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世界
作者: 袁滕
凌晨三点她从公寓出来,外面路灯很亮。远一点的灯光苍白而稀薄,感觉像身处一列孤独火车的车头。冷风吹过,她回头望了眼,整栋大楼没有光亮。房东家的窗就在她家窗户的左侧,晚间曾听见他们放音乐,给什么人庆祝,走动喧哗,现在也熄灭着。他们有个在国外的儿子,或许回来了,但也可能是别人。
一切都很安静,从外面根本听不出这大楼水管的任何异响。她看看手机,两个未接来电,叫的车还在几个路口之外,小车标在地图上缓缓蠕动着。不知为什么,每次等车,看着图标渐渐逼近,她总有种心悸的感觉,仿佛预料之外的某种东西将要不期而至了。她有时会想象自己是站在原地的逃犯,那代表定位的绝望的小红点,等待某辆车来慢慢找到她。除了等待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手机响起来,这次她接了。对方焦急地问,到哪了?
她说,在等车,车快来了。
对方声音有些撕扯,怎么那么慢?
她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个点车本来就难叫。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讲清楚。
对方不耐烦地说,等你来了再说。
他们僵持了一小会,似乎是在预期之外,然后那个人有点不甘心地把电话挂了,剩下嘟的一串回声,在夜晚有种坚硬的质响。
她掖了掖大衣领子。跟现在这个男友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过去他也进过拘留所,在遇到她之前。她知道他是个麻烦,不停喝酒、欠债,换各种没人说得清楚的工作。有一天在各自砸掉一些东西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受不了了,必须做出一些改变。然后他们离开原来的地方,搬来这里,他也找了份更加无法说清的工作。
他们作息总有时差,偶尔碰在一起了就彼此亲吻、争吵。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从父母相互折磨的漫长婚姻里她就意识到这一点。至少他对她也有好的时候,凌晨带来很贵的水果,付清每月的房租,但他从来没有半夜三点给她打过电话。半夜三点,卫生间的水管轻微的哗响,仿佛远处模糊的海潮。
车来了,在离她几米的地方调了个头。她拉开车后门,闻到一股木柴的气息。车里很新,司机坐在黑暗中,透过后视镜看着她。似乎是个并不整洁的年轻人,她不大确定,但在余光里能感觉他的一些发角,疲惫地刺戳着。她坐进去,避免和他打招呼,在这个深夜她不想引发任何话题,例如为什么开车到这么晚,为什么透过后视镜看她。关上车门的时候,她听见他们中有谁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错觉,又仿佛有第三个困倦的人在场,然后发动机低响起来,在寒冷中发出震颤。
她靠着车窗,看见司机旧黄的卡其衣领,在暗影里沉默地收敛。车经过蔷薇弄,又开出风情大道,沿途夜宵店都开始陆续收摊,也有人气正旺的,萧蓝的灯光裹挟着蒸腾的热气。路上没什么行人,司机打了一把方向,拐进一条狭窄的暗弄,然后越开越黑,两边渐渐草叶繁茂,隐隐听见高架的喧哗,凌厉而荒蛮,和去市区的路两样了。
我去派出所。她礼貌又生疏地说。司机并没有理她,车子继续在夜中滑行,路灯越来越凋零,她开始紧张起来。
她想起去年的时候,和男友到暹粒玩,抵达也是深夜,他们坐上一辆当地的敞篷三轮车,赶往旅馆。一路杂草丛生,有些荒芜的灯牌在远处闪烁,车轮轧过土路,发出磕磕的闷响。车夫艰难地说了几个英文单词后,再也没出声,他们仿佛一直踟蹰在浓黑的夏日的尽头。她紧紧抓住男友的手,瞪大眼睛,望着车夫的后背。男友却无所谓地笑着说,不要紧的,就算把你拐去,最多让你留下来当个小姐,还能贴补我们这趟的费用。来之前他们就知道,此地色情业盛行,也合法。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尽管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很生气。后面的旅程仍旧愉快,他们互相照应着爬完几乎全部的石庙,然而现在想起这些,她发现自己依然生气,并且有种停留在热带雨天的莫名悲哀。
这不是去派出所的路。她终于鼓足勇气说。
司机停顿了一会,说,去接另一个人。这次他没有看后视镜。
你要去接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绷紧了,在渐渐热起来的车里几欲裂开。
司机没有再回答。
她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非常奇怪的,她注意到那个定位小红点,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在住地附近的版图上瑟瑟徘徊着,仿佛莫名被精准的现代系统遗弃了,然后她对照订单信息,发现单子是拼单,延续了她一直的打车习惯,刚才一时匆忙,并没有改过来。
她忙说,实在不好意思,请你帮我改成专单,我可以多加钱。真的赶时间。
司机说,不是钱的事。他侧耳听着导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抚摩着。他手上并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戴别的什么。
她焦躁起来,加重声音说,你要多少钱?
我说了,这不是钱的事。司机不耐烦地重复,望了眼窗外。外面正经过一片工地,裸露的钢筋和水泥墩彼此堆叠,发出压抑的喘息。隔了很久,他把目光收回来,她知道他又在透过后视镜看她。
他在一家游戏厅门口站着,不知道是刚出来,还是路过。车开过头一小段,他还站在原地,游戏厅的灯光在他脸上变幻闪烁,仿佛试探一个打盹的人。车喇叭响了两声,寂静像冷汤荡漾了一下,一个将要拐进暗弄去的女人,很吃惊地回过头,茫然望着半空。
他跑上来,拉开车门看见她,略怔了怔,然后径直坐进来。她只好稍稍往窗边靠去。车内的木柴气息浓烈起来,车座开始散发浮油的味道,多半是他抽过烟。
司机问,是到海洋世界吗?他“嗳”了一声,两手插进衣兜里,皮夹克发出窸窣的轻响。她能觉察出他刻意掩饰的紧张,还有肩膀微微的战栗。他把前排后背的网兜袋拉开来,看了看里面,又蓦地弹了回去。皮筋在昏暗中微弱地收缩,她听见他随之发出低喘,仿佛一个刚潜完水上岸的人。
过了一会,他似乎平静下来,略带兴奋地说,你知道吗,南庆祥路上有座着火的建筑,我刚路过那。
她和司机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然而两人都不由凝神谛听。街面一片黑寂,整个城市依旧沉在黎明前的水底,没有火光、燃声,或者消防车呼啸的警铃。
南庆祥路似乎离得并不远。
司机嘟囔了一句,兴许这会儿已经被扑灭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不可能,我经过的时候火势很大,从底楼一直蹿到顶楼。火光照得跟天亮一样。他直起身子,头向前伸着,似乎在日常堆积的疲惫之余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说的东西。
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努力倾听,她看见他的手在光亮处一挥,手指微微蜷曲着,也许那上面曾经放过一根火柴,似乎也只能是一根火柴。
没有人再对火灾发表任何看法,车子沉默地滑了一段。司机突然问,海洋世界这会儿开门吗?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司机又问,那里有什么?
他仰靠在座位上,像是在努力思索,然后放弃了,无所谓地说,不了解,我没去过那。
司机在失望中看着路况,然后把后视镜正了正。从里面可以隐约看到他们后尾有辆大巴,高耸的车头充满雾气。
他转脸问她,你去哪里?或许我们可以路过南庆祥路。她看向旁边,没有理他。她并不喜欢他肘间的味道,现在她闻出来了,确实是烟味,况且她对路边的火灾和海洋世界都没什么兴趣。
司机帮她回答,不路过,她去街道派出所。
他继续问,这个街道的派出所?
司机点点头。
他摸了摸下巴说,我上一次去派出所,还是陪我妈。她从乡下来看我们,拎了一麻袋鸭子坐公交车,坐到半路发现鸭子少了,就报了警。结果一车人,跟着公交车司机,一起到派出所里接受调查。
司机仿佛很感兴趣,问,活的鸭子?
他说,活的。调查了半天,没有任何线索。两只活鸭子,就这么没了,谁也没找到那两只鸭子。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司机等了一会,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我妈就回去了,到乡下没两个月,去世了。脑出血。
司机一时没有说话,而她一直沉默地看着车道旁一个摩托车手,载着个光脚穿拖鞋的女孩。那女孩每隔一两个路桩,就站起来,迎风呼叫着,也许他们想要在天亮前到达某个地方。
她想着她的男友,在派出所里,会不会因为等不到她,已经睡了。她知道警察在深夜会点着大灯,然而他在亮光中也能睡着。他在一切颠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睡着。她喜欢看他趴着睡时后脑勺那个旋,即使抚摸着,他也不会醒。
有一次,他们两个和他的表哥一起回乡下老家,在长途火车上,他一开始就睡着了,睡了一下午。她紧紧盯着他们的行李,还有窗外移动的山原。车厢里的空气潮闷无望,他表哥起身去过道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她的胸口,迅疾短怯的一记,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一直怔到下车,那个油腻的瘦子轻浅地打了声招呼,就同他们分散了。此后她又见过他表哥两三面,那天的情况她始终没提,她知道他从来不告诉她一些事,而她不告诉他的,似乎只有少数这几次。
她在恍惚中听见男乘客跟司机聊着音乐的事,大概有谁提议放点歌,然后他凑过来问她,你要听些什么,可以用蓝牙连我的手机放。她把脸转向窗外,没有作声。也许她曾经有喜欢的歌,但是无所谓,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一点音乐不能对任何事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帮助。
他径直研究起自己的手机,过了一会,车里响起歌声,中年女歌手清冷的喉咙,缓缓地灌满每处缝隙,大概是讲一个晚回家的人,坐在喜欢的人开的车里,两个人都很快乐。背景有疏离的鼓点和萨克斯,像傍晚从天窗望出去的晚霞一节一节。她听过这首歌,但还没到喜欢的地步,或者这就是中年人的品位,她知道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也许因为他头发的气味,也许是他双手插兜时的姿势。
他们三个在歌里共同浸泡了一会,直到尾声变得稀薄,歌手的声音离车子越来越远。
司机忽然说,海洋世界应该有鱼吧。
他盯着副驾驶的空位,不置可否地说,应该有。
司机说,前段时间听说那里逃走了只海龟,也可能是被偷的。
他说,有谁会偷一只海龟,一只海龟没什么用处。
司机说,海龟吃什么?
他耸耸肩说,不知道。然后他收起凝滞的眼神,仰头向车顶望了一会,仿佛目的地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过了今晚并不一定能够到达。
她瞥见他的胡渣,像海龟壳上的绒毛,在暗蓝的水里浮动着。她诧异于他忽然的沉默,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沉默。再过几分钟,她就可以离开他,离开一切有关海洋的心不在焉。
车里没再响起第二首歌,她听见司机用干涩的声音说,或许再过几天我可以带我孩子去那里看看,等我有空的时候。
车子绕过一座环岛,似乎抄了段近路,但也可能是在毫无意义地兜圈。她对这座城市的道路系统还不熟,而且坐在这辆车里似乎太久了,几乎失去时间的概念。困意逐渐上涌,路边闪过的路灯晕成模糊的光带,孤独而漫长。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看着那些光。
冷风像钢签刺进缝隙,贯通整个后座。他把夹克领子竖起来,暗地打了个颤,然后把手伸进内袋,摸出一包烟,抖出其中的两根,问她,我能抽一根吗?她面无表情地看看烟,他又顾自去掏别的,也许是点火的东西。
他在衣内的左右两边都摸索了一遍,细碎而迷茫,仿佛是仔细拍打着怀里将要熄灭的部分。接着他又抬起半边身体,去摸裤子的后袋。所有口袋是空的,他开始焦躁起来,双手攀住前座,望着司机的方向盘。犹豫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说,那个,我丢了样东西在上车的地方。
司机看着后视镜问,哪个地方,刚才那游戏厅?
他若有所思地说,大概是的。
司机问,什么东西?
他说,一个打火机。
司机问,重要吗?
他说,重要。
她闭上眼睛忍受他们的对话,这世界原来还存在一个重要的打火机。但那又怎么样?丢失重要的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然后她听见司机说,那怎么办,要不开回去找?
他马上说,对的,要回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