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

作者: 许玲

1

孩子顶着一头浓密潮湿的黑发在生命之门未做过多徘徊,便从母体脱离而出,来不及清理口腔里的羊水,已经放声大哭,这是一个声音哄亮,头发极好的新生女婴。

沈新埋着头给二十八床的产妇进行着伤口缝合,虽然她不是初产妇,也常规使用了侧切剪,在出口处斜斜剪了一口。她听到产妇低低的啜泣声,便从她的大腿处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很痛?这个女人霸蛮,最痛苦的时刻,也只听得到气流从她咬着的牙缝里急速泄漏的声音。按道理此刻被穿针引线的痛苦,与之前阵痛相比,它根本不值一提。听到沈新的询问,女人的声音猛然歇住,暴露在沈新视线中的大腿从微微发颤,到不可控制的抖动。另一边的操作台上,护士小云正在给孩子称体重,在病历上盖上小脚印,然后将她带到了女人身边,趴在妈妈裸露的胸部上。和母亲肌肤第一时间接触,能促进乳汁分泌,还能给新来到世界的小人儿安全感。小云在一旁夸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就睁开了呀,黑葡萄一样的。

女人安静了下来,她努力抬着眼皮看着面前干净粉红的小脸。沈新的缝合完成得很顺利。她的针一向缝得漂亮,创面对合整齐,线结松紧适宜。医生给产妇拆线,一眼就能分辨哪些出自沈新的手,常夸道,瞧,这手艺活不错,像绣花一样。小云已经从女人胸前抱起孩子,准备送到产房外等待的家属手中。沈新瞟了一下婴儿的脸,全新的肌肤红彤彤的,微张着小嘴。这一瞬间,沈新从惯性的工作状态中脱离出来,另一个孩子的样子覆盖住了这张脸。那时,他也是这样躺在护士怀里,一群白大褂白云一样地簇拥着他。沈新躺在女人现在的位置,正是这张产床,生产的剧痛才离开,一些赞美的话飘进她的耳朵里,这孩子眼睛里面有星星。皮肤很好,真是一个帅小伙呢……那样幸福满足的时刻。那样一个像星辰一样的漂亮孩子。现在呢,他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不堪重负。有人说,他们是来自星星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冷冷的旁观者,他们也应该一起回到天上去。如果真是来自那里,他就应该回到天上,做最远的一颗星,孤独而清亮,那里才是他的世界。这个念头让沈新胸口痛,对于一个母亲,它的出现实在是罪孽深重。可是,它就像一个蓬勃生长的婴孩,迅速长大,然后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大不了,陪着他去吧……

女人虚弱的声音,医生,我的腿麻了。沈新歪着身子靠在她的大腿上。沈新将她支开的大腿放平,一个生命从母体脱离,对它造成伤害的修补过程到此就算结束了。

沈新脱下带着血污的手套,丢进废弃桶。小云进了处理间,忿忿不平的,那么漂亮的一个孩子,爸爸听到是个女孩扭头就走,奶奶抱着孩子在产房门口呜呜地哭。沈新满脸轻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小云说,是啊,我就巴不得生个女儿,真是不知道珍惜,多少人只希望生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啊!话音一落,小云看了看沈新变得面无表情的脸,知道这句话一定刺痛了她。小云恨不得把这句已经在空气中播散的话收回,整个科室,只有她得知沈新的秘密。

那个男孩在两岁之前,有时会被妈妈带到科室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排浓黑的长睫毛。他那时和所有被妈妈带到办公室的孩子一样,翻动病历本,闯入治疗室,被妈妈们的各种制止命令包围。因为他漂亮,天生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他得到了更多的关注。沈新总是要他叫阿姨,叫叔叔,他从来不叫,连正眼也不瞧别人。没有谁会苛责一个两岁孩子的礼数。

他突然就不来了,甚至从沈新的嘴里消失了。有时同事问起沈新,你家儿子很久没来了呀?沈新才会说,他被奶奶接去乡下了。有一次小云与她同上夜班,她去婴儿准备室拿纸尿裤,沈新被压制的哭声从那排高柜后面传出来,小云站在她身后,也未察觉。孩子的哭声混杂着一个男人的吼叫,从沈新的耳朵旁边被恶狠狠地甩出来,你这个话都不会说的怪东西!你把床屙湿了,你到地上摊尸去!沈新在哭着乞求,你喝多了,求求你别乱来啊!小云见过沈新家英俊高大的男人,手下有几个人,做着长途运输的业务。沈新给科室里的同事解释,他以前在市委给领导开车呢,嫌不自由,现在比在单位上班强多了。同科室的姐妹们不是找同院的医生,就是来自各个机关的适龄男青年。沈新本身长相不错,她的这段婚姻被人私底下议论,她应该是看上了男人好看的皮囊。这个好看的男人时而说着最好听的情话,时而暴躁得像个恶徒,尤其是发现孩子的不正常之后。这是沈新接到了这个电话之后告诉她的,这个深夜电话摧毁了沈新的伪装。她的泪像石缝里的山泉,一股一股不可遏制地往外流淌,然后浸湿了一张又一张小云递过去的纸。沈新的脸庞被这些眼泪和纸弄得皱巴巴的,她哽咽着说,这些我能忍受,自己选择的,童童到现在不会叫妈妈,不会自己上厕所,什么都不会!小云惊讶,不可能啊,看起来那么机灵的孩子。病人在走廊里呼喊医生的声音终止了这段谈话,沈新迅速擦干泪站了起来,表情犹豫地说童童是自闭症。下班前,沈新找到她说,我希望这是秘密。你知道的,很多人喜欢把别人当怪物议论的。

小云站在沈新身边,用另一个龙头洗手。对于这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而她们因为这个秘密,彼此有不同于其他同事的亲密感。小云跟沈新讲起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小哲,这两年成绩由班级前三坐直降梯般下降,像突然间被人换了,厌学,对着父母干,成了一个前世的冤孽。小哲父亲工作忙,一个叛逆的孩子由她一手调教出来,她成了一个被怨恨的人。小云诉说的是自己真实的不幸,她深深苦恼着。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好想去死。沈新深深看了她一眼。小云接着说,不听话的时候,恨不得一顿打死他,然后自己跟着去死。

这是中班,接班的同事已经在门口的更衣室里弄出声响,开柜门,谈论中午的饭局,笑声在开关柜门和钥匙的响声中迸发出来,有些刺耳。沈新注视着自己被络合碘浸泡,又被流水冲洗了不知几遍的手,将它们摊开,皱巴巴像一张用过的卫生纸。

2

男人双手抱胸,蹲在菜市场台阶的一角,用一大片破旧的行囊将自己围成了一个矮小的影子。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硕大而破旧的皮袋,被放置在一块深蓝色的布上,和主人身上的外套一个颜色。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塑料袋皱巴巴地围在它的周围,立着的木板上写着白漆大字:老鼠药、蟑螂药,另一张写着“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硬壳纸盖在一个塑料袋上面。角落里常有这类人,卖祖传膏药,藏药,老鼠蟑螂药,沈新观察过,他们的脸相常不相同,这是些游历江湖的人。她从他面前往返几次,走了过去,让自己的身影投射住他和它们,成了一个叠加的阴影,影子矮了下去,变胖,她说,来几包老鼠药。

那个瘦得像干枣的老头,从打盹中惊醒的样子。沈新问道,这老鼠药能毒死老鼠吧?老头问,毒性大得很,要几包?沈新说,一般是买几包?

老鼠多吗?老头从袋子里取出几个塑料袋。

沈新说,挺多的,晚上只听到楼上跑得蹬蹬响。夏天的阳光很毒,她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说出去的话有些发抖。这个决定有破釜沉舟之势,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这时,她的鼻子里钻进去一股奇异的香水味,她打了一个冷战。沈新曾有几次捕获到那种味道,每一次与它相遇,身体会被一阵飓风席卷,不是冷,是对生命流逝的恐惧。绝望像一剂毒药,在骨头缝里游走,毒性持久。她常会困惑不解,香水味道有很多种,唯有这种能够这样攻击一个人。她迅速寻找着它的源头,几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提着菜打着伞在她面前经过,用板车推着应季瓜果的菜农从菜场门口进出,炙热的空气裹着热浪四处流动。

妹子,三包应该够了。老头边说边把三小包东西装到一个塑料袋,递到了她面前。

沈新的思维收了回来,同时钻进去了一道光,她记起来了,对,老鼠药。这是死神的味道!医院有段时间将她调到内科当护士。她这个职业,既可以说是助产士,也可以当成护士。那个三十岁的女人住在三十三床,服用老鼠药,被抢救过来。她出院那天,房间里正弥漫着这种香水味。她坐在床上吃香蕉,皮肤白皙,头发泛着油,但是气质独特。她的母亲坐在床旁椅子上,低声谈论着什么事情,她听着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人,竟然会想着去死。沈新那时刚结束产假,她的人生因为一个孩子的加入而充满了新的希望。从那个房间出来不久,她和同事们不得不中断查房去抢救一个病人——三十三床,她体内的残余毒素卷土重来,突然心跳骤停。她被搬走后,沈新去整理那个房间,觉得床单上,墙壁上,无不是这种奇异的香味,一种尘世的浮夸与另一个世界的静穆,彼此对立和交融。原来,死神是有载体的,有时就可以依附在它经过的地方,比如一个房间,一种气味。现在,它又依附在了她面前的塑料袋上。

沈新接了过去,付了钱。老头找给她两枚硬币,没接稳,掉进了蓝色的布匹上面,藏在一片混乱之间。老头扯开那个写着“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纸牌,蹲下身子去。沈新说,算了,不要了。老头在后面说,找到一个了。她已经混进菜市场的人流里,左拐,再往前走一站就到家了。

家里面很静。从掩着的房间门缝里可以看到母亲黄爱芝半边身子斜躺在床上,风扇在吹,她舍不得开空调。母亲的拖鞋从来不脱,就这样穿在脚上,悬在床旁。童童,沈新叫着儿子的名字,她知道不会有回音,但是她习惯这样一声一声地叫他。她直奔卫生间,童童果然蹲在那些大盆小桶的中间。一个不锈钢大脚盆,上面浮着衣服洗涤过后的泡沫。清洗了衣服的水,黄爱芝都不会倒掉,全部接起来,用来冲洗厕所。童童全身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头皮上,脸上淌着水,他用手不停地在水里搅出漩涡,一浪又一浪的。

沈新叫道,童童,起来,妈妈给你换衣服,别着凉了。一边说,一边拉他。童童蹲着不动,他喜欢那些转动的、圆形的东西。发现他不叫爸爸,不叫妈妈之后,接着就发现他对那台转着的电风扇盯了一个多小时。他慢慢变得与那些孩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一场雨后,冷得彻骨。他们抱着童童去医院,沈新突然后悔了,她说,一岁多的时候,他叫过妈妈的,不会有问题的。吴鹏飞挑着眉毛看着她,他如果是一个蠢宝,你逃了今天又怎么样?孩子父亲的口气充满了嘲讽,似乎这个孩子是沈新单体繁殖出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恶劣,吴鹏飞性格上的自私、肤浅,在口袋里搜出的不明消费单,所有的一切汹涌而至,起初他浓墨重彩隐藏着自己,一片一片斑驳下去后,露出的面目丑陋而又狰狞。也就是那天,童童得到了诊断——儿童孤独症,自闭式谱系障碍症,级别中等。那天测试时,他还能注视着医生的眼神,医生说,这孩子眼神还挺好的。他出生之后,沈新经常凝望着他的眼睛,那么大的黑色瞳孔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一个妈妈温柔如水的样子。沈新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而最终成为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沈新蹲下去,看着他的脸,白净细腻如覆了一层膜,那么不真切。他真是在自己肚子里一拳一脚踢大的孩子吗?想着放在包里的那个塑料袋,她心痛得要掉泪,柔声叫道,童童,看看妈妈。这种指令,在康复中心已经反复实践过。他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孩子的眼神在世界上四处飘忽,却再也无法与另一双眼睛相对。不仅眼睛,还有耳朵,所有的一切,它们与人类世界的窗口都关上了。

童童,把水泼妈妈身上。

童童……妈妈的声音无法把孩子从他的世界里拉回来。沈新接着叫,喵,猫猫……汪,狗狗……那个孩子还是低着头,当着孩子的面叫他小猫,小狗,对于一个母亲,这很恶毒。她明知道,叫任何名字对他都是一样的意义。

童童不断地转着水,那种漩涡越转越大,让沈新发晕。她一把搂住他的腰,强行把他抱了起来。他拼命挣扎着,用脚去蹬,并把自己的一只脚踏进了水里。或许他喜欢这种清凉的感觉,整个身体都要往里面扑去。四岁多的孩子,他像他的父亲,有了结实的雏形和最初的力度。沈新拖着他,接着手臂上一阵剧痛。“哎哟”一声抽出手,手上有了一排结实的牙齿印,像一排变了色的葡萄籽。沈新的懊恼和眼泪同时奔涌而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把手一松,童童整个人摔在了脸盆里。

沈新回了客厅,将那个塑料袋取出来,进了厨房,觉得不妥,进了卧室,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仍然觉得不放心,因为孩子爱翻抽屉。她便将它塞到童童的一只袜子里面,然后再套一只袜子,变成了一个球裹着。她想,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她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买它们的目的,绝不是把它们藏起来。沈新想,原来好多东西已经长到骨头里面去了。这为很多次的绝望准备的一把种子,等待着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刻,进了身体,催发长大,变成一棵棵要人命的毒树。

黄爱芝已经起床,在洗手间里大声斥责,唉哟,你这个蠢儿!你这个砍脑壳的……她怒气冲冲将童童拖了出来,看到了沈新,你是死人吗?孩子都不管一下。沈新看着披头散发的她,一只拖鞋在拖拽的过程中留在了门角。沈新习惯了这样的母亲,大呼小叫,她不是在骂人,只是在说话。她应该不适合带童童这样的孩子,可是能指望的只是她——母亲的工资要比其他保姆便宜一千元,外面三千,她只要两千。沈新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这是黄爱芝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十五准时发放。黄爱芝会带着钱回一趟乡下的老家,在弟弟家里呆一天,把钱交到弟媳手中。按照家里的观点,母亲放着自家三岁的孙子不带,这是不合常理的。从沈新有了感知的那一天开始,她的父母就不断地用一件件事向她证明,她最终会和另一个人,组成别人的家,她就是别人家的人。沈新呆坐在客厅里,冷冷打量着这个租来的地方,自己到哪里都是客人。那个被黄爱芝牵来牵去,不断试图挣扎的孩子就是一个天外来物,整个人间都陪着他当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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