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木水火土

作者: 游利华

是深秋,曹魏彦独自走在陌生的路上,柔弱的阳光渐渐浸暖了他的发根,他抬起右腕的运动手表:1点20。杂木纷立,四围静寂,前面是个分岔口,支延出三条小肠路,曹魏彦停住脚步,擦擦额头眯眼打望。

晚上到家,陶远菊已经出门了,周一到周五每天这个点,她都要去附近的托儿所帮忙,陪那些从幼儿园接过来的孩子玩耍,直到他们的父母下班来带走。曹魏彦把陶远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听见钥匙转开门锁,知道是女儿,赶紧进厨房给她倒杯温开水。现在,餐桌上空吊灯映出的影子,基本只有两片,一片瘦细灵动,一片粗壮稳重;以前,黄昏的吊灯映出的影子也是两片,一片瘦细灵动,一片圆润——那是陶远菊,这些年,她越长越圆润,也说不上胖,就是圆润。

将近三个月前曹魏彦辞了工,公司有条大家都知晓的规定,过了四十就得走人,曹魏彦并非不可替代的人物,当然也逃不掉,一恍惚,蓦地抬头,已经吃过四十五的饭,恰逢近来遇上几件不如意的事,他干脆以此为借口主动递交辞职书,避免一年后被人事部叫去单独做思想疏通的尴尬。

新的夜晚与旧的夜晚一模一样,不到八点,陶远菊回家,洗澡,女儿写作业,曹魏彦看电视或是玩游戏,主要是玩游戏。陶远菊刚认识他就发现他是个游戏迷,以前挂电脑打,现在换手机,无事做时他都在玩游戏。将近十一点半,女儿才勉强做完作业,曹魏彦折进她房间,拿起平板电脑,点开软件说该背单词了。女儿哇哇哇地打呵欠,陶远菊站在门口,怀里抱摞刚叠好的衣服:“要不先去冲个凉吧。”女儿当然不愿背单词,听见冲凉扭身就要起来,曹魏彦伸出大手按住她:“先背单词,十分钟不用,背完了再冲凉睡觉。”女儿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这次还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陶远菊皱皱眉:“早点睡吧,天天作业十二点,早上又天不亮起床,实在没时间就不背了。”

“不背了?”曹魏彦挑眉转向她:“她英语从不及格,你说不背就不背了?”

“我没说不背,明天补回来。”陶远菊抿抿嘴,松了口。

“我以前英语也不好,就是靠背单词,天天背十个,我做事你又来干涉,习惯是靠平时养成的。”曹魏彦有点上火。

“我干涉什么?我就是提个建议。”陶远菊回击,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

“我做的事不用你管,你忙你的去。”曹魏彦看看陶远菊怀里的衣服,又看看女儿,“我不管她,凭你,她高中都考不上。”他的大手猛地一挥,再次按住女儿,自己领头背起单词来。陶远菊朝他翻个白眼,小声咕噜了句神经,幅度很大地转身去房间放衣服。

又折腾到深夜,曹魏彦并没什么困意,钻进小房间还刷了会视频及朋友圈。跟陶远菊几年不同房了,有时他们会亲热,曹魏彦从未透露过他有点害怕亲热,整个过程,总是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大脑里塞着坨浓雾,这也是辞工的另一个隐晦的原因。三个月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稍好一点,但是没有,那张铺着奶黄提花床单的双人床,在他眼里,并没有小房间里窄得只容他一人的沙发床来得舒服。

第二天周六,曹魏彦开车送女儿去课外辅导班。

天气很好,人在外面走两圈能里外酥松。从教培机构出来,曹魏彦沿着小路遛了一段,在社区公园做了会运动,依旧去益生汤馆喝汤。

益生汤馆被一长溜店铺挤在不起眼的角落,曹魏彦穿过斑驳的树影,发现路边店铺又关掉一家。这两年,新冠疫情的寒风吹得万业萧瑟,关门的店铺越来越多,有的玻璃墙还贴着招租的广告,这些广告跟曹魏彦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一样,让人怀疑出自同一家打印店。

两个多月前,他无意中路过这家益生汤馆,十几平米,店内局促地摆着两套深蓝连条凳和树脂快餐桌,彩色海报贴满空白墙——生地龙骨汤、五指毛桃汤、杏仁猪肺汤……女儿上课还要两小时,他回家也不是,不回又无处可去,店面虽然逼仄,却干净整齐,干脆跨进店内喝汤。刚刚坐下,里间闪出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的妇人,妇人没扎围裙,蕾丝雪纺上衣配紧身牛仔裤,盘发长圆脸,边倒水边问他想喝什么汤。

“我家是卖养生汤的,里面都有中药材。”妇人笑眯眯的。

曹魏彦扭头看着墙上的海报,花花绿绿,光名字都让他瞠目结舌,妇人就问:“你平时有哪里不舒服?”

“腰吧,腰有点疼,还有点怕冷。”曹魏彦想了想。

妇人点点头,认真看看他的脸,像在面诊,说声好,转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就见她用托盘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出来,小心摆在曹魏彦面前。

以后每周六过来,曹魏彦都会来喝一盅汤,汤味鲜美浓郁,价钱也实惠,每次也都是喝同一款汤,有时妇人还会送他点自腌的脆萝卜片,伴汤十分爽口。

等汤喝到一半,店里就剩曹魏彦了。妇人坐在靠里间的收银台后,问他知不知道他喝的什么汤,曹魏彦摇头。

“猪腰汤,没吃出什么怪味吧,我可是先把猪腰洗净蒸熟才炖的,我家虽然做养生汤,可吃不出多少药材味。”

曹魏彦说了句夸赞话,问:“你这店开了多少年?”

“十年。”妇人答,“店小,老板,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老板是本地对陌生男客人的固定称呼。曹魏彦就回,以前没空来接送孩子,都是妈妈来。妇人哦一声,接着说起自己妈妈来,她妈妈特别会煲汤,广东人嘛,顿顿离不开汤,她打小爱喝汤,手艺就是跟着妈妈学的。

中午吃饭前,曹魏彦特意在床上赖着,装作还在睡觉,他不想马上过去跟陶远菊面对面,他有点怕跟她对视,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又大又亮。陶远菊叫了几声,没等他,专心吃着饭,看上去还吃得蛮香,一块肉配一口饭,就一口菜,又是擦嘴又是喝汤的。曹魏彦蹭到餐桌前坐下,她给他盛了碗汤,低头继续专心吃饭。曹魏彦也不吭声,饭桌上只有他手机游戏发出的打斗响。

基本上,陶远菊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但上次,她朝曹魏彦发了火,她一定也记得,在曹魏彦看来,远胜过前两天晚上他俩的争吵。

还是在公众场合。离职后没多久,曹魏彦和她计划了两年的徒步东部海岸线终于变现。几个小时高强度跋涉,二人屁股落进一家餐馆皮椅内便仿佛被焊住。鸡煲煮好揭开,陶远菊要调蘸料,小葱香菜都在曹魏彦那头,陶远菊抬抬下巴示意他递给她。

曹魏彦正在刷手机,刷完手机,他精神恢复了点,人也来了兴致,故意慢腾腾的,先是将香菜小葱拨了些进自己料碟,方才递给陶远菊半碟蒜蓉。

“香菜。”陶远菊又饿又累。

“急什么,给你讲个刚才看的笑话。”曹魏彦就是这样,有时喜欢开玩笑,但在陶远菊看来,不合时宜,许多时候,她当没看见,懒得搭理或者接着做事。

“香菜,快点。”陶远菊厉声道。

曹魏彦把香菜递给她,陶远菊又厉声道:“葱。”曹魏彦却笑嘻嘻地说:“急啊,我就想看你急的样子。”

陶远菊火了,扬起手机,差点直接砸向曹魏彦,尽管并没有真的砸出,曹魏彦还是本能地偏偏身子往后躲。由于动作幅度太大,旁边桌的一对情侣不由朝他们望,陶远菊不理也不看谁,腾地站起,探身抓过葱碟。

“好凶啊,你。”曹魏彦重新坐好后,从茶杯口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你行,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饭后午休,陶远菊先进了卧室,曹魏彦也有点犯困,但他没进卧室。他揉揉脸,翻出两本书,桌上垒着一堆书,以前听别人推荐和自己买的,想着等有空了慢慢看,白纸黑字四方框,看了一会儿,他打开电脑,搜出那书的电子版,同时将手机也联上电脑,觉得比刚才精神了点,至少不那么犯困了。他拖过鼠标放大音量,隔壁房间的陶远菊一定听得见。

这天他又发现了条新路。赋闲在家这段时间,几乎都有好天气,他都会外出走走,消食加散闷,在家跟陶远菊大眼瞪小眼也无趣。要么坐地铁,要么开车,到一处没去过或是去过没印象的地方,激活运动手表后,迈开步子乱逛,到处都有路。深圳竟然这么大,东门并不止他以前买小商品的骑楼,还有隔着深南大道的晒布路,那里有迷宫样的无数条肠子路,农民房、写字楼、住宅区,也迷宫一样交错盘结,形色各异的小店铺,暧昧迷离的眼神朝他瞪着眨着觑着,还描着紫的红的黑的眼影。华强北步行街,他跟陶远菊隔阵会来一次,第一次来,它还是工厂区;第二次来它是服装城;第三次来它成了电子城,据说全世界七八成的电子元器件都出自这条不足一里的街。这次,看不出它会变成什么,地铁贯穿整条步行街,街两边围着临时施工墙,墙上刷着鲜红的标语:加快转型,建设更美好的未来。

顺着一条双车道,曹魏彦拐进一片旧小区。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榕树一股脑冲上高空,伞状枝叶阴了楼间道间所有空白,孩子大人在树荫下跑动闲坐,健身区那边,还有不少大人孩子,扭着腰转着轮踩着漫步机。曹魏彦边走边看头顶高大的树,天光自树隙滤下,小鱼样在人身上游移,那些大人孩子,也成了小鱼,吐着泡泡悠游于明净的暖水中。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有点斑驳的楼,聊天的老人女人坐在树下石椅上。这让他忆起少年那段时光。那时他进县城读高中,寄宿在姑姑家。姑姑姑父是公职人员,住的就是这样的矮层老小区,他每天穿过楼道,尤其在黄昏,夕阳将小区染得蜜黄,都忍不住想,以后也要住上这样的房子。

后来,他当然住上了这样的房子。他是个极优秀的孩子,曹家庄第一个大学生,高考保送至名校,研究生也保送,甚至工作也算保送。毕业后,直接来深圳进了公司,二十年中,曹魏彦一直待在那儿,公司很大,在全国全世界都有研究所和分部,深圳总部更是座巨大的小镇,里面什么都有,药店、饭店、银行、医院、娱乐城、大型超市……没结婚前,曹魏彦就住在公司内的宿舍区。研究生毕业,他另有一个留校的机会,为什么来深圳?诱人的薪资当然重要,可非惟一;其实还在高中,他就向往这个海边的新兴城市,海湾在他心中也是大海,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船熨斗般来来回回熨压波浪翻滚的海面。曹魏彦仰头望望天空,稀稀拉拉的云静止般移动,比时光慢多了,他并没有后悔,是留校做老师还是来深圳做工程师,他觉得从工作来看差别不大,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再去益生汤馆,曹魏彦聊起最近自己没事就出门乱走。妇人认真看他两眼,目光飘出去:“出门走走好,现在是秋天,金生水,水利肾。”

有个男人坐在店里喝汤,男人剪锅圈板寸,套红色休闲夹克,由于人瘦干,本来挺有质感的夹克被他的骨感折出皱巴,他喝汤的声音很大,像店里刮起一股风。曹魏彦挑了处离他稍远的位置。男人抹抹嘴,返身跟柜台后的妇人嘀咕两句,妇人木着脸点点头,没目送他出门。

“熟人?”曹魏彦本能地问。

“孩子他爸。”妇人依然木着脸。

“那他怎么不帮你,店再小,多个人也轻松多了。”

妇人拿起抹布擦桌子,语气跟抹布样轻飘飘的:“他不喜欢看店,喝完汤要去跟朋友打牌。”

上汤时,妇人的手擦到曹魏彦,只是小块皮肤飞快摩挲一下,曹魏彦觉出了温热与软滑,但他没动,眼皮仍耷拉着,捏起勺柄一点点拂去汤面的油脂。妇人今天梳了个头发,全部后拢的抓髻,露出白晳细长的脖颈,她架腿坐在收银台前,一只手揉着耳垂,目光有点慵懒:“老板,你是做什么的?”

“技术。”曹魏彦想了想。

“哦,技术啊,我孩子也在大学里学技术呢,大四了。”妇人有点吃惊地答复,曹魏彦低下头,等着她问他在哪家公司。人们都是这样的,知道他在那家著名的公司后,会更细致再看他两眼。可妇人并没有,揉完耳垂,盯着手机回复刚刚收到的消息。曹魏彦听她发完语音,喝下两口汤:“你以前做什么的?不是一直开这个店吧?”

“噢,没,以前帮着家里盖房子,结婚,带孩子,帮家里管些杂事。”妇人说。曹魏彦没留心她说些什么,又想问那怎么来开店了,叮咚响起一个女声:您有外卖订单,请及时查收。妇人扭过身,按开电脑看了看,转身进后厨备汤。

汤味浓醇,曹魏彦连喝几勺,妇人煲的汤十分靓,赛过他吃过的不少五星级酒店的。他嚼着片药材,回想往事。二十年内,他其实在公司换过五次工作,这么大的公司,什么岗位都有。第三次是转折,由于第二次的出色表现,领导问他愿不愿意换到新部门做一把手。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原来真是个新部门,从前所学完全用不上,只得重新培训学习,凭着勤劳肯钻的劲头,几年下来倒也平安顺当。第四次的轮岗,他又选择了换部门,听说是公司将来会重点发展的板块。至于第五次,是因为他跟新上司关系紧张,他考虑了两个月,重新回到最初的老上级手下,但是老上级已经疏远了他,有时走廊或饭堂遇见,不过寒暄两句天气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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