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作者: 王欣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躺在木箱的一角,一片黑暗中听旧衣服旧裤子的满腹牢骚和追忆往昔。我没见过屋主的模样,据说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公司职员。这只木箱原本是她姐姐的,屋主搬家时,姐姐将木箱送给她装东西;我被随手塞入木箱,姐姐把几件自己的旧衣旧裤装入木箱,将我压在箱底。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我只能凭声音判断屋里发生了什么。每日一大早床上窸窸窣窣,肯定是屋主在穿衣起床,洗漱、喝水的声音过后,是“砰”的关门声。接下来漫长的时间屋里静悄悄;当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那是屋主下班回来了。

某天,我听见木箱开启的声音,天气变化,屋主在箱子里寻找可穿的衣裤,她看见了我,有些惊喜,她将我从木箱中取出,放在书桌上;我看见了她,瓜子脸,单眼皮,眉毛蹙起,皮肤黯黄,似营养不良。她的生活很单调,每晚下班回家,自己下点面条吃,翻翻书,玩玩手机,偶尔和家人朋友打打电话。她喜欢打开手机免提接电话,别人都叫她“晶晶”“水晶”;看不出她有什么闪亮的地方,我只觉得她很孤单:我待在她书桌上有半年之久,只见过一个女同事来一次,从未见过她屋里进来一个男人。

她加班很多,有时夜晚十一点才到家,双休基本泡汤,只有单休,还经常在家写东西干活儿。她的工作好像是写材料,好多次,我听见她打开录音笔或手机录音,仔细地回放,认真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份工作,每次干完活,如同从牢里释放出来,雀跃不已,扑倒在床上,点开手机视频,追看心爱的电视剧或电影。她还有一个嗜好,工作一完,喜欢摆弄我,将我不时翻来倒去,我肚子里的沙粒随之往下坠落,流水般畅快。其实,最开始我很抗拒不时被颠来倒去,头晕脑胀,但有时我发现,眼睛朝下看和眼睛朝上看时,你的视角是不一样的。比如,每次,我被放到高高一摞书上,眼睛朝下看时,我看到的是她鼻翼的雀斑和干枯的嘴唇;当头朝下被搁到凳子上时,我看到的是斑驳的墙壁和爬行的怪虫。

这几天,她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家,到家之后,她打开电脑,马不停蹄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她姐姐不时打电话过来,她急匆匆打开免提,回答道:明天休息,自己接了份笔译的私活,还在忙,妈妈的医药费她会帮忙尽力凑。姐姐劝她不要那么辛苦,自己的身体健康重要。她“嗯”了几声,挂上电话。她不时打哈欠,眼圈发黑,她打起精神,面对电脑敲敲打打,凌晨三点,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仍沉沉睡着,整整一个白天,她都趴在那里,到了夜晚,她还趴在那里。她的手机响了,铃声回荡在屋子里,她一动不动,没有听到,那一夜,手机铃声至少响了几十遍。

一大早,房屋的门被砸开,冲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人的眉眼与她颇相似。女人跑上前呼喊她的名字,轻轻推她,她没有反应,男人急忙打120,尖利刺耳的警报声传来,白色医护身影晃动,心肺复苏,电击,再电击,没有用,人已经死亡,长长的单架抬出门,哭泣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在晶晶所有的遗物中,我是最受争议的那一个。姐姐希望把我保留下来,她说睹物思人,放在家中,就如同妹妹还在自己身边,可姐姐的丈夫不干,他说,死人的东西,终归不吉利,劝姐姐扔了。姐姐不干,她丈夫也没辙。

自从晶晶死后,争吵成了家中的常态:起先是晶晶墓地的问题,买不买,买多大的,钱从哪里来,姐姐从晶晶银行卡里好不容易找到五万块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她知道密码是晶晶的生日。然后是母亲手术费的问题,手术前前后后要几十万,钱谁出?姐姐算了一笔账,家中存款大概二十几万,这钱是夫妻俩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他俩结婚七年没要孩子,准备明年要个孩子。

姐姐名叫成莹,在一家民企上班,她丈夫名叫秦岩,是一个科级公务员。为母亲医药费的事情,家中隆隆的战火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越燃越旺,几乎到了夫妻互相打架的程度,战火意外地随着母亲的自杀而结束。成莹把我放在卧室衣柜上,他们夫妻之间的任何事情都瞒不了我。这些天,卧室里飘荡着成莹的啜泣声,秦岩成了哑巴,他不敢讲话,默默地帮忙处理丈母娘的后事。

母亲的自杀是成莹心中永远的痛,她把原因归结到丈夫身上。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夫妻俩离了婚。男人、女人各拿一半存款,租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从此空了,只余成莹一个人。除了睡觉,成莹基本上不来卧室。成莹那天随手把我从卧室移到客厅餐桌上,我默默注视窗外,对面是一栋四层楼高的自建房,与我们住的这栋房子外形相仿:简陋的窗户,灰色的墙壁、裸露的地基。这个城中村处在城市边缘,破旧、杂乱、喧闹,电线与网线交错缠绕在半空中,沿路的小贩、餐馆、理发店、私人旅馆和小卖部让这里充满人间烟火气。现在的成莹与以前的她有了很大不同:大多数时间她的面庞阴郁,每日独行,孤单地离家,落寞地入睡。虽然没有挨着她的身体,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寒意。以前的成莹下班后喜欢和好友电话聊天,现在的她话越来越少,连电话也懒得接,休息日在家蓬头垢面,疏于打扮。她从网上买了一大堆书,一本接着一本,色彩各异的封面,都是一些灵修的书籍。

“记住:学会放下,只关注当下,要忘记过去,不要担心未来。”我不止一次在屋里听见她自言自语,“书里都这么讲,可这怎么可能?我是人,不是佛,也不是神;我不可能忘记过去,也不可能不担忧未来。”

母亲走了,父亲现在成了成莹最牵挂的人。她每晚会给父亲打电话,为了尽孝,她把父亲从小镇接到家中。老头儿六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一看就是这辈子遭了不少罪的那种人。他每日在家看电视,看得最多的是戏曲台和综艺台。他对我特别感兴趣,把我捧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像玩玩具。每次看电视时,他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像抱个婴儿;他会在电视上查看节目单,为了提醒自己想看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他会把我放在茶几上,静静地看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他知道,每次倒三角锥肚里的沙子滴完,就是一个小时。这老头儿,我成了他看电视节目的定时预报器。

成莹这些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不好,每晚回来总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一次,连筷子都扔了,晚上也不睡觉,整夜坐在沙发上。老头儿起先不声不响,后来用眼睛瞪女儿,但女儿仿佛中了邪一般,安静一段后,脾气会突然暴躁,在家里骂骂咧咧。离谱的事情还在后面。成莹某一天突然提早下班,她告诉父亲自己辞职了,老头儿埋怨她,说现在工作难找,她这是发神经。成莹不理他,兀自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摔书桌上的书,电视机旁的盆景,她甚至抓起茶几上的我,准备往地上砸,被老头儿制止了。在后来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成莹时而抑郁,时而亢奋,不眠不休,自言自语,有时甚至去厨房拿刀要自残,老头儿觉得不对劲儿,他有些慌了。

“莹儿,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娃,你怎么了?”

老头儿打了120,他紧张得发抖,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屋里静悄悄的,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个月,老头儿不见回,成莹不见回。我孤孤单单,我开始思念电视机里那些喧闹的歌声、打趣声和唱戏声,还有老头儿浑身散发的酸腐味,有人陪伴总比一个人好。

门开了。老头儿牵着女儿的手,仿佛家长牵着幼儿园孩子的手,进了屋。他随手将病历扔到茶几上,那本子白得刺眼,封面科室一栏写着“精神科”几个字。

“怎么落了个这病?”老头儿嘟嘟囔囔,“要不是医生非要你住院,我才不想让你进去,你说得这个病,别人怎么看你?”

成莹眼神呆滞,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肚子,沉默不语。屋子里气氛凝重,老头儿在一旁抱怨:

“现在的医院都是骗钱的,才住了半个月的院,就花了一万多块,要不是我嚷着出院,还不止这个数。这些医生真黑,还开了一大堆药,说每天要按时吃,我看这些医生就靠这些药拿提成,不然开这么多药干嘛?”

老头儿把一盒药递给女儿,嘱咐女儿吃药。成莹乖乖撕开药盒,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兑温水喝了下去。老头儿打开电视机,调到他钟爱的戏曲频道,看了几分钟又调到综艺台,换来换去,没个准星。成莹默默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满脸倦容。

两只枯树皮似的手倒腾我,老头儿今天对我上瘾了:他浑浊的眼珠挨着玻璃瓶,死死盯着我肚子里的细沙,而后将我翻来倒去,看流沙滑来滑去,捯饬了半个多小时,他将我搁在茶几上,深深叹了口气:“时间为什么不能倒着走?”

老头儿很忌讳那些药盒上精确的病名、叙述详尽的病症,他把那些药盒都给甩了,只留下一板板白色、黄色的药片儿。成莹每日按时吃药,坐在沙发上发呆,偶尔听听音乐,看看电视。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成莹的病好些了,她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但精神紧张还是不敢去面试。老头儿这些天一边看戏曲台,一边跟着哼唱,他不再关注我,我只是茶几上一个摆设而已。

每个月去拿药,药已经连续吃了快半年,又快吃完了,老头儿说:“莹儿,既然快好了,那药就不吃了,是药三分毒,还可以节约点钱。”

如同一辆轿车,本来行驶稳当,可突然极速转弯,难免会翻车。停药后两个星期,成莹又开始发作了。老头儿气急败坏:“叫你不要吃药,不要吃药,你看你,把脑子给吃坏了!”

老头儿这次没有打120,而是把成莹关在卧室里,上锁,不准她出门。每天到了固定的饭点儿,老头儿会端饭给她吃。老头儿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得了这个病,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治不好的!苦了莹儿了!”

老头儿没什么积蓄,成莹分得的存款还剩下七八万块。老头儿每天吃完中饭,把成莹反锁在卧室,他出门找一帮老头儿老太太打麻将,大家纯属娱乐,玩得很小,输赢也就几块钱之间。每天散场后买菜回家,老头会在屋里津津乐道自己的战绩,如果赢了钱,他会一个人兴奋地说个不停,讥笑其他老人牌技差。他还不时提醒自己,坚决不能跟他们来大的,女儿那七八万块钱留着还有用处。

随着牌技的增长,老头儿开始沾沾自喜,他买了一副麻将,开始约一些牌友来家里打牌。每打完一局,他还可以提钱,赚点场地费。老头儿、老太太来多了,自然而然会见到成莹,成莹会出门上厕所,人多的时候,她会突然发脾气。来客都看出来成莹有点问题,有人劝老头儿带她去看病,老头儿说,看不好的,还花冤枉钱。来人见老头儿这么固执,也就不好再劝。

没有人再关注我,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老人们兴致勃勃打麻将,不时听见一声声欢呼:“我胡了!哈哈哈!”

一个经常过来打麻将的吕太婆见成莹样子长得俊,虽然结过婚,但没孩子,动了念头。她不止一次在麻将散场后,拉着老头儿,说个不停,说自己有个四十好几的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当年在工厂干活,不小心被机床切断了四根手指,这么多年到处相亲,因为这个缺陷,一直找不到对象。当妈的着急,不想家里断香火,她看成莹虽然精神有点毛病,但不是遗传的,其他都还好,还是大学毕业。

当着吕太婆的面,老头儿一直含糊其辞,说“想想,再想想”。

吕太婆走后,老头儿坐在沙发上,想事情,他往前看,突然看见我,好似记起了我,起身把我慢慢抓起,捧在手中,上下颠倒,嘴里哼哼地说:“我闺女大学毕业,你儿子才初中毕业,还是个残疾,这个不行,肯定不行……”

几个老头儿老太在一起打麻将,难免东家长西家短:今天闲话张家的儿子吸毒被抓了,估计要判刑;明天议论齐家的女婿在外面养了小三,连儿子都生了;过几天扯到田家的儿子在外面当了包工头发了小财,接父母去国外旅游;还有钱家的年轻租客在家复习考研猝死,三天之后才被发现的事,等等。

大多数时间,卧室的门上着锁,成莹要上厕所时会敲门,父亲给她开门。一般情况下,成莹静静呆在卧室里,发呆、睡觉什么的,也不说话。最近这段时间,她好像病情恶化了,不时尖叫几声,吓得几个打麻将的老人手哆嗦,麻将子落在地上。每当成莹尖叫时,父亲都会站起身骂她,命她不要再叫,可成莹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叫几声,那声音嘹亮尖利,老头儿没辙,等牌友散了,他找来毛巾,把女儿的嘴巴堵了起来。

成莹有两天没叫了,牌友们围在一起打麻将,乐在其中。可不知怎么的,那天成莹用手把毛巾从嘴里掏出,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持续时间很长,中间没有停歇,那声音近似于嚎,无比凄厉和悲伤。老头儿叫牌友们先散了,找到结实的绳索,打开卧室的门,把成莹的双手从背后捆了,嘴里塞上毛巾,说道:“女儿呀,不要怪爹,爹也是没有办法,你这样叫,搞得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你说他们会怎么看我?”

把女儿捆了之后,老头儿似乎心情不好,他咳嗽、流鼻涕,在家躺着,牌友想过来打牌,他叫他们这几天不要过来了。躺在客厅沙发上,老头儿哼哼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有人敲门,老头儿挣扎着起身,嘴里骂:“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吗?”一开门,门口站着吕太婆,太婆关切地问老头儿:“哪里不舒服?去没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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