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日记
作者: 容徵
1.五百年时光里的一树繁花
我知道,它不是我的花,我只不过途经了它的盛放。
12月的香港,并不冷,如果在阳光灿烂的时候穿了大毛衣服,走多几步路甚至会热得难受。趁着休假,我与朋友决定去这个最古老的围村远足。围村一般是同一家族聚族而居,同时在周边加盖高墙、挖掘护河,用以自保的产物。一般来讲,围村的居民仍然沿袭着古老的祭祀、酬神以及生活方式。可以说,围村如一个活化石,将几百年前的场景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座建于500年前的围村,远在香港建埠之前就存在。它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适合农耕。从宋明时期已有不少村落散布在这里,既有香港原居民,也有客家人,现在仍有新界五大望族之一的邓氏后裔定居于此。
按照攻略的指示,从锦田火车站出发,沿着锦田河的小径走个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吉庆围。然而,我和朋友两个路痴,整整绕着锦田站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未看到它的影子。新界乡间的小路,扭扭歪歪,一条接着一条,不知道延伸到何处。
也最终到达了围村。方形的城,四边高高的围墙。墙基用石筑砌而成,用灰砖砌成六米的墙身,墙壁有炮口,四角有炮楼和更楼,正门置有连环铁闸。围内有住屋、小里巷及一条由正门伸延至村尾神厅,宽约两米的大街。在几十年前,围外还环绕着护河,而今,护河已被填平,只余几行树木。坐在门前戴黑色头纱的客家老太太,一边热闹地聊天一边熟练地编着扇子。
那些锈迹斑斑的锁,隐藏在巷末的祠堂,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路,确然是吉庆围的样子了。古老是古老的,安宁也是安宁的。只是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甚至是有些失望。肚子已经被饿得开始抗议,薄薄的毛衣也脱了下来拿在手里,一路辛劳后,终于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朋友对我说:“看!好漂亮!”
是呢!在这个黯淡的冬季,在青灰色石墙的压抑中,顺着朋友所指的方向里,竟然就这样,满满开了一树的花。那样鲜艳明媚的色彩,仿佛就要洋溢出来。那样美的花,就这样静静地开着,从巷头开往巷尾。微风吹过,带来些桂花般的微凉气息。顿时所有旅途的劳累得到了补偿。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走,听不到风声、水声、说话声。原来,这就是让人震撼的美。
如果我们的远行,就是为了这样一树铺天盖地的花,那么,我们应当赚得盆满钵满。略显贫乏苍白的人生记忆中,有了这一次的偶遇,再大的辛劳回忆起来都是甜蜜的。
我抓起相机,给仰头望天的朋友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开怀。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也许它并不属于你,但它的盛放,同样构筑了你的生命。
2.种花种菜,也种爱——我的感恩课
当我们从自然拿取苹果、食物、衣服、木头、房子,我们会说:“感谢大地。”这种感恩,是现代人都慢慢忘记了的。在伸手索取之时,我们不会将拿取视为必然,会在拿取时充满感恩。
我一直觉得妈妈是很棒的女人。无论怎样蔫儿吧唧的植物,放在她手中一段时间,就会神奇地恢复生命力。更赞的是,她会在水泥房里种菜哎。
家里有一个二十多平米的长阳台。阳台划分成几个区域,有的放置躺椅,有的搭个书架,剩下的,就是专属的种植空间。沿墙角摆了一溜大大小小的容器,有花盆,有泡沫箱,还有不知道干什么剩下来的塑料箱。唯一共同点是,它们上面都蓬勃生长着绿色。
这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长长短短的苗,是妈妈的心血,也是我和妈妈的秘密花园。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蔬菜们努力生长的时节。黄瓜顶着黄花,豆角戴着粉色的花串,灯笼似的辣椒结了出来,香菜也变成了绿色的小扇子,红绿相间的西红柿缀满了秧……
撒一片小小的油菜种子下去,十几天便冒出嫩嫩的芽,挨挨挤挤的,一个压着一个比赛似的长。妈妈说,这个不行,要拔去一些,便不由分说地拔走了大部分。看着稀稀落落的油菜,顿时有种人口凋敝的悲伤。午饭时,家里多了一道小油菜蘸酱的佳肴。这些细细的长长的还没长出几片叶子的油菜,终于在餐桌上找到了它们最美好的归宿。自然,在毫不犹豫地将这甜丝丝夹入口中时,也顺便发现之前的悲伤没能持续多久。
这个阳台上的菜园,也是我最初的植物学启蒙地。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对这些植物,只知道加工出来端上餐桌的样子,再往前追根溯源一点,就是超市里货架上码成一摞摞的样子。它们是怎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似乎完全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话题。然而,自从有了这个小花园,我可以问,哎,这个是什么菜?那个是什么菜?如果这时候爸爸或妈妈在旁边,就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曾经分不清韭菜和麦苗的我,不喜欢衣服沾土每次野营都要找借口逃开的我,现在已经能够从植物的幼儿状态分辨出几样家常菜,也能蹲在花盆前不顾手脏替自家的韭菜捉小虫。甚至于到泰山旅游的时候偷偷装人家一袋子富含腐殖质的土,以及去挖一些蚯蚓放在花盆里。我家的菜园,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让它专门长草。有时候因为楼层太高,草种子飞不到这里来,妈妈就会辛苦地把它们摆到楼前的空地上,待几个月后再继续种菜。“土地跟人一样,也要休息,也需要朋友。”也正因如此,我们家的蔬菜总是比菜场买来的要好吃得多。不加佐料,直接用热水烫一下或者煮食,都有一股独特的风味。
耕种,也像一个心灵的疗愈课程。在与土地和植物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人慢慢地会更加亲近别的生命;在四季更迭、不同植物生长的点滴中更加明白,这些风霜雨露、虫蛀蚁咬,是成长所必须经历的磨练。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卡文的时候、遇到挫折的时候、狂喜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到阳台走走,蹲着看一看我们的菜,再躺在摇椅上晃一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夜晚的乘凉闲聊,嗅到身边泥土的气息,总会有种在乡村的错觉,然而抬起头又可以看到远方栋栋霓虹高楼,这时候菜园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城乡交界的中间地带。
在亲自耕种的过程中,我们更能了解,这些物品,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感谢大自然、感谢太阳、感谢雨水、感谢泥土、感谢园丁、感谢蚯蚓……感谢我活着,有这样的美好。
3.孤独是一个秘密
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才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
孤独对于出国党来说,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常年在外辗转,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在异国的土地上,一个人在突然停电的时候打电话给互相沟通无力的公司,一个人煮食一个人吃,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听。久了,似乎已经默认这就是生活应该的状态。
最初体会到“孤独”这个词还是在很年少的时候。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像我这种爱玩爱闹的,身边总是嘻嘻哈哈地聚集着一群人。时间仿佛过得超级快,一晃眼太阳就下山了,再一晃眼就打完球要回家了,忙里抽闲再看一集半集的电视剧,时钟就提示要乖乖去睡觉。这样的状态,自然是跟“孤独”绝缘的。
然而,北方的冬天黑得特别早,还没有放暖气的时候容易手冷脚冷,这时候便会早早上床读小说。有一晚读余华的《活着》,竟然就读了整整一夜。被子里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我蜷缩在被子中一目十行。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这是一本完完全全都是孤独感的书,那时的我还年轻,看得懵懂,却也似乎体会到一些与往日不同的情感。
次日天大亮,抬眼望向窗外,竟然下了一夜的雪。灰黑色的光秃秃的树被雪打扮成了不同于往日的样子,一条细细的由脚印踩出来的小路凭空出现。突然就福至心灵,原来这就是“孤独”!只有你,只有你,只有……像傻子一样地在心里重复回声。原来孤独是一个这么让人……呃……无法形容的感觉。它模模糊糊地在心里翻滚,说不出口,也不知道向谁说。我只知道,这种缺失感,连我的爸妈都没办法帮我补足。它很新奇,却不适合像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样来向朋友们炫耀。没有人会懂,我把它归结为一个秘密。
古往今来,能够慰藉人类孤独的,也许只有好的故事。能够引发人类孤独的,同样也只有好的故事。20世纪,伟大的俄国电影制作人安德列·塔科夫斯基分享了一条他对年轻人最急切的建议:“学会享受独处。”然而,就像大师都承认的那样,习惯孤独与享受孤独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前者有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忧伤,后者则是主动选择的骄傲。
很多时候,孤独感需要环境的烘托,要么是极静,要么是极动。寒江独钓、雪夜赏梅、林间松下,自然是孤独;然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又何尝不是孤独?人,这个宇宙间自认为最强大的个体啊,一旦丧失了与他人的连接,所剩下来的唯有无边的恐慌。远离了熟悉的安全环境,便无法再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真实的喜好、性格、缺陷,在一遍遍对自己的审问中会变得清晰。在真实的孤独里,那些被理智压制住的情感便会翻滚出来,迫使人正视自己的一切卑劣之处。这一种疼痛,是无法代替的,再亲近的人也不能。
我一直觉得,在年轻时可以过一过一个人的生活,体味一下孤独感的人,其实是幸运的。有人说,学习如何与自己和解、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与时间为伴,是每一个人的必修课,而且它如同养分,对人的滋养,是缓慢渗透的。所以这堂课,越早上越好。
也曾听过一些姑娘的故事。小时候与父母在一起,长大了开始要过一个人的日子了,就急急忙忙地结婚。老公工作忙碌不能陪伴了,就急急忙忙地生个孩子。父母、老公、孩子其实都是她们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真实的情况是,她不敢,也不能一个人独处。但学会享受孤独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它是一个女人的底气,是她抵挡恶意世界的最后一道柔软。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痴心女子负心汉”,听到过太多女孩子一旦爱上就把自我抛诸脑后的故事。事实的真相也许是在恋爱之前,她就并不懂得如何去一个人生活,也从未觉察到“自己”。若恋爱就要将对方的全部世界(梦想、期许、渴望)压在自己肩上,那么中国男人也实在是太辛苦了一点。
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不够,要再孤独一点,还要再孤独一点。
找出时间,让自己孤独,与自己对话,当真正了解自己之后才能让内心更强大,才会与那个“我”握手言和。这样的我,即使被全世界所抛弃,也不会认输。
4.书店都被我们吃了
“一座伟大的城市,寻觅苏格拉底,寻觅柏拉图,寻觅韩愈,寻觅苏轼,寻觅狄更斯……一座伟大的城市,需要无数杯的咖啡、无心的偶遇、无所谓的孤独、无终点的漫谈、无限远的书架。一间谦卑的书店,终其一生寻觅与需要一座伟大的城市。 ”
书店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堡垒。
一个城市的书店,是这个城市的名片,这个城市的地标,也是这个城市的客厅。城市用书店来招待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
2006年的时候,我来到北大考自主招生。那时候还没有动车,普通的特快也难买。从家乡的小城到北京,站了整整一夜。恍惚睁开眼时已经是午夜两点多了吧,车内播音员用柔和的嗓音报着站名。只记得车窗外点点的灯光隐隐约约,偶尔还会看到腾跃而过的黑影,那是建在铁轨旁边的工厂。天真冷,还下着雪。我和同样来考试的同学就住在北大小南门外的胡同里,从小南门一路脚高脚低到三角地,带着小城市挥之不去的穷酸气。
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完全没错。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风入松时心头闪过的想法。风入松是一家书店,开在离我们住宿的地方不远。在这条街上,只有两个安静的地方,一个是北大的南门,一个就是风入松书店。
进了门就一路向下,最后在底层豁然开朗。原谅我没见过世面,第一次见到像超市一样的书店。东边的角落里还摆了几张桌子,可以坐下来喝茶、看书,甚至摘抄。我看到周围那些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的年青人,觉得这就是我梦想中书店的样子,这就是我梦想中北大的样子,这就是我梦想中北京的样子。
后来,真的来到北京读书,最常去的反而是博实超市里的博雅堂和野草书店,因为便宜。再稍微装一点,就会约着去光合作用和万圣书园,因为有地方可以喝咖啡。风入松,就像自己的一个秘密花园,总是偷摸着自己一个人去,喝喝茶,读读书,看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