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突然消失的鳄龟

作者: 马故渊

小雅觉得,如果那天她没有和徐彬走进那家手机店就好了。

那是国庆的第四天,阅兵式终于结束了。在国庆的头一晚,徐彬坐了十六个小时的硬座,第二天临近中午才到的北京。他累坏了,说是腰疼屁股也疼,可毕竟硬座票只要一百来块钱,比高铁便宜了将近四百块。加上哪儿都在阅兵,于是头三天他俩哪儿也没去,躲在朋友借给他们的房间里,把没在一起的日子欠下的拥抱和亲嘴补起来。亲着亲着,他们忽然停下来,小雅问:“刚才有人敲门吗?”两人大气也不敢喘,听着动静。这小公寓按照规定不让借住,他们怕邻居跑过来问他们是谁,每次在公寓入口处跟在别人后头进大门时,都是做贼心虚溜得飞快。但是为了省钱,也只好忍一忍。徐彬来北京之前,他俩为这事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这家稍微便宜点……可是,带独卫的最差也要三百一天。一星期就两千了……”

“妈的怎么这么贵?都够我用一学期的。”

“国庆嘛。我都说了让你早点定下来。”

“我没法定嘛,助教会议也是临时才说取消的。”

“好吧。”

“你生气了?”

小雅有一个瞬间想道,要是徐彬是个富二代就好了,至少不需要为这两千块钱绞尽脑汁。但她很快就像晃走一只苍蝇一样晃走了这个念头,口气也带上了点内疚。

“没有。”

电话忽然断了,很快又回拨了过来。“我这破手机又出问题了。”

“哦。”

“你生气了吗?”

“不是啊。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找人借一下房间啊?”

他们就这样找到了徐彬在北京的老乡,巧的是人家刚好要出差一个礼拜。小雅翘了一节选修课专程去找老乡拿钥匙,老乡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笑眯眯的,有种吃透了他们秘密的感觉,小雅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和老乡挥手作别后,小雅沿着门口的人造景观河撒开丫子跑,喉咙里上演着沉默的欢呼:他们终于有一个巢了,哪怕只有一个礼拜。小雅的手汗津津的,好像紧紧捏着的钥匙是用黄金打的。

房间很小,他们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活物的胃,做什么事都蹑手蹑脚。床悬在沙发的正上方,是给单身小白领住的典型的省空间设计;开得小小的窗口,勉强能看到那条人造景观河,水是腥臭的,但也很好。省下的两千块钱,像小雅舍不得买的小红瓶精华水,在他们每个毛孔里持久地滋润着,还香香的。

徐彬把牙刷毛巾一件件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摆好,最后拿出来一包花里胡哨的东西,递给小雅。

“这是我妈特意给你做的。”

围裙?袖套?小雅看了半天没看出这花花绿绿的是啥。展开后她发现那是一件棉袄,布样是奶奶辈的大花,实在是土得不行,根本无法穿在身上。好像看出了小雅的哭笑不得,徐彬补充道:“这是我家地里自己种的棉花,可暖和了呢,你摸。”他握住小雅的手放在棉袄上,的确,暖融融的,像是收集来的一朵小太阳。小雅的心也一下子柔软了。她把棉袄藏在行李箱的最深处,虽然不能穿这么土的衣服,至少棉花还是好的,可以拆出来填枕芯。

头两天,一切都很完美。两人睡前关于海德格尔到底是不是纳粹争执了一番,最后当然是徐彬完胜。徐彬讨论时带着一种助教的口气:“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小雅最喜欢听他这样讲话,可是却想气一气他,就会忽然提问:“《青春之歌》的作者是谁?”看着徐彬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就学他说话:“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她带着获胜的表情蒙上被子,然后徐彬就开始挠到她无法睡觉:“啊你是想死吗——”

真好,小雅希望他们能这样生活一百年。她累时,就把头靠在徐彬肚子上,听徐彬用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她读本雅明。有时候,他们挤在小雅的电脑前,一起看小雅从网上下载下来的带着澳门新葡京赌场广告的小众文艺片。他们是靠精神食粮活着的,每到肚子饿时,他们常常感叹:“如果人可以像植物一样光合作用就好了——”上馆子时,如果是徐彬买单,小雅把菜单翻遍,最后也就点个最便宜的蛋炒饭;偶尔她买单时,就会点些好菜,给两人补充营养。小雅觉得,口腹之欲这种东西,也不该过分地追求。说白了,像他们这样的穷学生,也没这个资本追求,不如就过着一种修行般的日子好了,心安理得。可是,有时候徐彬宁可自己几天不吃水果,也会给她买她爱喝的大果粒酸奶。小雅本来不是喝酸奶喜欢舔盖的人,但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在他笑眯眯的注视下,像条小狗一样很珍惜地把盖上的酸奶都舔完。

在逼仄的小空间里待到第三天,二人之间开始起摩擦了。起因是一个带螺纹的避孕套。

“这是什么啊?”

小雅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彬套上避孕套,那上面除了螺纹还有一粒粒的小凸起,像一根仙人掌。

“试一下,很舒服的。”

“我不要……你为什么买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啊?”

“这怎么就土里土气了?这比一般的还贵呢!”

“我怕疼。”

“没事的,试一下嘛!”

小雅用被子卷起了自己。她想象了一下一根仙人掌进入自己的感觉。

“我就是不要!”

徐彬不说话了。背过身的小雅能听到他窸窸窣窣地把套摘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扔进垃圾桶。

“这很贵啊,还能明后天再用吗?”

小雅的火气噌地上来了。“今天不要,明天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徐彬很久没说话。小雅不知道他在干嘛,也不想把身子转过去。没过一会儿,小雅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你在干嘛?”

徐彬气得把手机扔下了床。几乎是出于本能,小雅一咕噜起来,蹬蹬地爬下楼梯去捡。手机屏裂了,划开解锁没有任何反应。对于这样一部打电话时还会断的破手机来说,它是无力回天了。

小雅开始心疼起来。“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徐彬坐在床沿,黑着脸。

“你嫌我土,是不?”

“……”

“最近几次跟你做爱,你都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他说话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哪有!”

“你也不是说了一遍两遍了,‘土里土气的’。”

“……我那不是说你呀——”

“我土,我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可农村里大家都相亲相爱的,多好,你懂吗?上海人多自私!上次评奖学金的事儿——”

徐彬离国家奖学金一步之遥,但在日常表现投票评选的时候,本来排第二名的同学给大家请客拉票,硬生生把他给挤下去了。那名同学家里不差钱,但国奖,毕竟是个不小的荣誉。徐彬拿的一等比国奖少了两千块,气得他好几天都没说话。本来嘛,谁都知道他是全哲学系经济条件最差的学生,吭哧吭哧承包了所有助教的活儿,每个月从系里领六百块,加上助学金,才勉勉强强够过日子。这事儿让一贯热心给同学帮忙的徐彬心里凉了半截。

“——城市里现代性带来的一切,真的是好事吗?韦伯说‘意义的丧失’和‘自由的丧失’……”

眼看着他又从日常生活无缝衔接到严肃的学术探讨,小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男人可爱。他才不是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型学者,理想主义在他身上是有光的。看看这单薄得跟菜市场里挂起来的肋排一样的身子,却还想扛那么多呢,小雅顿时心疼起他来,抱住了他的脑袋。

“你鬓角有一颗痣,像是朱熹转世。”

就这样,他们再也严肃不起来了。两个人又扭在一起玩闹时,徐彬也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冲动之下把手机给砸了。虽然它有事没事自动断电话,连不上网,但好歹还能将就几天。不能将就了,说不定你不摔它,它今天也死了,这叫人各有命。小雅说,正好明天去中关村买手机。

那天起风了,天有点阴,空气中有股久违的雨水味。小雅穿了一件砖红色的风衣,挽着徐彬暖融融的T恤袖子,为保险起见还带了把折叠的雨伞。北京的马路太宽了,过一条马路有时得要十分钟,下地道,上天桥,有时候看着对面遥遥招手的煎饼果子店铺,几乎要累到绝望。中关村大街上的人全都长着一副精英的脸,西装革履行色匆匆,还有坐在那些鸣着喇叭右转却毫不礼让行人的轿车里的人们,小雅觉得北京都是他们的,不是她的。她学会了一个人低着头快走,好像生怕从人群中被揪出来示众什么叫做“一无所有的人”。

现在她身边多了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许是负负得正,她莫名地不再害怕了,可以抬起头来了。就算穷,又怎么样?他们是两个装满了知识的脑袋,装着一心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一些的善良念头,他们才是——小雅带着讽刺语调心想——“时代的主人”。

小雅住在四人间的学生宿舍里,三个舍友里有两个都跟男朋友一起住,平时不在宿舍。偶尔回来一趟,她们会说起最近在北京投资的一套房产,或者是买的一辆新车。六万一平!首付一百万,贷款二十五年还完。她们有意压制住那种令人反感的炫耀的语气,像拉家常时说起买的一条新裙子或者新围巾似的。每当这种时候,小雅总是默不作声,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画零,画到六个还是七个零才是一百万呢?小雅画得糊涂了。这个世界上好像人们贫穷的原因都相似,富有的原因却各不相同,而且都神神秘秘。她好奇,她们哪儿来那么多钱呢?男朋友的?或者是家里的?所以她们水水地上完课程,水水地拿个毕业文凭就好了。这是无法复制的人生,小雅连嫉妒都无从嫉妒起。她只记得爸妈叹息时说的话:你爸你妈没本事,什么都得靠你自己,所以你得争气。“争气”这个词可以被爸妈放进各种语境里造句,这次才考了第五名吗,你要争气呀。要化学竞赛了,争口气拿个一等以后可以保送。都要考试了你还玩QQ,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出于一种惯性,小雅发疯一样往自己课表里塞了十门课,除了四门必修课还旁听了六门,比别人多出一倍。每天在图书馆里踩着开馆音乐和闭馆音乐打卡,在食堂里吃的咕咾肉和红烧萝卜都是乡土中国和纯粹理性批判。累,每天都累到想吐。可学新知识也可以成为一种虚荣,就跟小雅的室友买一栋房或一辆车一样,而且还不花钱呢。这是小雅唯一会做,还做得不错的事。这种努力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也许在心底很隐秘处,她还相信着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徐彬支持着她的一切。一千多公里外,徐彬和她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后给他写邮件。

“为什么有些人就得承担这样的痛苦?上帝的正义在哪里?”

徐彬就在吃饭的时候给她回:

“神正论说的就是这个啊。主动、谦卑地承担起自己和他人的罪,在这种承担和超越中,上帝的正义就向我们显现了。”

可是人为什么要承担起他人的罪啊?那些恶人犯下的事,为什么要善良的人一起承担啊?小雅的嘴里塞满了金针菇,在食堂里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她可能就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现在他们走进一家手机店,像两只纯洁雪白的待宰羊羔,毫不知晓自己的命运。这可是臭名昭著的中关村,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有多少人靠着坑蒙拐骗、倒卖电子产品在这里一夜暴富。小雅他们只是走进了一个时代的切片,不知过去,无论未来。

这是一家销售员远远多于顾客的店。准确地说,顾客只有小雅和徐彬两个人。刚要进门,就有至少三名穿着旗袍的女销售员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有一名还差点崴了脚。小雅甚至搀扶了她一下,小心些。没事没事。她抬起头的时候,小雅发现这毫无疑问是一张从农村来到北京闯荡的脸,黝黑的皮肤因为用劣质化妆品而卡粉,普通话带着浓浓的闽南味,听上去沙哑而性感。那双眼睛很大很机灵,让她一米六不到的小身子有种野兔一样的活力。

野兔女销售员带着他俩绕着展示台走了一圈,介绍了几款手机,都是市面上快要淘汰的诺基亚、oppo之类。看他俩兴趣不大,就装作不经意地给他们介绍了最新上市的小米III。小米III在不久之前刚发布,只是在雷军的饥饿营销手段下,市面上没有现货,网上的预售也都排到月底了。小雅好奇地问了一句。野兔女销售员熟练地把展示机递到她手里,像菜场的卖菜大妈递土豆一样。“我们这是内部渠道供货的,整个中关村只有我们这一家有现货。”

小雅没有怀疑她说的话。她划开了手机触摸屏,那触感很舒服,像什么呢?像徐彬刚洗完澡后的肚子,滑滑的,恰到好处的摩擦力。她试了几个软件的功能,还用相机拍下了徐彬在广角镜头下扭曲的笑脸特写。他露出的崎岖不平的牙齿,真可爱。她拿着手机有点儿爱不释手,交到了徐彬的手里,徐彬也给她拍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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