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
作者: 周方军一.失踪之谜
米雪失踪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才发现这件事情的。
死亡赌局案件破获后,她从医院离职,再也没有出去工作。由于她在那个案子里给予了我关键性的帮助,再加上她主动承包了家中做饭洗衣各类家务,我便同意她免费租住在我家中。相处时间久了,我便发现米雪身上不少奇怪的事情。
她极少出门,准确来说,我从未见过她出门,就连买菜这样的事情她都是通过生鲜外送服务;她在家里除了收拾家务,其余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几次我有事闯入她的房间,都见她神色慌张地关上电脑屏幕。我虽然不知道她在捣鼓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像普通的宅男宅女那样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也不是在购物追剧。
小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前来蹭饭的陈琛,她接触的人便只有我,我和陈琛好几次都劝她出门认识一些新朋友,她都沉默不语。我暗自推测,她应该是患有类似社交恐惧症这样的心理障碍。
这样一个女生,突然从家中离去,手机关机,没有携带行李衣物,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这令我焦急万分。我联系物业,向他们说明情况,在征得同意后到监控室查看录像。一顿操作下来,却意外发现,从前一日我离家一直到我方才出门前往物业,整整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任何人从我家门口出入过——也就是说,米雪凭空从我家中消失了。
我打电话给秘书,让她安排信息部的同事寻找米雪的下落。我开办的侦探公司在业内小有名气,员工都是业内的翘楚,本以为寻人这样的小事很快便有结果,谁料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消息。我打电话过去询问,被告知米雪的行踪被人刻意隐藏,信息部的员工正在尽全力破解,但可能最早也要等到晚上。
我心中充满疑虑,对米雪身上藏着的秘密充满好奇,是什么人将她带走,又不惜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将她的行踪抹去。思虑间,我考量再三,拨通了陈琛的电话,大约半个小时后,陈琛拿着两张飞往海市的机票出现在了我家楼下,起飞时间就在傍晚。
飞机在空中要飞行两个小时,我心中充满好奇,向陈琛询问,他却一副无可奉告的扑克脸,直接无视了我的问题。飞机落地后,陈琛带着我来到一家殡仪馆,米雪正披麻戴孝地站在家属位上,房间正中央立着一幅同米雪长相相近的中年女人的黑白遗像。
我同陈琛上前行礼致意,心中这才知晓米雪此行的目的。
尽管知晓了米雪离家的原因,但我心中的好奇只增不减——她究竟是如何从我家中神秘消失的?回家为母亲举办葬礼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千方百计抹去她此行的踪迹?
我努力抑制住心中的疑问,同陈琛一起陪着米雪招待来往的亲戚朋友,本还想轮流替米雪守夜,但熬不过她的执拗,只能四处跑腿替她操办些不重要的琐碎杂事。
七天时间了,米雪几乎不吃不喝不睡,沉默寡言,只是机械般地同前来祭拜的宾客鞠躬回礼。等做过头七,骨灰下葬之后,面无血色的米雪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陈琛背着她回到家中,扶她上床喂她吃过小米粥,嘱咐她好好休息,同我正准备离去,刚起身就被米雪叫住。
“你们先等等,”米雪显得有些犹豫,“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
“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陈琛走到米雪身边,摸了摸她的头,“你已经几天没睡了,需要休息。乖,听话,不管什么事情,我和白大哥一定都会帮你的。”
“我想求你们帮我找到我的父亲,”米雪倔强地抬起头,牙齿咬住嘴唇,“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前几日母亲临终前才给了我有关他的线索。”
我同陈琛面面相觑,万万没有想到她拜托我们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只能默默坐下来,听她把要说的话说完。
米雪看到我们的反应,伸手指了指卧室靠窗的那个书柜。陈琛从最底层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封面褪色脱皮的老旧笔记本,翻到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一个用圆珠笔画成的图案印在受潮变皱泛黄的纸张上。
那个图案看上去像一条简笔画的龙,左上方几根线条像要表达光束打在龙身上。
“我从小就是由母亲拉扯长大,”米雪开口说道,“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为了养活我,供我读书,一个人兼了三份工,上学的时候还好,一到了寒暑假,就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每天都赶早做好一天的饭菜,我在书房里翻看图书,饿了就自己掀开饭菜罩盛一碗米饭吃。”
“我家虽然不大,但是有一个专门的书房,这在当时普通工薪阶层家里是很少见的。我虽然没有洋娃娃,但是有无数个不一样的世界供我探索。书房里有名著,也有教科书,但绝大部分是科幻小说。因此,虽然身为一个女孩子,我却迷上了男生才感兴趣的东西。”
“我就这么度过了幼儿园、小学,虽然偶尔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父亲接送的时候会有羡慕,但每次看到母亲辛劳的样子,我都懂事地没有询问,直到发生那件事情。”
“那是一堂英文课,老师在课堂上通过对话的方式练习同学们的口语。与我组队的是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他故意询问我父亲的事情,然后在我默不吱声的时候举手向老师报告,带着班上的同学起哄说我是没有爹要的野孩子。”
“虽然现在想起来明白,那是男生在幼稚的时候通过欺负女生的方式来吸引喜欢的人的注意,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恨这个让我出尽洋相的男生,同时把恨转移到母亲身上,我觉得是她的错才导致父亲离开我。”
“回到家中,我向刚刚下班回家做好饭菜、再次准备出门兼职夜班的母亲质问父亲的消息。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但很快蹲下身来哄我。”
“可母亲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是她心中有愧,害我没有父亲。于是我把书包丢到墙上,把书房的书通通推倒;我踢翻椅子,把餐桌上的饭菜推到地上,逼母亲说出父亲的下落。即便如此,母亲却依旧不肯透露父亲任何一丝信息。”
“她这样做,就让我如同汇聚了浑身的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气无处可撒。恼羞成怒的我甚至说出了‘同学们说我是个杂种,说你是个没人要的寡妇’那样过分的话。母亲却只是默默收拾被我弄乱的屋子,任由我肆意发泄。”
“终于,情绪失控的我顺手捡起地上摔碎的菜盘碎片,朝母亲丢了过去。”
“通常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都会本能地闪躲,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当时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现在仔细想来,她内心的痛苦同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她当时也需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懑。”
“就这样,那些碎片砸在了母亲的身上,其中一块竟锋利地划破了母亲的脸,血就那样如泉水一般喷薄而出。”
“我顿时被吓傻了,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却丝毫没有在意脸上的伤口,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情,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就只知道乖乖地点头。”
“后来,我尽管不敢再这么过分地逼问,但仍千方百计地旁敲侧击,想要从母亲口中得到父亲的消息,母亲每次都巧妙地转移话题。而我一旦追着不放,把她逼急了,她便脸色一沉,脸上的那道疤便逼得我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这件事就一直这么拖着,尽管我无比渴望知晓父亲的下落,但也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自己早日长大。”
米雪的卧室里安静极了,我和陈琛沉浸在米雪的讲述中,而米雪则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回忆着过往的童年。
我举手打破这份沉重的寂静,说道:“你的母亲不愿意告诉你父亲的事情,你大可以问问你的爷爷奶奶,或者你父亲的亲戚好友,即便他们对于你父亲的下落没有你母亲了解的清楚,起码也能大概知道些你父亲的情况。”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甚至连父亲那一边的亲戚也一个都没有见过。”米雪说道,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无奈和悲哀,“但是我问过外公外婆,以及和母亲要好的几位阿姨,他们都告诉我,母亲当初是不顾家里反对,不惜出逃嫁给了我的父亲,虽然后来和家里的关系缓和,偶有来往,但也很少提起父亲的事情,只知道父亲是一位科幻作家。至于父亲后来突然的消失,无论是母亲的亲戚,还是母亲的朋友,只要有人提起,平素里好说话的母亲都会当场翻脸。所以,即便他们心中好奇,但也没有人再敢深究,因此,他们对于父亲的了解,几乎同我没有什么两样。”
“那他们有没有说你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如何?”
“感情应该不错。”米雪看了我一眼,显然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向我解释道,“他们没有人见过我的父亲,但从母亲对他们提到的日常中可以知道,父亲对母亲很好,但父亲的突然离去和母亲的讳莫如深让他们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你在家里有没有找过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我迟疑片刻,又问道。
米雪摇摇头:“我想母亲除了那间书房里的书,一样和父亲有关的东西都没留下。”
听完米雪的话,我心中升起一阵不安——通常,一个女子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并且对孩子父亲的情况绝口不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个男人深深伤害了女子,一是男人突然离世。而根据米雪的描述,显然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本来,米雪向我们讲起这个故事,肯定是她母亲在离世前告诉了她一些事情,我大可以不打断地听米雪讲下去。但我自作聪明地以为米雪父亲的离去是因为做出了背叛的事情,如今米雪想要摆脱我和陈琛寻找她的亲身父亲,自然了解越多情况越好。而眼下,我的判断出现了问题,甚至很有可能触及了米雪的伤心事,于是不再说话。
我看了一眼陈琛,显然他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推测,我们两个人默不做声地等待米雪接着把事情讲下去。
“和母亲的僵局一直持续到了我大学毕业。”米雪见我们不再提问,继续说道,“在我毕业后领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到商场花半个月的工资给母亲挑了一套衣服,准备回家给她一个惊喜。”
“一直以来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的母亲多少年没有换过新衣服,对于我的礼物,她嘴上抱怨我瞎浪费钱,但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内心的喜悦。”
“于是,我趁这个开心的时候,再次顺势问了关于父亲的事情。”
“她显得很局促,原本欢喜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她转身走向厨房:‘我给你做饭去,今晚加餐,庆祝你第一次自己赚钱。’”
“我在回家前便早已做好了摊牌的准备,我拦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妈,你之前跟我说,等我懂事的时候会告诉我一切的。我现在毕业了,长大了,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不管你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够承受。’”
“我以为自己的这一番告白,能够打开母亲的心扉,但万万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母亲的决心。她挣脱我的手,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在你长大懂事之后就告诉你一切,我那时跟你说的是,在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该知道的时候?’我当时在内心认定这是母亲不愿意告诉我的托词,内心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别人都有爹,我没有,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很懂事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告诉我?是不是非要等你死了,你才肯告诉我?’
其实在当时,我刚说出这话心中便后悔了,但谁知母亲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对了一半,我就是不肯告诉你,不仅仅现在不肯告诉你,等我死了,也不会。
这下,心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当晚便收拾完家里的东西跑到车站,买了当时离家最远的一般长途汽车,来到了这座城市,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和母亲有过任何联系。”
我和陈琛面面相觑,在心中对于米雪孤僻的性格更加理解。
“直到前几日,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告诉我她是医院的护士,是我的母亲拜托她给我打这个电话,说母亲在临终前有话对我说。
等我匆匆赶到医院,母亲早已陷入昏迷,我心中对她的恨烟消云散,只留下无尽的自责。我放声大哭,高呼她的名字,我的母亲竟被我生生喊醒。
她看见我,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她努力抬起手,想要握住我,然后对我说:‘孩子,一直以来我不是因为自私才不肯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消息,而是你父亲的事情太过诡异,你不知道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