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蛾子

作者: 詹政伟

确切地,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的,忘了是早晨还是傍晚,是在公园还是在商场,在地铁站还是在地铁上,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中,或者,是在一只翩飞而过的大鸟下或是一忽而过的某棵树旁。

我只记得她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哦,她是一个肤色呈麦芽色,头发浓密的高个女人,约摸四十多一点,她的身材不错,从腰背看过去,还像一个小姑娘。那天,她和我说了好多的话,那些话像桑葚,一串串的,不断地从她猩红而肥硕的嘴唇里冒出来。

她居然还和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显然搞不清她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的,她就是这么开讲的。

“我20岁就结婚了,这你难以想象吧,我嫁给了一个远洋轮上的轮机长。他三十一岁了,差不多大了我一轮,一遇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求婚了。我的天,那时候我刚刚从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我的爸爸是轮机长的老师,国庆节,他来我家探望我爸爸,顺便送给他一把真正来自瑞士的瑞士军刀。爸爸激动得把老花眼镜摘下来了,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通身发着寒光的军刀,嘴里念念有词。后来,他们就头碰头在一起喝酒了,喝高了以后,爸爸眯细了眼睛对我说,我学生看中你了,那是好事!轮机长瞅着我,嘿嘿地笑。我全身的皮一下子绷紧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叫人飞翔的目光,那目光浑身上下抚摸着我,让我欲罢不能,“你知道我以前用多好的护肤品吗?吃西餐,正宗的烧得四成熟的新西兰小牛排,还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他们都叫我鸟人。”她吃吃地笑了,“要想做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会被昂贵的机票吓倒的。”

接着她的声音低下去了,我躲开她灼人的眼光,专注地看着她的衣服,那是黑白条纹衫,就像那些海员的服装,“我的好日子在我25岁生日后不久便到头了,一个眉心里长颗红痣的老医生对我说,你的生殖系统有点问题,这辈子恐怕不能生育了。她的口气是温和的,就像跟我拉家常似的。我怎么看她都像我的奶奶,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奶奶,但我想我的奶奶应该就像眼前的这位医生,她好像还叹了口气。我听了,人一下子就软了,成了一个软体动物。我在心里哀叫一声,奶奶,你为啥要这样说?”

她就这样讲着,“做姑娘啊,总是会遇到麻烦的,早点,晚点,它一定会来的。”

我被她说动了,我想我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麻烦?我心虚的就是这个地方。也就是说,我一直担心的东西似乎变成了一个事实。

从20岁结婚到25岁被下结论,我在无数的口舌中忐忑。我做梦都想着我挺着肚子的样子。我无数次猜测我大腹便便时会比别人更优雅一点,因为我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说话得体,笑姿常现,我等待怀孕时刻的到来,但遗憾的是我等不到。我的腹部一直平坦如砥,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女孩身上,那是再曼妙不过的事了,但对于一个结婚多年的少妇来讲,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桩好事,尤其是我的父母和我的夫家,还有我自己,都那么希望我把肚子鼓起来。怀孕这个事情成了我的当务之急。看别人二胎三胎地生,我都快急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诅咒谁?不知道,反正就想诅咒。

被奶奶医生下了无法生育的结论后,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短短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可我不敢把这个糟透了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那会令我无地自容的。

轮机长又一次远渡重洋了,我现在已经懒得追问他这一回去的是哪个洲、哪个国家。我心烦意乱,似乎预见到了我的未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好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返了。我除了黯然神伤、心慌意乱,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夏夜是炎热而干燥的,我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鲤鱼,徒劳地在水床上翻滚。月光皎洁,光芒照亮我和我们偌大的大床,我把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摸遍了,我想什么都不缺啊,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有自己的孩子呢?上苍啊,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让我这么痛苦不堪。

我把冰凉的手贴在腹部,渐渐地,我觉得那里温热起来,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充满了全身,我的内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子宫里突然蠕动了,动感越来越强烈。我的身体像是开启了一扇门,湿湿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涌了进来。

你一定难以置信,我生产了,是的,我生下了一个宝宝,我转脸一看,原来是一只有我拳头大小的猫,全身通红通红的,它的眼睛还没睁开,整个儿就是一个肉团,我发现它慢慢地动弹着,动弹着,朝着我的胸部爬来,我的胸部一下鼓涨了、疼痛了……

我这人,就是这样爱幻想,脑子里经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怪念头。

比如,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我们的英语老师,看着他颀长的身材和鼓凸的臀部,我的灵魂就出窍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我能和他一起生个宝宝,那该是一件多么叫人愉快的事,它会让我在一群同学中脱颖而出,他们会充满惊异地说,瞧,那个就是和老师一起生小孩的同学!那个小宝宝会是怎样的呢?我不但在脑子里想,还会用铅笔或者水笔把它画出来,通常是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身子像英语老师般挺直,脑袋像我一样硕大,画完,重新涂掉,不可能的,小宝宝只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基因是无法更改的!

有一回,英语老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我紧张得如临大敌,冷汗直下,感觉天要塌下来一般,但内心却有一种狂喜,一种希冀,是的,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和他单独相处了大约半小时,他让我跟着他念一篇课文,直到我能完整地念下来。我的心嗵嗵直跳,全身的肌肉都僵直了,它们酸痛、肿胀,我装作肚子疼,蹲在了地上,英语老师着急地想拉我起来,这个时候,我勇敢地拉住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深怕他会突然抽走。

从他办公室里出来,我在学校靠近西边的小农场里偷偷哭了一通,一种不一样的情愫笼罩着我,我想我马上要怀孕了,我不再是个女孩,我将和我的那些女同学永远地分别开来,我将是一个妈妈。我当妈妈会怎么样呢?我展开了无限的想象,可我想象不出来。我扳着手指算那十个月的孕期,但我等到这一个学期结束,下一个学期开始,我也没有等来我的孩子,相反,英语老师却离开了,他考取了外地一所学校的研究生。我懵了,我还没生下他的孩子,他怎么就走了呢?我急得双脚乱跳,可我无计可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英语老师确切去了哪里。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生自己的闷气。

后来,我从邻居订阅的一本《大众医生》里看到一段话,不禁为自己的幼稚脸红,我居然以为和英语老师拉一下手,就可以怀孕了。

再比如,初中二年级暑假,跟着小伙伴去杭州玩,去听一个摄影讲座。那个主讲老师是哪个区文化馆的摄影干部,口才极好,一句“刘海粟当年第一个使用裸体模特,却无法逼真地反映裸体模特的美,在逼真性方面,摄影是第一的,绘画是其二的”惹得我心驰神往,竟冲动地当场喊,我愿意当模特,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在摄影师光与影的熏陶下,我穿着比基尼泳衣,让他拍了无数张的照片。虽然不是裸体的,但已经和裸体相差无几了。

当有一日,有同学在某画报上看到了那些衣着暴露的照片时,一致认为我和照片中的主角有几分神似时,我莞尔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那就是本小姐。同学大眼瞪小眼,问我拿了几多酬金,我摇摇头,说一分钱都没有。同学急了,催我去讨要,我说他不问我要广告费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有我问他要报酬的理由?当然,后来那个摄影师主动来找我,要我陪他去丽江拍一组写真,开价8000元,包吃包住,但我拒绝了,我拒绝的理由相当简单,我对拍摄写真已经没了兴趣。摄影师问我对什么感兴趣?我说生小孩啊。摄影师兴奋起来,那也可以啊,你看看我是不是合适?我冷静地看着他说,你好像还不具备和我一起生小孩的资格。

是的,我那时候暗恋的对象是喻杉,一个帆船运动员,他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肱二头肌,还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要是有一个像他那样结实的孩子,那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动得难以自制。我想方设法搞到了他的通讯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表明了我的想法和愿望。我等了好长时间,但没等到他的回信。我不气馁,又给他写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信,等到我写第五封信的时候,我等到了他确切的消息,他死于一次训练,在海上。帆船倒扣过来,罩住了他,把他带去了远方,他不可能给我回信了。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道,喻杉,我的神,再见。日记本上,布满了我的泪痕。

如果往上溯,还可以翻到我的老账,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当妈妈,我觉得当妈妈的感觉真好,可以抱着洋娃娃入睡,我没睡,洋娃娃也没睡,我睡着了,洋娃娃也睡着了。我爱吻洋娃娃的屁股,吻上去肉嘟嘟的,和我的嘴唇正好吻合,它们贴在一起时,根本分不清哪是我的嘴,哪是洋娃娃的屁股。睡觉我也枕着洋娃娃的屁股,在那两片小屁股中间,可以安稳地放下我的头颅,即使有时候我的涎水流下来,一直流到她的屁眼缝里,那也没多大问题,她不会大发雷霆的……

我喜欢她的逆来顺受,直至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很想知道洋娃娃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听话?我拿起了妈妈的裁衣剪刀,毫不犹豫地剪开了她的肚子,我从她的下巴开始剪,一直剪到她的屁眼处,这样她的整个肚子都露在了我的眼前,那里面除了一个哨子,什么也没有,肚子破了,哨子也响不起来了。我傻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情况,我一直以为她的肚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有心脏、血脉、肠子、肉、骨头……我失望至极。看她摊开在地上的样子,真是丑陋极了。我不想再看了,决定把她缝合起来,恢复到原样。但我高估了我的本领,妈妈的缝衣针刺破了我的手指,那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把我吓坏了,我晕倒了。当我醒来时,我看到我的洋娃娃身上涂满了我的血,一副狰狞相……妈妈要丢掉她,我不许,我让她缝合好,里面塞满了破棉絮,我又可以抱着她入睡了,只是她不再声响,成了一个哑巴。

看来,我得说说我的身世了。

我出生于1976年6月,在一个叫唐山的地方。那一年,一场著名的地震来了,包括我的父母在内一共有十多个亲人死于那场灾难。我幸存了下来,却成了一名孤儿,随后不久,我被一对来自浙江的夫妇收养。于是,我从干燥的北方来到了湿润的南方。养父是一个中学物理教师,养母是家庭妇女。他们收养我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们没有生育,他们收养我,是希望我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对我、对周围的人都隐瞒了真相,以至于所有熟悉我们的人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是老来得子,一直到我妈妈生病住院,需要我做骨髓移植配对试验时,事情才穿帮。我的爸爸老泪纵横,喃喃向我倾诉,“我以为一直可以瞒你到死的。”

这个时候,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个秘密,我是他们找来引领弟弟妹妹的,就是通过我,生育下他们的亲生骨肉。那时候,在他们看来,我只是起着一个药引子的作用。他们对那个风俗习惯痴迷不已。

我没有对他们的刻意隐瞒表示出特别的愤怒,相反,我挺感恩他们的。我想我一个孤儿,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了,妈妈现在生病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发火呢?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伙伴,至今还生活在孤儿院里,我真的很知足。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好多的事情都可以心想事成。这使我在同龄人中间,拥有相当多的话语权,有着自然领袖的味道。当然,这里面主要还是我爸爸的功劳。

我的爸爸是个知识渊博的物理老师,风趣幽默,老喜欢开玩笑,最大的爱好是叫人猜谜语。广为流传的是,他曾经让他学校教研室的同事猜一个谜语,猜之前,他卖弄关子,说,我考考你们对生活的态度怎么样,看谁最热爱火热的生活。谜面是两个女人脱光衣服面对面,打一饮料名。同事们猜了大半天也想不出结果,他轻蔑地说,我一说裸女,你们就想入非非了?告诉你们吧,那是豆奶(斗奶)!同事笑弯了腰,有个女同事躺在地上求饶,说,我老想着物理,误入圈套了。爸爸忍着得意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到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压强和压力!这副态度,怎么是对待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态度是低一点,再低一点!要想方设法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悄悄告诉我,你爸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的他苦大仇深,像个别人欠了他东西的老财主,拧着脖子硬叫人还清,还不清就恨不得扼死对方那种。你来到我们家,他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你看他看你的样子,就像掘了块黄金疙瘩。

我承认我长得不赖,瓜子脸,蜂腰,腰板笔挺,骨骼粗大,撑得起我高大的身坯。妈妈说,你可以去当女兵的。可我不喜欢去当兵,我喜欢做模特。我曾经萌发过去唐山寻找我的亲生父母的想法,但一想到他们已经灰飞烟灭了,我就断了这个念头。何必自讨没趣、徒留伤悲呢?于是死心塌地地留在我的养父母身边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