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牧场

作者: 王海雪

1

牧场唯一的白色别墅在这绿色中非常醒目。他同样穿一身白,宛如这建筑的分身。他在铁丝网前把灰桶里的食物搅拌好,拉开那个口子,放到食槽里,然后退到一边,半蹲望着挨个走来的他们。他们把食物往嘴里送。

他习惯性地注视他们右手上那一条黑线——触网而响的警报器。铁丝网上有电,轻易能把想翻过去的人放倒。这是医生花重金更新的一套系统。暴动有它的自然规律,我们要防患于未然。他一字不漏地听过医生简明的解释。他只知道他是医生。

网上挂有一个没有分秒针的吊钟,不时会滴答滴答地响,一响,整张网也会跟这节奏抖动,被关在里面的他们都聚到中央,目光满是惊奇与疑问,仿佛想钻到声响里去,钻到那些数字里去,弄个明白。他拿走空桶,觉得这些脸孔终于露出某种生动,他们,是活物。这声音仅仅为了刺激耳膜,让听觉仍然保留。

有时,医生过来,吩咐他一些事,他总是缩着肩膀,微微垂着头,耳朵翕动,仅仅是为了把话一字不漏地吞进去。他的皮肤之下,仿若隐藏着毫无边际的黑洞;他所有的五脏六腑,都在幽深之处;即使做全身扫描,也摸不清他骨骼的具体位置,都是黑的,光芒无法抵达之地。只有他那双迷人的眼睛才能碰到一切东西,试图走遍有无数分叉小径的身体,采集不为人知的秘密。

午夜时分,他会站在屋外仰望夜空,星光泛滥,却让人感到凶狠,仿若驱逐一切,驱逐到还没有光的时代,驱逐到火还没发明的时代。

这片夜空是一块硕大的仿真布。人造的太阳与月亮不断地升起落下。在这个年代,时间跟过去已经不一样。或者说,时间已经毫无意义。有时,他会摊开双手,看着始终光滑的手心,觉得时间是他所属族群的手下败将。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便去问来此的医生。医生惊诧他的开口,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脏有序地起伏,证明他没有任何不适与病症。医生确信他的感觉没有错。但是,他缓缓地说,我们也必须要跟随线性时间生存。这是吊钟存在的另一个意义。它是违禁品,任何与时间关联的物件都可能是那场战争的直接证据。

二楼拐角的第二间是实验室兼手术室,拎着工具箱过来的医生从不刮胡子,脸越变越小。每次来,医生都会看一眼一旁的他。他目光炯炯,对医生灵巧的动作更感兴趣,学到不少技巧。

医生本可以开启自动设备,输入指令,放任双手自由,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东西被开膛破肚。可他享受动手的快乐。结束后,他把那些内脏放在白色的容器里,盯着它们至少看上十秒钟,然后用小型集装箱把它们分门别类,运到世界各地去。医生的手套沾满血,他便帮医生把手套剥下来,扔到准备好的垃圾桶里。

之后,他会在一边观看医生清理刀具,有时,他能从那闪亮的刀身看到自己一闪而逝的身影。他似乎被那把刀割成好几截。不过,他知道,即使是真的,医生也能够把他救回来,或者说,缝回来。就像手工缝制的布偶,就像那些他见过的手术台上无数具肉体。

他在所有人走后清扫手术室。

他站到手术台上,用消毒抹布擦拭那盏灯,那盏灯别无二致,这里的东西都别无二致。消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都会感染到这些动物的任何疾病,但强大的免疫系统都杀死病毒。他什么都不怕。

接着,他在草地铺上席子,望着牧场渐渐搭起来的帐篷,提供帐篷是一种人道主义。医生和其他高管通话时,他无意听到过。

他盯着看不出一点伪造的夜空,真假已然不重要。当掌权者知晓时间与空间的奥秘,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步伐呢。

2

哑巴能一眼认出她。她曲腿坐在帐篷外面,仰望夜空,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把目光转向他。她有疑问,这疑问里又藏着某种莫名的哀求。他能从她的脸上察觉到她内心的一切。而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那些被圈养的千篇一律的生物,眼睛无一例外以黑暗为食,一片死寂。现在,她是不同的,她看向他之时,眼神有一粒光。然后……他想起她也会有这样一天,赤身裸体地躺在手术床上,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留下一具被剪破的身体。

他见过许多具破败的身体,也收拾过其中的很多具。他机械地重复收拾的动作,拉上袋子的链子,按下传输带的按键,袋子会落入特制的垃圾车,进入填埋场,其实,填埋场只是过去的旧称,现在应该叫料理室才对。最后,里面的东西连同袋子都消失不见,也许被搅碎成为这片土地最富饶的肥料,也许被分解成微小的颗粒,或者,完全被从这个星球抹去,如同没有出生过。

他问过医生这些生物最终的命运。他从医生突然严肃的表情得知自己越界了,他还未达到知晓这个秘密的级别,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卑微地在这牧场生活。他的记忆全部围绕牧场,包括冒牌的青山绿水、似是而非的折叠建筑、伪装成日与夜的科技物件。他唯独没有想,他是否也是被这牧场虚构出来的一名劳动力。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动,月光下皎洁而顺滑的皮肤,她快速瞥了眼他,微微垂下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胸前,她开始抠自己的手指甲,然后把自己的指关节压得咯咯响。他走到铁丝网前,来回晃了几圈,假装在巡逻。她周边的帐篷已经拉上链子,太晚了,到了睡觉的时候。这是有机牧场,遵循天然的规律与法则。必须让他们准时入睡。他想起医生的吩咐。医生总是很冷静,用温和的口气反复地说同样一句话、一件事,也许医生觉得,不开口说话的他,可能听力有障碍。但也许,医生只是让他记住职责。

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裹足不前。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想着要不要把月光的亮度调得更大一些。她指了指那座房子,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森林。她想知道有什么?他觉得这是危险的信号,他警觉地打量四周,用手势比了个零,又觉得她可能无法理解,便轻微地摇了摇头。他很满意这个否定的动作。

她又往前走。他示意她停止。他害怕她触网。可是,她只是在网前停下。她见过有人触网的下场,即使久远,画面仍然清晰鲜活。她记得那个人的眉眼、鼻唇,在那一刻跟他们不是同类,是痛苦导致的面孔变异。自那以后,她对表情有了探究的欲望。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就无法停止。她独自待在帐篷里,会挤眉弄眼,然后想象,感受。此刻,她把自己的食指从中空的网眼伸向他,她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是想跟网外的人交流,也许是想感受一下他的体温和她所在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她时常摸向自己的黑影,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一个经常跟随自己的不知名的生物。

他把手放到后面,顿了一会,又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到前面,然后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她的手指甲。她留很长的手指甲,他想,难道她不去修吗?他从未强迫过她,自动修剪的机器散落在四周。每隔半个月,他们就在精巧的机器前面排起队来。他很高兴看到服从与井然有序。

手指依然停留在原地。她的笑容像温柔的海浪,慢慢浮起,向他涌来。他有些惊慌,他从未遇到如此奇异的事件,她不可以笑、不可以哭、不可以悲伤、不可以痛苦……这便是他们无法接触的理由,出生在这网内,被绝对地禁止。

而她刚刚不仅跟他有肢体交流,也察觉到他手指的细微的温度,她有了“感觉”,这是一种“失控”,这是一种会被“修剪”的疾病。他看向悬挂在茂密树枝上若隐若现的摄像头,竭力不让自己想更多。

他转身回屋,在总控室的监视器面前,看到她回到帐篷前面,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慢慢地闭上眼睛。也许她睡了,也许只是假寐。他这样看了她一夜,直到第二天她再次醒来。

他一如往常准备简单的早餐。燕麦片漂浮在牛奶上,大桶的。他看着他们排队打到自己的碗里。他看到她排在队伍的中间,正扭头看向侧门,门后面是另一处隐秘的景观。他情不自禁往前走几步,想亲自把食物盛在一个漂亮的花纹碗里,递给她。他在网前停下。

这样不对。他对自己的想法和不受控的动作感到惊恐。他看向医生每次进出的入口,想着牧场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在医生手术的间隙问过。医生对他的问题很吃惊,却只是说,平平无奇,都是你这样的人。

他和医生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当时,医生正取出一个鲜活的心脏。他瞅着心脏,摸着自己的胸口,想,是不是因为换了一个新的,让他有些不一样?心跳的速度很快,也许他体内的支脉过于强健,让原本孔武有力的心脏运转更快。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二十年?也许?他想起她的面孔,觉得她应该有二十岁。

他读过一些书,一些可以拿在手上的纸书,触摸纸张让他有奇异的感受,同时,他看到许多鲜艳的面孔在那些彩页上。而现在,所有的一切不存在,机械世界的生活准则和古老的过去完全迥异。他把东西放回原处。不能在此地久留,这间陈列馆的所有东西,包括墙上镶的壁画、悬挂的灯具,沿墙定制的书架原料,都是旧的。是外面的抢手货。

3

无辜而天真的双眸对这一切充满好奇,悬挂的灯光均匀散落在她光滑的躯体上。她微微有些兴奋,轻启的双唇满含出声的渴求,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咿呀”。即使她已经二十岁,但还没学会如何说话。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巴上,朝她摇着头。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昏睡过去。

刀被拿起来,却无法落下。他不知被什么驱使,用尽所有力气抓住医生的手臂,他还想见她,一个能够跟他手指贴着手指的无辜的她。

他察觉到医生的松软。他松开医生,然后迅速把拉链拉上,这是他第一次处理完好无缺的肉体。他把袋子扛在肩上,去往他的房间。

医生对他是有些纵容的。医生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不算大的房间就像注满镇静剂,除了呼吸,什么都察觉不到。医生把手术刀放回箱内,在等待新身体传输过来的间隙,回忆起曾经的社会,一个繁荣而伪善的人类社会。谁戳破了伪善或者充分利用伪善,谁就获得胜利。它爆发了战争。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宣言,而是为了把敌对方置换成另一种低等的身份,剥夺彼此成为人的权力……让如水一样的思考停止,在头脑里灭亡。

有用吗?医生想着。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活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只是历史延续的一个概念,对像他这样不朽的人毫无用处。那时,哑巴还没被创造出来,那场战争也被尘封,而后,哑巴所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单调的盛世。哑巴没有去过世界的暗角,哑巴什么都不知道。医生从口袋掏出一颗糖,绿色的糖纸,被他抛入这纯净的空间,仿佛有什么正在萌芽。

哑巴的住处在别墅底下的一间暗室,高墙上那扇小窗有光的遗漏,能够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他不习惯房间开灯,这些年里,他都待在无光里,那能让他内心平静的同时也能察觉到心脏的起搏,他是一个有力的人,他是一个有感知的人。

他把她从袋子里面挪到他的床上,用温暖的棉被盖住她,他希望她有一个完整的昏睡。

他注视她的呼吸,以为她至少要睡上一天一夜,实际上,她比他预想的更快恢复了意识。他看到她的眼睛在微光里一寸一寸地变大,然后眼眸又转瞬淹没在他人为制造的黑暗中。

她无法使唤无法动弹的身体。他察觉到她的异样,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他见过书上有记载,情绪的多变是如何出现在一张乏味的脸上。此刻,他为自己高超的记忆而自豪。他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以为她痛苦的部位上,这似乎是安慰,据说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肢体的触碰也有安神的作用。她把自己娇嫩的手覆盖上他的手背,记得指尖与指尖的火花,她明白,眼睛却是一连串的发问,何时能回到自己帐篷去。

他却想着,要尽快回到医生身边去。他一言不发走到门口时按了下灯,他回头看她,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

作为医生的助手,他送来新的身体,雄性。这些培养皿里的胚胎,都被注射了返祖血清,一种研发已久的药物,让身体与精神作出了完整的分离。他记得,以前有过类似的手术,切除海马体以删除记忆,而这些在牧场被抚养长大的生物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呢。

眼前这具身体,即使完美,却也只是作为某种研究而存在。他突然想,这样对她这个族群来说是否公平?

他凝视医生手上细微的毛孔,也许这毛孔是剥下来的一张完整的皮,把丑陋的脏器掩盖,把内部运作的难以直视的系统遮挡。他房间小桌的抽屉有两张古董面具,据说在很久以前,有祭祀面具舞,现在,他们一切的日常运转是否是那些古老舞蹈的延续……

医生把手套解开,他上前收拾。鲜红的血覆盖的面积比往日多很多。今天医生的动作潦草而迟钝。他按下输送键,看着那具坏掉的肉体消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指有麻木感。医生耐人寻味地说,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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