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刀
作者: 孙鹏飞主任
疫情期间乡村街道没什么人,我捂着口罩,频频同晒太阳的门牙大爷碰面。太阳的移动造成砖瓦屋的阴影,他便像个向日葵随着太阳移动。清水泊景区配的车子两个轮胎总是富有个性地往外撇,在马路上走出直线倒成了奢侈。他看到就豁开向日葵的圆脸,龇出标志性的俩门牙嘲笑我。
清早那阵子玻璃上氤氲着一层白气,暖风啥的时常无效,我除了开窗户把这段煎熬的时光生扛过去,别无他法。有个早晨忘了摘手刹,车屁股上便鼓着浓烟在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颠簸。雪水融化后又冻住的泥泞路,颠簸来去,田主任又在电话里催促,得直行通过一个大路口,你先找大路口,找到了吗?过两个小路口,之后遇到大路口直接向西转弯。我使劲探脖子张望,瞅来瞅去连着两个路口都不算小。我受了寒,瓮声瓮气问他,怎么算大路口,怎么算小?棉花地久无人收,一派荒芜。
田主任想在这里取景,他的意思是,淄博有《大染坊》,高密有《红高粱》,我们小县城有自己的棉花地,却没有属于我们的电影。我们不能再等了。《白棉花》剧组正式成立。他把烟头捻灭,厚实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情况崔主任跟我说了,这边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啊。往后开展工作,我的职责便是给四处走访的田主任拍照。
我介意过田主任总是把手插进口袋,他本来身段佝偻,手插进口袋便习惯了含胸塌背,照片呈现并不好。他吸溜着鼻涕说,冷啊兄弟,我非常冷。我是在他的办公室见到刘晓丽的,刘晓丽本在景区干护士,缺人手时,《白棉花》剧组的招募工作她一并负责。正如更新公众号的作者离职之后,田主任又让我顶上。
半路还有电话问我到了吗。我实话实说已经过了很多个小路口,只等遇到一个大路口就向西转弯。他说,你先别转弯,唐主任要你把梁主任的照片发给杨主任。我说,田主任的意思是先跟我碰头,照片留到下午处理。他说,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去基地开会啦,走前嘱咐的,你得抓紧回来。我说,走访是崔主任安排的,交班会可说了,万事以崔主任为主。他急了,他说,情况特殊,你懂不懂变通?
我问田主任怎样变通,他立马同唐主任、王主任商议,结果是让我先去拍几张照片,然后抓紧返回景区。
一屋子企业家集中在村大队办公室抽烟,四面墙壁熏得蜡黄,火炉的烟筒耷拉到破碎而成蛮有艺术感的朝阳玻璃外面。我有困意或者毫无防备时,角落便响起爽朗的大笑声,迎面裂开一张张黑洞洞的牙口。田主任又跟这些企业家说,我们不能再等了。离田主任最近、穿着紧实皮衣的汉子提醒,不能等也得等,因为疫情期间无法开工。他这样一说,大家的意见趋向一致,等疫情结束再说。有人端起大茶碗呷了一口,等待着一个胖黑、留着平头的大老婆替大家发言,炉内炭火燃烧很彻底,水壶坐在上面呜呜响。水汽、烟雾萦绕,我便又困了几分。大老婆终于说,等疫情过去,再给剧组赞助,赞助场地和资金,出人出力,我们责无旁贷。率先反应过来的几人应声附和,四下里又响起爽朗的大笑声。
田主任往我这边看一眼,我端着相机找角度哐哐哐给他拍几张照,之后我俩沉默少顷,他便又有了思路,他说,疫情过去,电影正式开拍。在这之前我们把筹建工作做好,做踏实。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就是捐钱捐物最好的时机。
一只粗糙的大手把烧水壶中滚烫的沸水沏进暖水壶,沏完他再一次弯下腰去按紧壶塞。他的背后若隐若现几朵黄澄澄手指间升腾的火苗,饱经龟裂的嘴唇斜插进一支支短棒烟,一齐喷出一截雾。雾气升腾、消散,嘴唇只是久久翕动着,什么都不说。
田主任又以商议的语气道,那就这样敲定?
他的士气明显落了三分,说完话便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穿皮衣汉子说,《白棉花》我看弄不得,因为地里没有棉花,无人种棉花啦。
夕阳就卡在村大队的墙头上,田主任落魄地出了屋子,窗内又昏黑了一层。他迎向夕阳突然有了灵感,回光返照般朝我笑起来。棉花弄不得,美酒也弄不得?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田主任跟我说话,更像是自问自答。当地有桂园老酒。回去的时候,电影名字都想好了,田主任说,就叫《桂园老酒》。下了车,田主任把崔主任叫进房间,摆了几盘熟食,一包花生米,一瓶白酒。他一拍腿说,电影就叫《桂园老酒》,你那边把剧本做出来,明天一早我带人去老酒厂拉赞助。
导演
崔主任从北京请来祖籍是本地的一个导演一个编剧,导演和编剧都有心开发本土文化。中间有人进来,说是景区唯一的医生,他自称是恐怖医生,现在打铺盖走了。问起原因,医生没说。崔主任便说,明天叫上刘晓丽吧。崔主任曾说刘晓丽是她最紧要的得力干将,干工作一个顶俩,只是站到镜头前不行,有点妩媚,有点谄媚,臊眉耷眼倒成了绽放又蔫巴了的花。
田主任略作踌躇,目光向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以前也做过导演?我说,是啊,在青岛开过工作室,做了两年,还有澳门的水产养殖给我们投资,其实最主要……后面几句话田主任一刀切断,他抖擞开一包切好的冻油腻的火腿肠说,明天你也跟着,你先出去吧。
快走到门口,我说,刘晓丽是我初中同学。
这话,田主任、崔主任都没往心里去。隔天酷似礼仪小姐的经理把我们引进桂园老酒厂博物馆,两层楼板房,每个房间都是满墙满壁的酒瓶子,为了做出层次感,中间立了招灰尘的实木货架,又是摆满古董般的酒瓶子。经理说,我们的酒最少有三百年历史了。田主任咂着嘴,可能觉得经理够不上分量,所以避而不谈电影与赞助。镶嵌大屏的大通间里,循环播放着酒厂的宣传片,北京来的导演跟编剧说,比我们弄得专业。估计这话惹得田主任不快,冲他俩说了两次。“别磨叽,快跟上队伍。”他俩不懂,还在说。
最后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供着酿酒祖先的石像,茫然点了几根蜡烛,田主任、崔主任、经理一字排开,一人插上三支香火,冲着祖先跪拜。刘晓丽和导演、编剧在我前面,他仨没有蒲团,跪在水磨石地上。刘晓丽穿着裙子和打底袜,撅屁股时大腿根裸了出来。我忍住了拍下来的冲动。刘晓丽忙着搀起田主任,而她的恨天高鞋子重心不稳往我这边倾斜,我适时地托了下她的小蛮腰,还装作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刘晓丽娇滴滴地说,老同学的便宜你也占,真不是人。田主任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呀,你俩还是同学呀。还问了句,你俩是大学同学?
我硬生生咽下去的话是,刘晓丽,她哪里念过大学呢?
地下的酒窖挖了两层,门洞处堵着色彩迷离的酒水小喷泉,绕进去发现潮乎乎的嶙峋怪石代替了四面墙壁,地面摆满了一坛一坛水瓮大小的酒坛子,几乎同楼上空酒瓶子一般多。四处挥发着需要我们掩紧口鼻才不至于完全沉迷的酒精,急于穿越几个门洞,连我都失去了方向感。经理只顾带着大伙大步前行,指着坛坛罐罐,颇为骄矜、傲慢地述说着,一坛酒酿出来,先要把有钱有势的人伺候好,这些酒坛子都是给他们灌的,少说存了三十年,多者五十年。我还在其中的酒坛封盖上发现了崔主任的名字。当我沉思须臾,抬起头寻找洞穴里远去的声音,目光就在半空中和刘晓丽的相遇。她的一丝狡黠躲在了眼镜片后面,她仿佛又像往日那般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算是有些默契,我们共同依靠着糊满水泥的参天柱子,目之所及的黢黑中一切都在膨胀,我的手就在她的衣襟里面,把一切障碍物清除,使之变得顺滑、流畅起来。
从冰冷刺骨的酒窖出来,我感觉衣服上都能拧下水来。我们结伴又要去趟市里,酒厂的老总订好了包间,说是必须要犒劳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半路上田主任问刘晓丽是不是生病了。刘晓丽白皙的身段充斥着潮红,脸蛋滚烫。我也问她是不是病了,想着到站后带她去买药。她听出我话里的实际意思之后断然拒绝。
我们把一盒烟抽完了,老总迟迟未到。导演、编剧打量着墙壁的几幅油画品头论足,导演还悄悄地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又抽了一口。田主任说,《桂园老酒》的事我们也推迟一下再提上日程。崔主任只顾用筷子夹着小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她说,寿北以蒲团闻名,我们何不做个蒲团,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两个人一拍即合,殊不知这顿饭后,只露了一次面的导演和编剧也离我们而去。
田主任去过两次蒲团作坊,带回来四个呈环状的蒲团。只是苦于无人为我们所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大蒲团》只留存在我们头脑里,还是未经编织的蒲草。天气彻底转暖,景区周边植被纷纷冒芽,水鸟栖息,王八浮上水面晒背,我见过几次田主任背着手,沿着草坡漫步。他还和崔主任、唐主任带着我们搭了一些新的景点。景区原本有抗战馆,过去打了数十次小规模的游击战,出现了一批抗日英雄。我们在湖上重新搭了草棚,起名夜间抗日指挥部,员工老宿舍改成了英雄学校旧址。田主任自己撰写了一些抗日事迹,其中大宝和二曼面对进村扫荡的日本人,双双投湖,最后幻化为两只蝴蝶,还获了当地圣都文化奖。多少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田主任在《大蒲团》和《大宝与二曼》拍摄题材上举棋不定,也是限于经费,弄得顾此失彼、步履维艰。
晓丽
二零零四年我与刘晓丽相识,彼时我们都是穿校服戴校牌的中学生,她是我们副班长。她一直是个子娇小的女生,绑着低调的马尾,只是不管到哪都是同样的讨人喜欢。元旦晚会上她唱男生都喜欢的《两只蝴蝶》,之后演唱了更受男生喜欢的《老鼠爱大米》,收到更多关注和情书。她的成绩同班长不相上下,她常常同班长说的话是,你已经考了两次第一名了,也让我考一次吧。班长就一脸含苞待放的笑意说,我一直让着你。
因为个人失误,具体是怎样出现的酷似魔幻的失误,我们不得而知。班长一屁股蹲到了学校的大铁锅里。四下无人,班长手脚并用挣扎,沸水哗哗哗往外荡漾。班长住院的那段时间,班内朝政都是副班长刘晓丽一把抓。
刘晓丽对于班长事故,做的总结是,人太笨了。
期末考试,刘晓丽终于考了第一名。
班主任要成绩下滑的我们一人写一句座右铭,激励自己或者其他什么,就写在久置不用、布满了诸多裂痕的后黑板上。我写了一句,男儿当自强。刘晓丽抱着胳膊看了半天问我,有人不知道你是男的吗?她眼睛弯弯似月牙,仿佛透着无休无止的明亮,精致分布的小雀斑是点缀其间的灿烂星空。许多男生围拢来,脖子一探一探像是活王八。那时节,刘晓丽在哪里,人群就在哪里。见我不说话,矮我们一头的刘晓丽伸手点着我说,我不管,你自己擦掉,丢死人了,傻子。另一个写“自命清高”的男生,也遭到她一通辱骂。
她收到表白后,跟着形销骨立的高年级男生,到蒙着肥沃尘土的绿荫草地散步。我们嬉笑着跟在后面,相互碰下胳膊提醒对方你快看。男生过于潮的杀马特发型,走一步顺一顺遮住小眼睛的刘海,再走一步又往耳朵后面塞一塞头发。她吃着男生给的零食说,你不要给我买东西啦。男生就作豁达状,挺胸膛或是干脆敞开胸襟。同意了男生递来的一块钱一包的猫耳朵,或者同样一块钱一包的烤馒头片,便是同意了接下来的拉手。回到家,男生打来电话,约会地点定于仓圣公园或者菜博会、牡丹馆之类的场所。同意一同前往,便是同意接下来松柏坡顶、油桐树下的拥抱接吻。
年后她都很开心,在不同场合笑着问我,你懂什么叫时尚吗?她一嘴闪亮的小贝壳,洁白得像特效,毛衣还总是香喷喷的。我也堆着一脸笑说,不懂啊。她说,猪怎么可能懂时尚呢。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每年我都没有新衣服。她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她爱问一些别人答不上来的问题,别人沉默,她的面孔便冷下来,她说,猪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吗?我开口还是闭口,左右为难中,一样惹得同学爆笑。可怕的青春期,实在不需要多大的噱头,只需一丁点波澜便能引发内心海啸。
同学买了周杰伦新出的磁带送给她,送两块钱一个的蛋挞,三块五的自冲奶茶,十块钱的RAIN海报,还有送《龙日一,你死定了》之类的书。
二零零七年算是刘晓丽学生生涯的里程碑,自从她跟着男生坐公交车去城里看了赵本山的《落叶归根》,并且一夜未归,她的成绩就急剧下滑。乡村的教室是一整排红瓦平房,年级主任站在椅子上,俯视着围拢来的学生面孔,大声宣布,刘晓丽,你天天把头发梳得锃光瓦亮,你这是找好婆家了?为什么你的心思不在学习上?刘晓丽心里怎么想呢?
她穿着打领带的白衬衣,黑短裙,皮鞋,对于年级主任,她当然嗤之以鼻。晚间她妈妈给我们家,也包括周边同学打了几次电话,都是询问:见过刘晓丽吗?
二零零八年清水泊景区刚开门营业,就有男生带她过来。晚上留下住宿,住宿费二十五块钱,赠送两支一次性牙刷。刘晓丽说,我有些害羞。房间里的油画上女人穿着薄纱,该透的地方都透着。男生已经不是杀马特了,换了好几个人,都是同样的作豁达状,挺胸膛或是干脆敞开胸襟。我会保护你的。他们说。有一次同班同学在旱冰场撞到了刘晓丽,她劈头扇了同学两个嘴巴,问他,知道我为啥打你吗?同学老实巴交,直说不知道。刘晓丽谈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抽烟,他弹掉短短的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大口,才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