子争立,楚国则大乱,那么他这么长久的努力和心血就将付之东流!当即决定,让太子走,自己留下来,以死抵罪。于是一番筹谋安排,太子扮成楚国使臣,逃离了秦国,黄歇则住进太子馆舍,以太子有病谢客。半月后,黄歇现身。秦昭王大怒,说楚人多诈,果不其然!要杀黄歇,范雎阻止,说不如让黄歇回。歇为人臣,不惜为主子献身;太子立,必用歇;而你今放他归,来日对秦必好。黄歇死里逃生,回到楚国,三个月后顷襄王去世,太子完即位,是为考烈王,即命黄歇为令尹,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这其中包括了信阳申国,还有潢川黄国地。一人下,万人上,春申君跃上人生巅峰,与魏国信陵君、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并称“战国四公子”。

战国四公子,养士成风,都号称门客三千。奇才高人,名家谋士,黑社会,下三滥,鸡鸣狗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既要有极高威望和手段来管理他们,还得有雄厚经济实力支撑来养活他们。显然,他们都有这个能力。四公子中,春申君门客待遇最好,天下皆知。平原君门客不服,非要去会会。去时为了斗富,头上插着玳瑁簪子,腰佩宝剑,上等皮革精制的套子上装饰着贵重珠玉。然而他到了楚都,只瞄了一眼春申君门客,立刻大惭:春申君三千门客连穿的鞋子上都缀满珍珠!这真是自取其辱。殊不知人家春申君,既贵为公子,钟鸣鼎食,又身居要职,大权在握,一人下,万人上,全国人民都知道:“虽名相国,实楚王也。”(司马迁语)楚考烈王十五年,即楚都迁钜阳第五年,黄歇以种种理由,献出淮北地十二县,重新请封江东地,春申君就占有了原吴国故都吴王旧宅,并大兴土木,装修扩建,极尽宏丽和豪阔。一百余年后,司马迁去参观,大为震惊和感慨,说,“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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