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锄心头的草
作者: 丁威
太奶奶
太奶奶在家族里,是一尊神,是一种陈旧的笼罩,是一条原始河流的再现。
太奶奶生前一直在二爷家,住在二爷家堂屋南面的一间房里。冬天来临的时候,那间房子遮蔽得严严实实,除了床前的一盆灼红的炭火,整间房子都沉在黑暗中。并无人声言语,偶尔的,太奶奶一声粘滞的咳嗽突然从黑暗中传来,让我们这些孩子惊醒,太奶奶瘦削、苍白的脸,就从黑暗中缓缓浮现,让我们一愣,而后我们站在太奶奶的屋前,怯生生地喊一句“太奶奶好”,没等太奶奶回声,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便一溜烟逃出门去。
夏天的时候,太奶奶经常是一身月白的绸衫,一把躺椅,一把边缘密缝着布条的蒲扇,眯缝着眼,在前院的过道里乘凉。太奶奶瘦削、苍白的脸上虽然满布着皱纹,看上去却并不显得沟壑纵横,那些皱纹在大夏天里,如此平坦、从容,像只是被一阵风突然吹皱了的水面,待风过后,这张平静的面目,就又坦然如新月了。
隔一段时间,我就被要求去看看太奶奶,陪太奶奶说说话,告诉她,我是“威威”,我爸是“丁建义”。这些,由于太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我必须像朗诵课文一样大声地喊出来。太奶奶睡在躺椅上,躺椅边上斜靠着一根龙头拐杖,我汇报完话后,就眼睛盯着太奶奶的龙头拐杖,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太奶奶眯缝着眼晴,像吞了一口米饭似地,咀嚼我的话,半晌,才突然睁开眼,太奶奶的眼睛不大,却溜圆溜圆的(传说太奶奶那一脉,祖上是蛇的后代,眼睛是蛇样的)。看到太奶奶睁开眼,我仍旧像往常一样,浑身打一个颤。
太奶奶说话了,那声音缓慢、粘滞、空阔,像是从过道屋檐上缓缓落下的尘埃,这声音不是直往你的耳朵里钻,是整个的,像纱网一样笼着你的听觉。
太奶奶说:是义子的孩啊(义子是我爸的小名)?
我回道:是,太奶奶。
太奶奶问:叫啥?
我回道:威威,太奶奶,我是威威。
太奶奶从躺椅上缓缓起了一点身子,侧头看着我,把手也朝着我伸过来,示意我过去。我就在地面上磨蹭着脚,挪过去。太奶奶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冰凉如蛇皮一般,握住我小小的胳膊。睁着溜圆的眼睛盯着我,我躲开她的目光,把眼神水一样蔓延开,不敢看她。太奶奶握了一会我的胳膊,就松了手,重躺回椅子里,像是远渡山水般的疲惫,缓缓合上松弛的眼皮。顿了顿,说,你去玩吧!
我像是得了命令,在地上玻璃球似地弹一下,跳着跑开了,跑两步,就扯着嗓子喊一句:太奶奶再见。
回到家,就可以向父亲汇报,我已经见过太奶奶了,说她在躺椅上睡觉呢。我心里想着的,却是太奶奶躺椅旁的龙头拐杖,口中含着的那一粒火红的龙珠。
过年的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全家人会团聚在太奶奶周围,这时候也是太奶奶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一大家子,三四十人,像群星绕着夜晚虚无的太阳一样,环绕在太奶奶周围。对于我们这些重孙子,我们要做的便是在太奶奶的膝前铺一条毯子,从大哥起,一个挨一个的,跪下,给我们血脉的源头,给这位白发苍苍的太奶奶,磕一个响响的头。子孙们排着队,嬉笑着,推挤着,一个个磕完头,就摸着桌子上的糖果、花生、瓜子,一哄而散了。
站在院子里,回望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条几桌旁的太奶奶,头顶的光是笼罩的,太奶奶鬓发苍苍,皱纹被光打扫得干干净净,她黑色的对襟褂子,裹腿的棉裤,手边的龙头拐杖,这一切都极其缓慢,像她八十多年的时间,墙顶上的余灰般,轻飏飏地飘落,她端坐在人群的中央,缓缓闭上她的眼。
爷爷、二爷、大姑奶、小姑奶,以及我的父辈们,都极其尊重、孝敬我的太奶奶。爷爷许多次跟我提到,太奶奶的脾气硬,性格强,一九五九年的时候,太爷爷在饥荒中饿死了。是太奶奶一手拉扯大了这四个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几乎是严苛、冷酷的,但正是这种板在脸上的冷酷,无论对家人,还是对外人,都成了一家人生存下去的支柱,这也养成大姑奶和小姑奶的秉性,她们一样是刀砍斧剁地生活着。
爷爷说,一九五九年的一天,爷爷和二爷窝在墙角的稻草上,爷爷和二爷已经好几天肚子没见一丝米粒了,爷爷坐不住,歪躺在墙角,不敢睡去,怕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望着黑屋子里的一切,眼睛里、脑海里,都在旋转着。太奶奶和大姑奶、小姑奶都出门去找吃的了,他耷拉着眼皮,不时睃一眼门外。在爷爷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太奶奶和大姑奶、小姑奶吵嚷着从外面回来了,她们靠着犟脾气弄来一盆潲水,正是这一盆潲水,救活了爷爷和二爷,也是这一盆潲水,有了父辈,有了我们,有了三四十人的家族血脉。
那一天的中午,老爹(我最小的叔叔)中午放学突然来到学校,喊我们回家,我在回家的路上,竟然有一刻轻松。回到家里,太奶奶已经从南面的房间里,挪到堂屋的地面上了,身下铺着稻草和棉被,身上盖着一块崭新的白布。那是太奶奶的弥留之际,也是我从小到大,见识过的最长的一次弥留。
按着辈分,爷爷兄妹四个,以及父辈的这些孙子、孙女,依次跪倒在太奶奶的面前,耳朵贴近太奶奶瑟缩着的嘴唇,倾听她在人世对于家族最后的关怀。最初的源头枯竭了,而家族的河流将以爷爷、二爷为源头,继续流传下去。
印象最深的是黑叔(二爷的大儿子)跪下的时候,不知道太奶奶在黑叔耳边说了什么,原本脾气大、身材魁梧的黑叔,一瞬间跪倒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嘴里说着,奶奶,奶奶,我对不起你啊,奶奶,我对不起你啊……
中午吃过饭后,我们这些孩子就又回去上学了。晚上我老爹、大哥他们初中放学的时候,老爹又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了。一路上,老爹都在不停地说我,说我麻烦,说我重(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过100斤多一点),说天天带着我就是个累赘,说我坐得太靠后了,让他骑得非常累。我就朝前挪一下,又挪一下,直到肚子紧紧抵着车后座,再也没法动时,老爹还是不停地说我,让我朝前靠,见我不动,腾出握着车把的右手,“当当当”在我脑袋上来了三个“爆栗子”,敲得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我心情竟然是愉快的。虽然知道太奶奶已经去世了,心里却丝毫没有难过,只想着,这几天终于可以从教室里逃出来,热热闹闹地玩几天。
回到家,太奶奶已经被那块崭新的白布完全盖住了,我这才发现太奶奶竟然如此瘦小,白布下的太奶奶,像一个孩子般大小的身体,也正是这具身体,是我们的源头,我们从她而来。
在太奶奶去世前几年就已经做好的棺木挪到了堂屋,棺木的脚前燃着白蜡烛,焚着香,一碗堆得高高的米饭,顶上一个白馒头,被一根筷子直直地扎着。太奶奶躺在棺木的南边,离着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家,一步之遥,她用了八十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了这永恒的安详。
花圈、布幔、奠布,黑色的灵幡,顶上驾云的白鹤,这一切都像是生前太奶奶的样子,她已经走过了八十多年,这一切跟她如此契合,看着这些,我心里没有一点难过,那几天始终处在一种兴奋之中。
我戴的白帽子上,红红地缀着一块圆布,我顶着这个白帽子,在人群中穿梭,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熟人,见到了那么多生人。他们来了,便跪倒在太奶奶的棺木前,嘴里叫着各种称呼,为太奶奶哭着。按着辈分,一辈辈的,我们头上戴的帽子都不同。我看着这些,看着他们哭,外面有高昂的唢呐声,喇叭声,一声声都诉说着悲伧、思念;人的说话声,脚步声,慌张忙碌的声音,这些成了背景,我站在灵堂的门外,只听到跪倒在棺木前的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哭。
晚上,请来的唢呐班子,依旧在吹奏着,有人愿意花钱,就可以点一首歌,唢呐班子的人就站在搭建的,矮矮的舞台上,或悲或喜地唱一场。这样,近午夜的时候,那个唱歌的人,嗓子已只剩下哭腔。孩子们睡着了,大人们累了,热闹的白天慢慢安静下来了。孩子们回家睡觉,留几个人守着灵堂,棺木前的长明灯亮着,在有风吹起的时候,抖着刺拉拉的火焰,太奶奶已经躺在棺木里了。
三天了,太奶奶要下葬了。大伯在前面举着灵幡,后来搬出了燃烧火纸的盆,大伯高高举起火盆,摔碎在地上,随着火盆的摔碎,棺木又一次被抬起来了,人群开始走动了,唢呐、喇叭、笙、笛又一次吹奏起来了。
雨后泥泞的山路,我牵着母亲的手,走在缓缓涌动着的人群中,花圈排开遥远的阵仗,向着墓地走去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太奶奶的棺木漆黑、沉重,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块,一步一步走得蹒跚,母亲牵着我的手,我想对母亲说,好累啊!
太奶奶葬下了,儿孙们给太奶奶堆积了一座巨大的坟。许多年后,爷爷他们兄妹四个,给太奶奶、太爷爷一人立了一座碑,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名字。
太奶奶的碑上写着:田金芳,太爷爷的碑上写着:丁继叶。
太奶奶卒于一九九八年,而太爷爷卒于一九五九年。
这中间是茫茫的人世。
奶 奶
我六岁时,奶奶去世了,那时,她才五十多岁。
奶奶年轻时,做过生产队的会计,算盘打得溜。爷爷说,听着奶奶打算盘,“噼噼啪啪”的,干脆利落,像是一镰刀下去,砍倒一片玉米。奶奶的性格呢,也如她打算盘的样子,是雷厉风行的,爷爷性格憨直、内敛,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沉默地抽烟,所以,在奶奶生前,这个家是奶奶在做主的。
那时,柏油马路还没修,房子也都没拆,还是最原始的格局。
坐北朝南的是一连体的四间大瓦房,靠东的三间以打通的门洞相连,中间是堂屋,西边后来作为四叔的婚房,东面就是爷爷和奶奶的房间。在那个年代,除了堂屋的大门,内里的两间小卧房,都只挂着一道帘子隔开。奶奶的房间里一张老式的木床,沉重、红通,结实耐用,至今,爷爷还仍旧睡在这张床上,它依然踏实、稳重。一个红色的木箱子,主要放置爷爷和奶奶的衣物。但对于我来说,这个箱子却是奶奶的百宝箱,时常的,在我哭闹、发脾气的时候,奶奶总会变戏法似地,从这个箱子里变出各种吃的、玩的。当然,如所有贵重的箱子一样,这个箱子的鼻子上,也沉沉地落了一把铜锁,让我在无数的午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这个箱子前,久久地凝望着它,渴望着有一双神奇的眼睛,看透它,或者有一把奶奶遗落的钥匙,打开它。
靠西的这一间房间高大、空阔,用来做家里的仓库,收获的麦子、稻子,都存放在这间屋子里。因为爷爷家以榨油为生,收来的菜籽、芝麻、花生,榨过之后的油饼,也码放在这间屋子里。这么多的粮袋,这么多的油饼,让这间屋子充满了浓郁的、浊重的香气,这些粮袋错落着堆叠,也是我们兄弟捉迷藏的好去处。
这间房子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有一天的下午,家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我找不到人玩了。好像是,我童年的许多时候,都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或是坐在空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凝望,时间缓慢而轻盈,从我头发丝、手指尖、脚趾头,一点一点漫过去,待我从恍惚中幡醒过来时,黄昏已经吹响它悠远、古旧的埙音,我也就拍打着整个下午遗落在身上的尘土,去寻找一碗饭。
那个空荡荡的下午,仓库高高的北墙上,有几方窄小的气孔,屋子里因为我之前的蹦跳,扑腾起缭绕的烟尘。待我安静下来时,烟尘缓缓地沉降了。我坐着,看着透过气孔照进来的几道直通通的光柱,薄一阵厚一阵的烟尘,在光柱里飘浮、游动,仓库空阔、沉寂,除了飘动着的烟尘,再无一丝声响,除了呆坐着的我,整个院落再无一人。我仰着脖子望着那方气孔,它像一只明亮而幽冥的眼睛,看着我,不是恐怖,也不是惶惑,像是一种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孤独,它如同光柱里烟尘一样轻盈,却又一下子落到了我心里。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还是呆坐着,后来,就是奶奶从外面干活回来了,喊我,我应答着她,她看着脸上还留有泪痕的我,没说什么,只是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我,我就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
与奶奶有关的零星的记忆,大多在堂屋里。堂屋的北墙上,挂着一张宽大的毛泽东像,像下面是一方高高的条几,条几下是一张大桌子,就这样,套盒一样,大桌子下是一张小桌子。大桌子的左右分立着两把藤椅,靠东墙的是两把长条凳,几乎和奶奶有关的大部分记忆,都在这两把长条凳上了。
那一天的午饭时,奶奶端着大瓷碗,我坐在大桌子旁的藤椅上,依然是阳光明亮的日子,依然是尘埃在门外照进来的阳光里浮游。那时,奶奶已经是满头银发了,端着大瓷碗的她坐在阳光里,阳光是朦胧而混浊的,像是蒙着纱幕的圣景,满头的银丝在阳光里蓬松着,奶奶的脸面白净、安详,穿着一身暗蓝的对襟褂子,一口一口地吃着她碗中的饭。经过这么多年,这是奶奶留在我记忆中,永恒的形象,只要我一想起奶奶,这个光芒中吃饭的形象,就像盖戳一样,印在我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