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

作者: 陈武

咳嗽0

咳 嗽

我们民营文化公司的编辑部,工作性质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编辑部差不多,人员结构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既单纯又复杂(单纯是因为年轻,复杂也是因为年轻),不同的是,人员流动性大,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人事变动。

这天一上班,我就看到正在电脑上工作的俞文雅神色不对——看似紧盯着电脑屏幕,一肚子的心事却显露无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庄重,失去了庄重中掩饰不住的美艳。不是我生性敏感,是俞文雅的表情过于特殊,介于严峻、生气和愁苦之间——眉宇紧锁、凝重,眼神呆滞、焦虑,甚至充满疲惫和惊惧,说是狰狞也不为过。这样的神情,怎么相信她是在工作呢?说是在接受折磨似乎更准确,但她确实是在工作——审稿,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俞文雅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虽然喜欢长时间沉默不语,也无夸张的姿势,总体上,都是在认真工作。不多话,不乱走,安安静静,是她给我们的主体印象。对此,我还在私底里感慨过,一个漂亮女孩,能够成天安坐于办公桌前,非常投入地沉浸在一本本枯燥的书稿中,那要有多大的耐心和专注度啊。在我看来,漂亮女孩不应该死心塌地地待在办公室里做某一件具体的工作,应该出没于各种社交场合,应该靠颜值吃饭,和香粉、时装作伴(娱乐媒体上这样的报道不是屡见不鲜嘛)。我不过是这么想想而已,并不希望俞文雅离开编辑部,事实上,俞文雅也表示过,她喜欢书籍,喜欢阅读,喜欢别人的故事,当然也喜欢和文字有关的图书出版工作了。

俞文雅今天新换了一件好看的毛衣。我在路上还想,她今天应该穿那件豇豆红的毛衣了。整个秋天到入冬以来,俞文雅常换的毛衣有四件,一件豇豆红的,一件鹅黄色的,一件砖灰色的,还有一件抹茶绿的(有一件月牙白的,似乎只穿一次)。前三件毛衣是合体修身的款式,只有抹茶绿的毛衣,是休闲款,宽松的袖子,一字形的领子,领子里忽隐忽现的锁骨,倒是有几分波俏和风情。今天是周一,在我的记忆里,每个周一,她都穿那件豇豆红的毛衣,质地似乎也最好,和她白皙、细腻的肤色非常匹配。而且在整个一周里,只有这件毛衣穿两次(周一和周五),可见她对豇豆红的喜爱程度。但是我猜错了,俞文雅今天穿了一件新毛衣,烟栗色的细线毛衫,也是修身款,颜色和豇豆红差别不大,却更显精致和洋气。新毛衣都穿上了,为什么还愁眉不展呢?我只是随意地看她一眼,便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心里也凝重起来,迅速捡点自己上一周的言行,是不是我在哪方面没做好或某句不慎的话得罪了她?我对于上周的记忆比较模糊,粗略地回忆一下,上周都在赶写那部关于名人书房的长篇随笔,根本没有时间分散注意力,话很少,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确认了俞文雅的不愉快和我无关,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好奇她为什么要生气。

就在我整理桌子,打开电脑的过程中,俞文雅咳嗽了一声。

我被俞文雅的咳嗽吓了一跳——她的咳嗽太不正常了,沙哑中带着锣声,仿佛什么东西被强制撕裂,有种钻心般的疼痛,一听就是重感冒引起的那种干咳。

接着,她又咳嗽一声。

她的干咳,就像河水决堤,第一声不过是开个头,瞬间便不可遏制,一连串的干咳随之而来,一迭连声,蜂拥而至,停不下来。我感觉到她干咳时的痛苦,喉咙似乎带着一道道新鲜的血口子。可能是为了缓解痛苦吧,她捂紧了嘴,让身体微倾,这样似乎会舒服些。我还感觉到,她的干咳是从肺部挤出来的,一声紧似一声地挤,缝隙很小,咳嗽很大,因而就很憋屈。她的咳嗽绵延很久才稍停下来。

像火山喷溅后的暂时停歇,没过多久,新一轮的咳嗽又来了。

在咳嗽的间隙,俞文雅也努力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形态,但咳嗽真是由不得她啊,每一次咳嗽都像经历一次炼狱。当咳嗽停歇、靠到椅背上、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时,她脸上的红晕才渐渐退去,端起杯子,抿一口水。可往往是,杯子还没有放下,那咳嗽声又更加剧烈地响起。

就在俞文雅和干咳搏斗的时候,我已经在电脑里随意翻看新闻了。说是随意,其实也是有重点的——只看体育新闻。浏览体育新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然后便开始工作。但是今天,我的心情分散了,俞文雅的咳嗽声不时地响起,毫无规律可寻,比如,突然咳嗽一声之后,我以为接着这一声会连续咳时,那咳嗽又被她憋回去了;而感觉相对平和的一声咳嗽,却紧跟着来了一大串,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最后逼得她伸长了脖颈,半伏在桌子上。那咳嗽仿佛发生在我的身上,每一声咳嗽都给我带来剧痛,感同身受地替她强忍着,心里会不由地跟着震颤起来,也不免地焦虑和心痛。焦虑是因为我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任她独自一人和咳嗽抗争,而我却束手无策;心痛是她如此娇弱的一个女孩,身在病中,我却无法关心,或无从关心。另外的纠结,就是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关心她。事实上,根据她平时的习惯,我就是想关心,想帮忙,比如问她看医生了没有,吃了什么药,帮她倒杯水什么的,她一定是拒绝的。就算是充满善意的问候,她也不一定搭理和领情——她就是这样,上班时只有工作才让她专心致志,工作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下班时间一到,立马拎包走人。

我和俞文雅并列而坐,中间只隔一块挡板,相距不过尺许,她咳嗽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声控和目光范围内,我能感受到她咳嗽时,身体里发出的回声,就像荡漾的涟漪,把痛苦一圈一圈地扩张开来。我也被那涟漪淹没了。

“感冒啦?”我终于忍不住,在QQ上问了一句。我觉得,即便她和以往一样,冷漠地不回一个字,我也不能表现得事不关己,也得拿出我的诚意来。事实上,她的咳嗽已经深深影响了我,不仅影响我的工作,也影响我的情绪。关心她一下,了解一下病症,也是尽同事之谊,同时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嗯。”她回了一个字,比往日反应快多了。

我们平时的工作QQ都挂着,而她的QQ一直处在隐身状态,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她很少回复。

“可以在家休息啊。”我的意思是养好身体才是重要的。

“怕把你传染了吧?”她的回复似乎误解了我,带有“怼”的成分,完全体现了她的风格和个性。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对她的关心和问候,明明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却被她这一句反问问懵了,仿佛我真的在嫌弃她,怕把我传染了。我不敢怠慢,立即回道:“不是那个意思啊,身体不好,可以请假休息的。”

“工作这么多,哪敢请假啊?”她又呛了一句。

“吃药啦?”我又问。

“感冒吃什么药?我感冒从不吃药——反正都要个把星期。”

“还是吃药好,能缓解症状,少受点折磨。”

她不回我了。

“多喝水。”

还是没回。

“多吃水果。”

依然没有反应。

我便没有话说了。这才意识到,我的话,在她听来都是废话了——如果这样,日常生活中,哪句话又不是废话呢?许多话都是可有可无的,可说可不说的,人们的交往,互相的了解,情感的增进,不都是在废话中建立的吗?有很多次,我试图和俞文雅随便聊聊,都无法聊下去。她似乎在有意保护自己(拒绝我的关心),不愿透露关于自己的哪怕一点点信息,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婚姻,她的爱好,她的学历,她毕业的学校,她生活的圈子等,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其实,有些信息,我想了解也容易,比如她做过哪些工作,毕业于哪所高校,包括年龄、婚姻等基本状况,她应聘的个人简历上应该有,只要问一问吴婧就知道了。吴婧是我们图书公司的编辑部主任,公司的编辑都是她招的,是个精明而能干的大龄女青年,是公司的中层和骨干,当然也是老板倚仗的人了,但我不想从这个渠道了解,因为这样虽然能得到一些信息,都是二手的,和俞文雅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况且,我这样去了解一个漂亮女同事的信息,会引起吴婧的不悦。我并非八卦,并非喜欢探寻别人的隐私,只是俞文雅的言行和处事的态度(包括工作过于认真),和大部分普通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比如编辑部的其他同事,都会在平时的交往中——午间休息或下午下班后,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闲聊一会儿,无意间透露出个人的一些信息,关于爱人啊,孩子啊,房子啊,等等,而要想从俞文雅的口中了解这些,那就比登天还难了。

风 波

风波是李志刚引起的。李志刚做排版工作,是个快手。手一快,活就毛糙,手一快,就时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吃不饱就休工,休工了就无聊。上午十点半时,他改完一部书稿,打印一份大样交给文字编辑核红时,又闲下来了,到处转。他个子矮(不到一米六),帅气,精干,两只小圆眼像鼠眼一样闪闪放光,走路也特点分明,一抖一抖的,像是面前铺着一道道密集的减速带。闲下来的他,果真像在减速带上行车,一抖一抖地在几组办公桌的缝隙间走几趟,也像深夜出动的老鼠,警惕中,带着鬼祟,然后站到西窗前,眺望长虹桥里侧的三里屯一带,又去看了看考勤器,再看看窗台上的几盆绿植,自言自语地跟绿植说会儿话,最后“抖”到一个闲置的办公桌前,看到了那张卫生值日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几个短句(念人名),突然大声说:“啊,俞文雅,这周你值日唉!”

李志刚的话,在安静的编辑部里一点都不合时宜,或者,纯粹是多此一举。值日人员一般是在下班前一刻钟开始拖地,给盆花浇水,集中各人废纸筐里的垃圾送到楼梯口的垃圾桶里。现在才是上午,喊什么?而且,既然不是你值日,更没必要咋呼啊。你又不是主任,算老几?我听着不爽,看他一眼。我看他那一眼是有意味的。我虽然不是主任,身份却是“总策划”,这是个怪里怪调的头衔,因为我并没有策划过什么套系的书,也不行使总编辑的权力,老板却很看重我,有关选题啊、封面啊、插图啊、开本啊、印数啊什么的,都会找我商量,而且,我还是个小股东,平时虽然不管日常事务,却凌驾于主任之上,简单说,我从总部来到位于东三环的分部,就是老板派来监工的,所以我最有权力向老板提出建议,要是打个小报告,或平时给谁扔只小鞋,那对方就难受了,工作就不长久了。李志刚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大声地说过之后,耍酷地抹一下发型,并没有在意我别有深意的目光,而是在没听到俞文雅的回应之后,又走到俞文雅身后,眨着亮闪闪的小眼睛,声音虽然比刚才放低了些,却有些调侃:“俞,文,雅,哈哈,俞文雅,这个名字有意思,鱼,一条鱼,有什么好文雅的?鱼真的文雅吗?哈哈……”

“我正式警告你李志刚,这次我搭理你,是因为要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跟我说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俞文雅坐直了身子,脸对着电脑说,“上次我在群里已经警告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李志刚尴尬地笑着,欲言又止。

而俞文雅突然的咳嗽,倒是给李志刚的尴尬做了些掩饰。

我听了俞文雅的话,觉得畅快,正想帮一句,吴婧开腔了:“老李,你要是没有事,可以趴在桌子上休息,也可以出去转一圈,抽烟也行,别影响别人工作好不好?”

俞文雅一听“抽烟”二字,再次咳嗽起来——她对烟味也是敏感的,虽然她这次咳嗽不是因为屋里有烟味,但对于正在咳嗽的病人来说,烟味可能会诱使更频繁的咳嗽。这不,我也条件反射地感觉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臭味了。

吴婧的话起了作用。李志刚也意识到俞文雅一直在咳嗽,尬笑也消失了,再次走回到西窗前,一边嘟囔着:“我可没抽烟,我可没抽烟。”一边朝窗外张望。

我对俞文雅和吴婧的话很满意,觉得李志刚已经是俞文雅讨厌的人了。吴婧的话也有分量,是一个主任的担当。

长虹桥分部的人不多,十一个文字编辑加一个实习生,还有李志刚这个排版编辑,为了方便交流,除了原有的QQ工作群,我又建了一个微信群,有关编辑方面的事,他们都会在这两个群里交流,偶尔还会引发讨论。俞文雅所说的“我在群里已经警告过一次”,就是李志刚不分轻重接话的结果。那天,俞文雅在微信群里问一个版式上出现的反常现象,这个问题谁都可以回答,排版经验丰富的李志刚回答更合适,但俞文雅@吴婧,显然是不愿理睬李志刚的意思。李志刚却不识趣,根本没看出俞文雅的意图来,抢先发言了——发了个无趣而低级的卡通图,图上是一个怪里怪气的小丑指着一行“懵逼了吧”的字。这简直是对俞文雅的污辱。俞文雅大发雷霆,把他臭骂一顿,都是可以的,但俞文雅没有那样做,她忍住了,采取无视的态度。吴婧赶快@了俞文雅,就她提出的问题进行了通俗易懂的解释。这事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李志刚的讨厌就在这里,他看俞文雅无视他,也没有人对他的“幽默”表示欣赏,就把刚才的图又一连发了三次。俞文雅依然没有发怒,她只是在群里警告道:“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和我说话。”李志刚回了个笑脸,觉得不够,又回了句:“不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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