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日记

作者: 余同友

1

晚餐是这么几个菜:凉拌苦菜、肉丝炒竹笋、红烧石鳜鱼,主食是葛根糊。

果然全是生态有机菜,苦菜和小竹笋是山上野生的,黄小慧亲眼见着杨芳兰老太太去采摘的,就在她家后山上,她拎着竹篮,像一只敏捷的小山麂,左一下,右一下,几分钟就采了几大把;石鳜鱼呢,只有半截筷子长,这种鱼长不大,生活在山间溪涧的岩石缝里,很难逮,杨芳兰的老伴胡爹为了捉这鱼,特意在头天晚上打着手电筒去山溪里照的,照了一晚上也才照了七八条,只够装一小盘子;葛根糊要简单些,这东西是用葛根粉做的,胡爹说,葛藤山上到处是,根也好挖,起藕一样,一挖一串,就是洗粉不好洗,程序和洗藕粉差不多。

黄小慧一个人是单分开来吃的,两位老人一东一西站在她的身边,殷勤地向她一一介绍菜的名字、来历、做法。黄小慧招呼他俩坐下来一起吃,两位老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他们边说边逃也似地到了屋外晒场上,却并不走远,不时伸长了脖子,探望着黄小慧。

黄小慧知道这都是那个老章安排的,老章给了这两位老人多少钱,她不知道,但一定是很可观的。老章一周开着车上来一次,除了给黄小慧带来这山里没有的鲜奶、麦片、坚果、水果还有玻利维亚藜麦之类粗粮,另外还开出一周菜单交给杨芳兰夫妇,一周里每天的饮食都不一样,但主基调是,尽量利用这山里食材,越生态越有机越好,另外呢,必须鱼肉蛋奶果蔬杂粮等科学搭配全面均衡。

当然,老章也是奉命办事,这背后,应该都是福姐姐的指示。那福姐姐后面是谁在指导呢?应该有一个营养学专家吧,或者是妇产科专家。

黄小慧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些猜测从头脑里摇出去,她早就告诉自己了,不该自己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不,这不是她自己告诉自己的,是福姐姐说的。福姐姐说得没那么直接,她说,你就不要管别的了,只要把肚子里的宝宝管好就好了。

其实福姐姐是谁,黄小慧也不知道,从开始到第三个月,这个福姐姐就没有和她见过一次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所有的事是老章出面,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福姐姐又无处不在,这个人应该具有强大的气场,如果真的见了面的话,估计镇住一百个黄小慧也不在话下。一周前,老章开着车送她上山时,交给了她一个新手机,说是以后宝妈就用这个和你联系。

“宝妈”是老章他们这一行里对女主顾的称呼,具体名字他们是绝对不会透露的,这都是订了保密协议的。住到山里的当晚,宝妈就打电话来了,用的微信语音,宝妈的微信名叫“广种福田”,其中“福”字是倒过来的,图像是一个高大的三面观音雕像。黄小慧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倒写的“福”字,宝妈对她交待了一些具体事项,如何规律地运动,如何平衡饮食等,听声音,她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说话不紧不慢,嗓音不粗不细,黄小慧觉得这就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该有的声音,她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突然喊出,知道,福姐姐,我知道了。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就开心地笑了,说果然是个聪明女子,好妹妹,我早就对老高说了,我找的这个绝对是优中选优,小宝有福了。这是唯一的,福姐姐对黄小慧说出她丈夫的信息——“老高”,后来再也没有说过。福姐姐随后还提了个要求,从现在起,以后每天黄小慧都要拍照片,包括山里的风景,每日的饮食,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只拍肚皮),另外还要写上一段话,详细汇报这一天里孕期的细微感受,以及一些生活上的值得纪录的东西,不少于300字啊,每天都要微信发给她。我想将来小宝大了,我就可以将这些照片、文字,印成一个小册子,指给小宝看,读给小宝听,那是多么有意义啊,对不对?她听见黄小慧没有说话,只有唿哧唿哧的喘息声,就跟着追了句,呃,这个,当初老章没跟你详细说,就算是额外加的工作,这样吧,只要你坚持下来,我每月补你一万元,第一个月现在就给啊。

挂了电话,不久,黄小慧的手机里就嘀了一声,她打开微信,福姐姐已经转账一万来了。她迅速地在脑子里做算术,之前说好的,从移植胚胎成功,到孕期第三个月,福姐姐付她60万,然后每个月10万,7个月就是70万,到顺利分娩后,再一次性付20万,总的是150万,如果加上这后面的一个月一万,又增加了7万,157万,这一连串下来做的都是加法,很好,对一个做够了减法算术题的30岁的剩女来说,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现在,黄小慧决定先给这几个菜拍照,不管怎么说,每天拍满微信九宫格的照片是不难的,难的是写一段不少于300字的话,写什么呢?

要是在以前的话,不要说300字,就是3000字,黄小慧也能对付得过来,她大学里学的就是新闻传媒。本来以为毕业后就能出来当记者了,但她发现,她连老家的县级电视台都进不去。辗转多次,总算在省城一家文化公司做起了跟传媒搭点儿边的事,那就是替公司打理一个公众号。

公司不大,但老总志向很大,时有警句迸出,并要求下属时刻注意传播他的警句,最好的营销是说故事,这是他经常说的话。有一次,老总又攒出来了一个警句,大意是人们往往只注意到人类八到十年的变化,却忽略了身边三到五年的变化。在编写公众号时,黄小慧却弄反了,她写成了人们往往只注意到身边三到五年的变化,却忽略了人类八到十年的变化。编写这条时,黄小慧的理解是,人们总是看重当下,而忽略长远。为此,她还狠狠地发挥了一番,将这方面的世界名人名句等等搬出来作为佐证,以突出老总此句话的伟大、正确,足足写了一千多字。

负责审稿的部主任大概晚上酒喝多了,草草扫了一眼,就签发了这条公众号。结果,第二天上班时,从老总办公室里传来狮子般的怒吼,和一个茶杯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紧接着,部主任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部主任在办公椅上坐了好久,才恢复了神色,他对黄小慧说,老板很生气,扣钱不算,估计老板是要调整岗位了。

黄小慧知道,所谓调整岗位就是要开人,她之前的一个同事就是上午犯了个错误当天下午被开走的。黄小慧一下子全身有些发抖,随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走出去她就没有回来。那以后,只要让她再写个几句话,她就全身瑟瑟发抖。也因此,她一直没出去找工作,直到有一天老章找到她。

2

西边的山峰上烧起了晚霞,吃了晚饭,进入黄小慧的户外散步时间。

她的散步路线也是老章事先勘察好了的。出了杨芳兰家的院子,左拐,是一条宽敞的村通公路,由于山上的人家几乎搬到山下或城里去了,这条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和车辆。沿这条水泥路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水库大坝,这时就听到水声轰轰。黄小慧猜可能这就是小村庄取名“响水”的原因吧。

大坝上是连片的草坪,平坦,丰茂,脚踩上去柔软舒适,在大坝上可以看到水库里的水,水面上游动着几只水鸟和几朵天上的云彩,山区的水库都不太大,两边的山上植被很好,映山红开了,粉白的野樱桃花也开了,小竹笋拔节了,林子里充溢着一股孕育生命的气息。“这对孕妇是极好的!”据老章说,为了选个好地方,宝妈也就是福姐姐委托老章跑了周边好几个县,才最终定下这个地方的。原因有几点,一是虽在山里却交通方便,从省城到县城通高速,只要一个小时,而高速一个出口恰好就在镇上,从镇上直接开车到村里也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了;二是没有闲杂人等,新冠疫情期间,这条可是挺重要的,何况福姐姐又是特别要求私密的;另外,最重要的是,响水这个地方,以前是有名的“美人窝”,据说这里的水好,养人,尤其是养女人,这里出生的女孩子一个个美得跟天仙似的。

估计是最后一点,打动了福姐姐。老章说,宝妈还来特地调查了一下,查看了如今生活在镇上的,十多个出生在小山村的女人。她们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并且一直在从事体力活,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年轻时绝对是美人胚子。可惜,因为修建水库,大多数人家迁走了,加上计划生育,出生人口少了,没有更多的样本提供给宝妈看,要不然,她说不定就要投资买下这个山村呢。咱女儿要是天生丽质,而不是后来长大了在脸上身上动刀子弄出的美丽,那多好啊,宝妈对老章说。老章趁机拍了拍宝妈的马屁,说您的女儿会和您一样美的,不过,要是到响水村这个美人窝,那就美上加美了。

这些,是老章说给黄小慧听的,黄小慧问老章,那,宝妈,她漂亮吗?

老章回避着说,我也没见过她,我们都是电话联系的,你也什么都别问了,这是规矩,嗯?

黄小慧起先觉得老章这规矩也太多了,老章很严肃地对她说,你知道吗?为了寻找你,可是动用了一个专门的班子,6个搞人力资源的,花了半年的时间呢。

黄小慧说,你哄谁啊?

老章说,宝妈,那不是一般的人哪,他们考虑得可周到了,身体健康不说,还得查学历、性格、血型、相貌、社会关系等,可麻烦了。

黄小慧说,可我都30岁了啊,并不是那么年轻啊。

老章说,这也是宝妈定的,她说这年龄是大师给她算的。

这么一说,黄小慧就不敢再违抗老章的那些规矩了。

按照老章定的规矩,黄小慧出门散步,杨芳兰是要紧随陪同的。黄小慧觉得这点挺可笑的,福姐姐和她老公的种子种到自己的肚子里才三个多月,肚子里刚有点显山露水,哪有那么要紧?开头几天,她便甩了杨芳兰,独自一人在大坝上闲逛,甚至故意爬上了水库旁边的山坡,采摘了几枝映山红。但过了两天,她刚出门,杨芳兰就紧跟了上来。杨芳兰说,章老板发火了,说要扣我的钱。黄小慧这才醒悟,老章在这里提前布好了探头,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解着呢,或者说,是福姐姐都掌握着呢。

散步这一路上,黄小慧本来和杨芳兰是没什么话说的,她又想,自己在这里要待到9月份,直到分娩前一个月时,才能撤离山里,回到省城去。那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在现实空间里能说说话的,只能是杨芳兰这个老太太了。于是,她就有一句没一句和老太太聊起来。

这一聊,聊出了一个创意。黄小慧觉得自己不怕每天的300字没东西写了,而且这可能还是个有意思的记录。

话题还是杨芳兰老太太扯起来的,她跟在黄小慧身后,羡慕地说,还是你们有福啊,从现在起就开始保胎,我那时候才可怜哪,我为了生孩子,在楼板上躲了6个月。

黄小慧吃惊地问,就是你们家现在的楼板?杨芳兰家的屋子是老式砖木结构,楼上用木板隔成阁楼,低矮而昏暗,只能放些杂物,一条狗躲在里面还差不多,一个大活人,而且是一个孕妇躲在里面,还一躲几个月,这也太传奇了。

杨芳兰说,这是真的,一点不假,我当时为了打发无聊,还写了日记呢。

黄小慧更吃惊了,你,你还记日记?

杨芳兰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初中毕业的嘛,那时候不是实在太闷了嘛,我就天天写日记。

杨芳兰随后说起了她躲在阁楼上写日记的由来。那时候,她30岁,已经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小兵满6岁了,女孩毛子才4岁。按当时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像她这样有俩孩的就不给生了,但她老伴胡爹一家几代单传,长辈们和胡爹自己都想再超生一个,不管男女。于是就私下花了钱,请赤脚医生取了节育环,悄悄怀上了。但村里盯得紧,乡里和村里干部们三天两头到村里来查孕情,一遇到有怀孕的,不管几个月,立即拉去强制引产。杨芳兰刚一怀上,就躲到娘家去,对外说是服侍生病的老娘,但这也搞不长。那时候搞计划生育联防联控,隔段时间就有干部上门突击检查,本村里的人也几天一次追问胡爹他老婆的下落,限期要他老婆从娘家那边村里打未孕的证明回来。这怎么办?形势越来越紧,在娘家也待不下去了,眼看肚子越来越明显了,胡爹想来想去,在一个月黑之夜,骑着自行车,硬是把杨芳兰驮了回来,趁着两个孩子睡熟了,他让杨芳兰偷偷上了阁楼,此后就以阁楼为家了。

杨芳兰讲到这里,黄小慧兴奋地问,你那日记还能找到不?

杨芳兰说,好像在箱子底,应该找得到。

黄小慧说,杨妈妈,你晚上就找,我想看。

杨芳兰愣了一下说,我这年龄还真可以当你妈妈呢,我那年怀最后一个的时候,正是1990年,听老章说你就是那一年出生的,真巧,我回去就找。

黄小慧说,那我们这就回去吧。

3

杨芳兰的那本日记是记在那种随手撕的日历上的,正面是日期,反面是日记,纸张有点儿粗糙,圆珠笔写在上面不时有划破的痕迹。隔了30年,纸也老了,已经发黄发暗,长了老年斑一样;字也老了,一掀开,一个个字像一粒粒陈年的谷粒,散发出霉烂发酵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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