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采蘑菇的人
作者: 扎西才让
暑假期间,我和桑吉准备回老家采蘑菇。
桑吉和我是在桑多镇长大的,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他人高马大,贪玩,耍得一手好篮球,是体育系里的佼佼者。我呢,爱看文学类书籍,高考时心想事成,进入了中文系。平时,我俩各上各的课,一到双休日,就爱凑在一起,聊天,逛大街,偶尔也泡泡妞。桑吉胆子大,才大二,就找了个外语系的姑娘,是哈萨克族,脸白,鼻挺,嘴唇圆润,又有一头金发,真的是美人中的美人。两人才接触俩月,就有了形影不离的感觉。
但一到周末,桑吉还是愿意来陪我这个“孤独的牧羊人”。我姓杨,所以这家伙给我起了个绰号“羊人”,后来连他也觉得这绰号有点怪,就给我又换了一个——“牧羊人”。再后来,看我话不多,寂寞孤独的样子,又更名为“孤独的牧羊人”了。他解释说,这绰号好,一下子就能知道你的性格,若你写诗,当个诗人,就更恰如牙缝了。我说,那不叫“恰如牙缝”,那叫“恰如其分”。他说,你就别较真了,意思差不多就行。
放暑假的那天,他去车站送走了哈萨克姑娘,回来后一脸失落。我问,怎么啦,心叫人家带走了?他说,她想带我去乌鲁木齐玩,但我想见我的阿爸阿妈,她很不高兴,都哭了。我说,那劝劝她,我听说姑娘们是要哄的,一哄,就好了。他说,你连个对象都没有,就甭乱出主意了。我说,那好,我们回老家吧,待在学校里也没啥大意思。他说,好,回家,这时候满林子都是蘑菇,我和你,捡上几大堆,尝尝家乡的味道。
于是,回到桑多镇的第五天,我们就一起去镇子南边的森林里采蘑菇。
我虽不大爱说话,但桑吉却是个话唠。我一边采蘑菇,一边听他在旁边一个劲说事,感觉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挺有意思的。
“在森林里抬头望天,大多数情况下,是很难看到蓝蓝的天空的。除非你爬上树干,尽量攀援到树顶的位置。那时,你实际上是透过树缝来窥视天空,你看到的云朵,肯定是变形的,你注意到的蓝天,也必然像残破不全的蓝色玉石。你一边心虚地仰望,一边得小心脚底下干枯的树枝,一不小心,你会跌落下去,被枝叶划破脸颊,快到地面时,会像蠢笨的旱獭那样给撞个天旋地转,一时半刻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哪里。”桑吉滔滔不绝地说。
我说:“哎,今天你成诗人了,这么能说啊!”
桑吉说:“你不知道我恋爱了吗?恋爱中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诗人。”
我说:“看来哈萨克姑娘还是厉害,竟然能把一个野蛮人变成诗人!”
桑吉哈哈大笑,忽然停住笑很严肃地说:“我和她可能不成。”
“为啥呢?”
“为啥?一个是藏族,一个是哈萨克族,谈个恋爱还可以,结婚,可能不成,双方的家长都不会答应的。”
“嗯,这倒是实话。”
“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桑吉的语调变了,我知道他又想那个哈萨克姑娘了。
桑吉说:“哎,不提她了。实际上,你我到这森林里来,不是看天空的,也不是来说哈萨克姑娘的,而是来采蘑菇的,对吧?”
我说:“大实话。”
桑吉说:“说起采蘑菇,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就是在桑多中学里念书的那会,那个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你还记得吧?他总是嘲笑我们,说作为生活在森林边的孩子,不会识别蘑菇有没有毒,是可耻的。你记得吗?那时他教导我们说,远离那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吧,不管是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青色的,还是比金色的颜色还要黄的,它们真的有毒,这道理,就跟那些漂亮的姑娘一模一样,越漂亮,越有心计,越不可信,越不可理喻。”
我说:“我不想提他。”
桑吉说:“就是,他让人讨厌,他说女人不可信,但我们多次看到他总爱带漂亮女人到他宿舍里去,真是个愤世嫉俗、言行不一的家伙,我可忘不了他。哦,对了,那家伙后来竟然和你阿姐拉姆处对象,那可是仙女一样的女孩,还差点成为你姐夫。不过,不知为什么,那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调离了桑多,到城里去了。听说你姐去送他,人刚送走,肚子里就留了他的孩子,对不?”
我说:“桑吉,你不要提他行不行?”
桑吉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说这些干啥呀!我俩是哥们,你的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知道,你姐的事,我俩都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说,知道为啥吗?只因你那个小外甥,人人都说他长得越来越像语文老师了,连脾气、性格、说话的方式都像哩。”
在森林里,我们喜欢采酥油一样黄里透白的蘑菇(人们叫它酥油蘑菇)和像十根手指一样向天空摇晃的碎碎蘑菇,还有那些刚刚破土而出但还没张开伞面的丁字菇……当带来的手提袋变得鼓鼓囊囊时,我觉得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我说:“桑吉,你的袋子满了没?”
桑吉说:“还没,光顾和你说话了。”
我说:“好吧,那就再采一些。”
桑吉说:“我觉得这森林里隐藏着怪物,有的,我们能看到,比如灰兔、麋鹿、野猪,还有那些振翅高飞的红雀、乌鸦。有的,我觉得我俩肯定看不到,比如山鬼、山神和迷狐子,这些怪物最爱和活人过不去,它们会勾引我们,迷惑我们,让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说:“甭吓人了,我们回吧。”
桑吉说:“那好,我们回。”
我拎了拎袋子,有点沉,感觉有十斤的分量,心里头有点满意。
桑吉说:“哎,那是谁?瞧,就那边那个长着马脸的男人,你看他的左手拿着一个大白蘑菇。哎,那蘑菇像极了女人的乳房,哈哈!你看那人,右手里还紧攥着刀子,看来,他把我俩当成怪物了。走,过去,我俩和他打个招呼。”
桑吉说话的时候,我也发现了那人,瘦而高,但背有点驼,像匹瘦马。
我说:“算了吧,你就这臭毛病,爱热闹!”
桑吉说:“你不想去?那是不行的。在这森林里出现的,绝对不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在这森林里出现的,也绝对不是不爱采蘑菇的人。”
我说:“我不信。”
桑吉说:“不信?那好,我俩打赌,你输了,把你的蘑菇给我,我输了,把我的蘑菇给你。”
我说:“不,我不打赌。”
桑吉说:“好好好,那就当我啥都没说。”
凑近一看,果然是熟人——邻村的丹正。
这家伙,是我姐夫。
“啊呀呀,原来是阿哥丹正!远了,看不清你是谁,近了,才知道你是谁。”
丹正也认出了我们,他绕过几棵树,到了我们跟前才说:“哎呀,桑吉,扎西,是你俩啊,我刚才看花眼了,把你俩当成野猪了。”
桑吉骂道:“你才野猪呢,你全家都是野猪。”
丹正说:“哦哟,学会像城里人一样骂人了,进步了,进步了,对吧扎西?”
我本不想理他,但人家打招呼了,也只好打招呼:“姐夫好。”
丹正早已看出了我的勉强,话里带话地说:“哎呀,阿舅考上大学了,就不想搭理姐夫了。人心哪,真的会变。”
桑多人喜欢按辈分称呼人,我是丹正的孩子的舅舅,所以他就以孩子称呼我,叫我“阿舅”。
我瞪了丹正一眼。
丹正又对桑吉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开玩笑。人在这林子里,真的容易看花眼。”
桑吉说:“我觉得你在别处也会看花眼。”
丹正说:“屁话,好多事,看清楚的人不多。”
桑吉听了,连连点头,嘿嘿嘿地笑。
丹正问:“你和扎西在采蘑菇?”
桑吉说:“就是,不过,好蘑菇不多。”
丹正说:“谁说不多?我路过这片林子,忽然想起现在正是采蘑菇的时候,就进来了。你瞧,我都采了大半袋子了。”
一看,丹正手提的塑料袋里,果然有蘑菇,都是比金针菇还短还粗的碎碎蘑菇,足足有三斤多。
桑吉夸张地叫起来:“啊呀,你真会选蘑菇,要是你选媳妇也有这眼光,就好了。”
丹正一听,脸色瞬间就阴了,斜视着桑吉:“你这话,啥意思?”
桑吉连忙摇手:“没啥意思,没啥意思,真的没啥意思。”
丹正说:“说话时,先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一遍,不然,你会吃亏的。”
我插嘴说:“就是,祸从口出!”
丹正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你少插嘴。别人说你阿姐,你还屁颠屁颠地跟着别人,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说:“我说的是你,不是阿姐。”
丹正愣住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桑吉说:“我不是别人,我是扎西的哥们。”
丹正说:“是哥们,就不要随便说哥们的亲人,不要显得没教养。”
桑吉说:“对对对,阿哥丹正说得对,我记住了,记住了。”
丹正说:“记住了就好,我先回了!”
他转身就走,在林子里左转右拐,片刻之间,就没了踪影。
桑吉问:“扎西,你刚才说你姐夫祸从口出,啥意思?”
我说:“没啥意思。”
桑吉说:“我看肯定有原因,告诉我,行不?”
我说:“他不是个好人。”
桑吉说:“我知道你姐夫以前爱贩木材,有钱。后来国家封林了,他没了来钱的路子,花费又大,就成老人们说的败家子了,对吧?”
我说:“就是。”
桑吉说:“谁不知道他的那些事?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找不上媳妇,只好娶了肚子里有孩子的女人。你说对不?”
我想了想,不知说啥好。
桑吉说:“你不要说,你嘴笨,也说不出个啥来,你听我说就行了。”
我说:“你说,我听。”
桑吉说:“知道他以前为啥娶不上媳妇吗?他这人虽长着一张马脸,猛一看,让人感觉不舒服,但还不到娶不上媳妇的地步。只因他跟那个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一模一样,好色,爱翻寡妇家的墙,又不专一,名声就越来越坏了。”
我说:“你说的是丹正?”
桑吉说:“你不信?你当然不信,你年龄比我小,成熟迟,可能还不懂男人女人之间的事。不过,我懂了就等于你懂了,你不懂的,想了解的话,就直接问我。”
我说:“我才不问你呢。”
桑吉说:“不过,说实话扎西,你阿姐其实是个好女人。我现在讨厌她,是因为以前喜欢她。”
我吃了一惊:“你喜欢过我阿姐?”
桑吉说:“你不知道?要是没有语文老师的事,我就会追求她。我多想追求她那样的女人啊!”
我说:“我阿姐没你说得那么好吧!”
桑吉说:“什么?你当弟弟的竟然不知道?她的好可多了。我想想啊,她的眼睛好,鼻子好,嘴也好看。嗯,那时候,她害羞的样子最好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不了解这个从小长大的玩伴。
桑吉说:“你知道吗?那时她最爱和我一起玩儿,我们去过桑多河,去过斜阳桥,去过大峪沟,这林子里也来过。”
我说:“你还约会过我阿姐?”
桑吉说:“你不知道?你真笨啊!要是该死的语文老师从没来过桑多镇,你阿姐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姐夫了!”
我忍无可忍,对桑吉说:“我们回吧,你刚才说的,我不想听了,听了心里不舒服。”
桑吉问:“为啥?”
我说:“我讨厌你说起我阿姐。”
桑吉大笑:“哈哈,我懂了。看来你和你阿姐一样,话少,但心事多。”
我说:“老师说过,贵人话少。”
桑吉说:“我劝你甭听老师的话。老师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说的话,听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大多是哄人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阿姐听了知识分子哄人的话,就跟了知识分子?”
桑吉说:“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