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
作者: 杜梨我叫咪咪,从这个名字,你就能知道我父母对我有多宠。
与上个世纪的人不同,我是人工孵化出来的。更确切地说,是仿生人孵化出来的。
我的妈妈年轻时,拥有她们那个年代女孩的一切特征:爱美,保持运动,恐惧衰老,被卷入消费主义浪潮无法自拔。她看了太多关于生产的负面新闻和随之可能产生的问题:腹直肌撕裂,妊娠纹,阴道松懈,侧切愈合和产后抑郁。为此她极度恐惧婚姻和生育,她拒绝承担家庭责任,更不愿意从此丧失自由,为了孩子打转。
她在被婚姻和繁殖的焦虑恐惧的折磨中度过了她吃喝玩乐、恋爱失恋、患得患失的青春岁月,那是她生命中压力最大,恍恍惚惚,不知所措,随水而流,肆意糟蹋的年代,直到她开始被国家划成大龄未育女青年,受到父母指责和亲戚指点,相恋多年的男朋友无法接受她不婚不育的打算,最后他们和平分手,做了朋友。
她不后悔,说接受也就接受了。
得知前男友有了新女朋友的那天,她买了他俩在一起时最爱吃的酸奶冰激凌,坐在什刹海边,看人们在粗粝的冰面上,穿着破冰鞋歪歪扭扭地滑冰。她听着新裤子的一首古老的曲子《走在什刹海的冰面上》,那些冰刀就像划在她脸上。
前男友和她青梅竹马,都曾住在北京城最后仅存的几条胡同儿里。屋里转不开身,一下雨屋里就漏水,猫会从树上突然跳到车顶,吓人一大跳。可就算这样,俩人每年冬天也都会在墙垛囤一百颗大白菜玩,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突然间没了依靠,她的体内充满了原始的孤独恐惧。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向她搭讪,一个面容秀美的仿生人。按照我妈的说法,她皮肤透亮得像新剥壳儿的荔枝肉,眼睛跟猫一样大。那是她第一次从仿生人脸上看见狡黠的表情,仿生女人是替我爸来的。
我父亲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不时向那边张望,一把年纪害羞得像个少年。也难怪,每当他一开口,姑娘都想赶他走。我妈估计是第一个觉得他有趣的人,那时候仿生人还不多见,荔枝是我爸从所里带出来测试功能的。荔枝的第一次搭讪社交,被我妈赶上了。
那年我爸35岁,我妈妈27岁,我爸仅用一句话就打动了我妈:不想生没事儿,有人生。
荔枝的第一次生产,被我给赶上了。
我和我妈大概是国内体验仿生人服务的先驱人士,仿生人荔枝帮我爸追到了我妈,还生下了我。国内首例仿生人代孕婴儿出生的新闻一经报道,舆论哗然,很多人在谴责我妈违背人类伦理,逃避生产责任,不顾婴儿健康,仿佛作为雌性生物的唯一出路就是生产。
我的爸爸作为荔枝的开发者,站了出来,他在当时最大的社交媒体上说:
我有权保护我的妻子不受生产的痛苦,同样,我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孩子的出生方式。我们个人的实验行为仅仅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生育史的一大步。
经此一闹,仿生人代孕技术逐渐发展起来,但仍处在半地下的状态。因其价格高昂,风险不确定,多被权贵们所问津,普通人仍选择传统生育方式。
我是由机器选择出最优胚胎,经过足月的孕育和人工监测,呱呱坠地的。至少在出生的那一刻,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荔枝没有情感波动,更别说孕期抑郁,在各种激素和营养液的综合作用下,我长得白白胖胖,每个人都皆大欢喜。
至少在我真正懂事以前,每个人都很高兴,妈妈继续她自由自在的艺术家生活,忙于各种展览、交际和艺术创作。爸爸继续埋头他的智能开发,每次见我都会由衷地大笑。我由仿生人荔枝带着,学会了怎么拼积木城堡,在墙上喷涂可清洗涂鸦,交互使用英语和法语。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我来不及回味前,几乎是一瞬间,它就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地上拼一款威尔士红龙,龙的舌头我怎么也拼不好,荔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至少她没有帮我完成那关键的一步,这在平时不常见。我问她是不是需要充电,她沉默了。突然,门铃响了,她飞快地起身走向门口。
我爸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我嗅到了一丝古怪,那种古怪或许来自父亲注视她的眼神,或许来自她用手接过父亲的提包,又为他掸了一下衣领的灰,看起来再日常不过。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爸突然揽过她,吻了她。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嘴唇挪开她的硅胶嘴唇,他们熟练地吻在了一起。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也许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记忆。
六岁的我,像一张天真的糖果纸。我包裹着美味的巧克力,一直觉得自己和巧克力同样甜蜜诱人,珍贵无比。直到从里面被撕开扔掉,才知道和“糖纸和巧克力一样美味的念头”是个巨大的幻觉。
很多年以后,我认定在那一刻,我的童年精准地结束了。
虽然我还小,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认知已比过去发展太多。眼前这个仿生人虽然生我下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妈,她没有我妈身上那股常常穿梭各个博物馆里风尘仆仆的奔波气息和淡淡的松木香水味,皮肤也没有妈妈那么柔软易皱。奇怪的是,我虽然被她生出来,却无法与她产生更多的亲密,而是本能地去寻找人类脆弱的肉体。
母亲常常不在身边,但他们都说,婴儿时的我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一抓住她的手就会笑。
所以,不要说什么必须要呆在母亲的本体子宫里长大才算亲密。世界上有许多种亲密方式,就像哈洛那个臭名昭著的猴子实验,即使铁丝猴子那边有奶水提供,但小猴子宁愿忍饥挨饿也要趴在布偶猴子的身上,它们贪恋柔软的触感。我是高级灵长类动物,更知道其中的细微差异。
接吻行为仅存在于恋人之间,这显然已经越了界。我站起身,用力地把那个舌头不会动的威尔士红龙向他们扔了过去,积木叮铃哐啷地碎了一地,赤裸裸的背叛。我爸吓了一跳,松开了她,发现了我。
他那神情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或者说,刚刚发现我在家里。
我恨恨地瞪着我爸和荔枝,我开始大嚷大叫,哭得捶胸顿足,声嘶力竭。我爸吓坏了,连忙跑过来把我摁住,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胡茬刺痛了我。我闻到了他的汗味儿,没有酒精味。我的嗅觉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这让我日后每一次回想都感到痛苦,这意味着我父亲是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背叛了我妈。
我大声冲他嚷:“我要告诉妈妈!我要告诉妈妈!”
他眼圈通红,眼睛瞪出来,慌张地摁着我,“别瞎说,你看见什么了就要告诉妈妈?这孩子,你要告诉妈妈什么!”
我用尖利的哭声回答了他,任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我第一次感觉到,和妈妈作为一个共生体的我,被父亲彻底背叛了。
最终他答应我把荔枝送回单位(那时她已经是我们家财产的一部分了)进行回收处理。我妈妈一直蒙在鼓里,等她从法国飞回来,我已经坐在书桌前看《伊索寓言》了。我没有告诉她,我不愿意伤害她的感情。何况,我害怕告诉她后,他们就要离婚,我就要成为无依无靠的小孩儿。
“我的爸爸爱上了仿生人”这一事实让我恐惧,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梦见荔枝和爸爸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妈妈从我的梦里消失,梦境开始越来越过分,它竟然在潜意识中提醒我,荔枝才是我的母亲。她生了我,养育了我,甚至结婚照上也是她的脸。
我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气喘吁吁,泪眼模糊,大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有时会闻声赶来,抚摸我额头,问我怎么了。月光中她的眼神比我还要无辜惊惶,我生出一种怜悯,只是说,梦见荔枝了。
“那就让你爸把她修好了再带回来,什么系统升级要这么久?乖宝宝,别害怕……”她嘟嘟囔囔,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就站在门口,夜色如白银泄地。他脸色惨白,嘴唇嗫嚅,生怕我说出什么。
我没有说,从来没有。这是属于我们父女的黑暗秘密。
我再也没有原谅过他,更是从此恨死了仿生人。哪怕我知道,仿生人没有感情波动,她只是执行命令,更不存在主观的勾引。
可怜的荔枝,我觉得她甚至都不明白那个吻真正意义上代表着什么,饱含着多少复杂不可控的原欲。她就这样被送回了研究所,作为最老一批仿生人,进入最残酷的人类实验,一次一次模拟情感和应激行为,为了仿生人的大批量生产做好准备。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仿生人,无法接受仿生人在我周围的根本原因。荔枝走了以后,没有人再给我伴读嬉闹,供我发泄孩童的天真和暴力。
我变得越来越自闭,不再出去和同龄人玩,怕他们嘲笑我:你家那个仿生保姆去哪儿了?你怎么不嘚瑟了?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望向大门,都会想起那一幕,我不安的根源;我开始出现幻听,以为荔枝就在我身边;开始害怕走出家门,我怕一打开门,她就站在我家门口,冷漠空洞地望向我。这种索命感,让我窒息。
我不再相信爱,爱是虚无的、可耻的、随时会叛变的通奸。
默念着这句被我写进日记里的话,细细啜饮着手中的橙汁。少年时我大量读书,从来不出门,没有胃口,皮肤因此变得苍白,四肢纤细,望向镜中那张脸,竟然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我憎恶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们遗传自父亲,那双时常流露出戚戚色的圆眼睛,像极了惊巢的猫头鹰,它们浅浅地陷下去,眼眶旁是青蓝色的静脉血管。
和爸爸很少说话,我对他视而不见。看到弗洛伊德的原欲理论和俄狄浦斯情结我都嗤之以鼻。他毁坏了我对爱以及美好的最初认知,不再相信男性,我常常躺在床上发呆,觉得有人时刻要找我来索命。那个吻彻底击溃了我的安全感,像溺水人苏醒后才意识到,那缠住她脚腕的并不是海草,而是死去同伴的头发。我过早地意识到,即使是在完美温馨的婚姻关系中,也存在出轨和偷情的可能,随时随地。
与对他的冷漠相比,我对妈妈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按照她的话来说,“热情得像小狗,对我有说不完的话,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哈哧哈哧地想从我手里得到一支红豆冰棍儿。”
为此她还专门做了一个以我为主题的四维影像展览,探讨人工代孕儿童对于人类母体的本能依赖。
鉴于我俩特殊的亲子关系,这个展览最初在柏林举行。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点燃欧洲各大城市,在艺术各界引起广泛争论,有儿童权益组织批评她就像哈洛一样残忍无情,把孩子当成艺术品和展览工具,而丝毫不在乎这是母亲的关爱缺失,无情地展露出了儿童对母亲的重度依恋。有些保守组织随即抓住这点对她进行攻击,说明在仿生人代孕的案例中,婴儿对于母亲的呼唤没有回应,导致她出生后极度缺爱,堪称人类孕育史上的悲哀。
基于这一系列批评,我的母亲一一撰文回击,毫不退让,但她没有想到,对她的口诛笔伐很快影响了她后续的事业。回国后,有关方面禁止她做仿生代孕的展览,国内一些媒体也纷纷推波助澜,导致了她的其他展览一律被取消。
母亲非常沮丧,被迫闲下来,在家画画排解焦虑。那时她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我对父亲不仅无动于衷,还会把他买来的芭比娃娃、毛绒人偶等胳膊腿折断了扔进垃圾桶,或用剪子把它们漂亮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脸上用水彩涂得红黑交加。妈妈看到垃圾桶里那些被肢解的娃娃震惊了,我在她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恶童,她惊慌失措地找我爸商量。
可我爸语焉不详,更不知如何处理。与我的健康相比,他更怕自己的罪行暴露。
也许是母亲上了年纪,也许是她事业受挫,她开始忏悔,开始相信那些保守派的胡言乱语,认为是仿生人代孕造成的我的性格发育问题;她开始害怕我拥有反社会人格,哪天醒来会看见我拎着血淋淋的猫头站在床边微笑……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微笑。就像大部分孩子那样装作无事发生,心里却翻江倒海,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她匆匆领我来往于各大心理诊所,对所有的医生不厌其烦地叙述我的病情,对待他们就像她的作品一样考究,细致地把他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反复考量,她甚至考虑过给我做催眠治疗,看看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在我的强烈反对下,最终作罢。医生对我的缄口不言也是一筹莫展,建议我进行家庭教育,他们悄悄地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频频点头。
到家后,我妈和我爸背着我吵了几天几夜,我起先以为是荔枝的秘密暴露了,为此每天都试探我妈的口风。
我妈停下摆弄花草的手,转过她的少女面孔,眼神像痛惜一支不小心摔掉的冰激凌。夏天傍晚的风,仿佛不知何处去,透过归巢的喜鹊叫声,甜涩地吹进我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