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着炭火
作者: 邱力A
这是苏三婆婆和幺姑在老屋的最后一夜。
有巡夜的猫在夜风中叫唤,声音被露水打湿后变得滞重而含糊不清。“面包……面包……”幺姑翻转身子,嘴里发出呓语。幺姑养着一只流浪猫,圆滚滚的身子,毛色焦黄有花纹,不晓得是什么品种,幺姑叫它面包。夜里就蜷在窗台下幺姑为它提供的一只纸箱子里。听见同类的叫唤,面包嘟囔着应和了几声。前几日发现面包的肚皮变得又大又圆朝下坠,浑身慵懒步履迟缓,竟是即将生产的预兆。不知是什么时候做成的好事。幺姑执意要带面包去新家,苏三婆婆专门找敬老院的院长商量过这事。院长答应得很爽快,说是厨房闹耗子,可以先把面包留下来试用三个月,要是能把耗子灭掉就让它住下去。也不知道面包捉耗子的本事如何,再说现在突然又要添丁带口的,还得跟院长好生商量。
夜里,苏三婆婆起来了三次。三次都去了幺姑的房间。站在床边,苏三婆婆揉着干涩的眼睛,给幺姑掖了掖被子。屋子里挂着的蓝底白花窗帘印着米老鼠和唐老鸭图案,经了这些年头,颜色灰暗。这是幺姑最喜欢的窗帘,搬家时得先撤下来洗涤,继续挂在敬老院的房间里。
苏三婆婆蹑足离开时又给幺姑掖了掖被子。想说的话装了一肚子,这些天断断续续地给幺姑讲了,不知她听懂了没?幺姑翻来覆去的,嘴里喃喃自语说着梦话。这几天她都是这样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苏三婆婆走神了,她想起和幺姑第一次见面时,幺姑睡在那个冬天清晨的变压器下面也是这个样子。
“那天天好冷,下晚班后,回家路过复兴路朝双井巷拐弯时,一瞥眼,我看见路灯下的变压器下放着一个包袱卷。也是怪了,路灯突然闪了好几下,好像是提醒我什么,我就像是被啥牵引着向那个包袱卷走去。”那时候,苏三婆婆还被人叫作苏三姐。那年她已53岁。这里的习惯是把女人往小了叫,把男人往大了叫。每次回忆和幺姑初次见面的情景时,苏三婆婆都会用这种命中注定的语调来诉说,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要让她们相遇,要让她成为幺姑的母亲。
幺姑怕黑,从捡来那天就怕。晚上睡觉,只要灯一关就哭。长到六岁,和苏三婆婆分床睡,她的床头就亮着一盏绿罩子的台灯,那是苏三婆婆的嫁妆。一整晚都亮着灯,幺姑就不哭了。幺姑还习惯抱着苏三婆婆用过的枕头睡,那上面留有苏三婆婆的味道。苏三婆婆坐在床沿,叹了口气。借着屋里亮着的白炽灯光,苏三婆婆环视着屋子。她舍不得离开这里。床头柜上放着盒蛋糕,那是前天过七十六岁生日时吃剩的。一个烫金的“寿”字贴在墙上,和老头子的遗像并列着。看上去好像是老头子在过寿,至少,老头子也闻到了生日蛋糕的气味吧。“寿”字金粉被夜风一吹,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如同无数细微的萤火虫在老屋里盘旋。人这一辈子经不住几晃,二十三岁嫁到双井巷后,苏三婆婆的五十三个年头都扔在了这条破巷子里。如今,想不到会把这套老宅子卖了,拖着剩下的半条命和幺姑离开巷子,到敬老院了此残生。苏三婆婆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一是为了幺姑,二是跟那个最近总在巷子里出现的北方口音的女人有关。
B
北方口音的女人从宾馆五楼的房间窗口向双井巷张望,目光散乱如一把细沙,撒向巷子深处。她身子斜倚着,左手夹着的香烟已是第五根了。天色熹微,晨光薄薄地铺洒在巷口的石板街上。形状方正的青石板色泽模糊,起伏不平地延伸到和复兴路交汇的地段,青石板上隐约呈现出神秘的图案,那是昨夜的露水遭遇晨雾后形成的痕迹,仿佛残留的行人足迹以及某种语焉不详的暗示。再过半个时辰,那个形容枯瘦的老太太就会牵着那个总是低头走路的女孩从巷子里出来,走上复兴路后,老太太和女孩会在老谢油条铺买上两根油条和两碗豆浆,她们一般会安静地坐下吃完,再起身前往附近的菜市场。女人已经观察了三天。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沉住气。可有一次她实在控制不住,假装下楼去吃早餐。她凑到老太太和女孩的身边也要了一根油条和一碗豆浆,挨着老太太和女孩坐在一块。
“老太太,这家油条炸得蛮酥,豆浆也香啊。”
“嗯。老油条配嫩豆浆。”
“这是你孙女吧?多乖。”
“她是我幺姑娘。”老太太硬邦邦地回答,眼神陡然闪出警觉的光,不再理睬女人,匆匆吃完拉着女孩就离开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女孩上唇醒目的手术疤痕如一道闪电击中了女人的心。女孩牢牢握着老太太的手,仍然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事后,女人埋怨自己太过莽撞,事先预演了无数遍见面的情景,被自己的莽撞演砸了。出发前一再叮嘱自己要按计划行事,临了怎么就没能忍住呢?
第三天,女人决定和老太太正式见上一面,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
北方口音的女人再次来到双井巷,距离上次已有二十一年。
她来自北方一座寒冷的县级城市。三天前住进双井巷口“东方宾馆”。这家宾馆二十一年前叫“东方红旅社”,女人第一次把身子交给未婚夫就是在“东方红旅社”,房间号507。对于和南方这座小城相关的所有往事,她记忆犹新。这一次,她仍然住进507,电梯将她送上楼时,她心跳加剧。那年毕业后,跟随未婚夫来到池城,来到这家不起眼的小旅社,两个人手牵手,一口气爬上五楼,她也是心跳加剧,手心里全是自己和未婚夫的汗。那时她不累,他们多年轻啊。她是因为激动紧张才出了一身汗。
凭着二十一年前留下的记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位于东城老区的双井巷。看见巷子口那家门头上悬挂“葛记肠旺面馆”的店,以及店里那几张油腻的饭桌和零乱的摆设,她的记忆之门忽然开启,狭窄的街巷、散漫的行人、挨挤的店铺、稀疏的行道树连同俯瞰大地的天空,都变成老胶片上的黑白两色。这些眼里的影像倒带子一般哗哗哗地向后倒去。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天气仍然是那么湿润,浮荡在空中那种曾经熟悉的味道唤醒了她的嗅觉,那是街巷中的小饭馆排烟机的油烟味和南方小城人嘈杂口音混杂在一块的味道。跟她目前居住的那座北方县城截然相反。
二十一年前,她和未婚夫像所有大学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一样,面临着毕业后的抉择。是从此天各一方,还是将爱情进行到底?他们选择了后者。
她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当初听从父母的劝说,跟未婚夫分手,南方这座小城留给自己的也许只是淡淡的哀愁,而不是眼下刻骨铭心的痛。
现在,天完全亮开了。
她看见那个老太太独自一人迈着碎步,走出巷子。
那个豁嘴女孩呢?
A
苏三婆婆说:“老谢,来一根油条一碗豆浆,打包。”
老谢说:“幺姑呢?”
“待会我给她带个肉包子。这么多年了,天天吃你的油条豆浆,也该换换口味喽。”苏三婆婆接过装着油条豆浆的两个袋子,拖着买菜小拉车,转身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请客时间定在中午。其实也就是邀几个一直帮忙的好心人来家中一聚,吃点家常菜聊点家常话,答谢他们这些年对自己和幺姑的照顾。这几个人的名单苏三婆婆在心里反复盘算过,有社区居委会的王居委、复兴路派出所的片警张警官、对门老邻居吴老伯、打扫卫生的邱师傅和社区卫生室的韩医生,够一桌了,再多人的话屋子里也坐不下。去了敬老院就不打算回来了,可能想回来也困难,腿脚是越来越不利索,走两步就歇口气,做梦还老梦见老头子,该不会是老头子在那边寂寞了吧?所有物件前几天已经分别打好了包,张警官联系好的小货车下午两点准时过来,一车拉完。尽管这几个人接到邀请通知都表示不必客气,随便坐坐嗑点瓜子喝点茶就行,平时可以,可今天哪能随便呢?苏三婆婆出门时,幺姑还在睡,许是昨夜被那几只巡夜猫闹腾的。
油条豆浆吃完,刚好走到菜市场。那一溜肉铺子上早市开张的也就三四家,稀稀落落的。苏三婆婆径直走到马屠子的铺子前,“砍五斤月牙骨,再要三斤后腿肉打成肉末。”马屠子卖的月牙骨价格12元一斤,又便宜又多肉,熬汤也鲜美,去晚了还买不到。幺姑最爱啃嚼月牙骨上的脆骨。中午的主菜是排骨炖萝卜,后腿肉打肉末是为了给幺姑吃粉面时准备的,对了,炒肉末时得加点豆腐丁,幺姑喜欢有嚼头的东西。苏三婆婆在菜市场逛了一圈,人逐渐多了起来。回去时,又顺便买了几样小菜。苏三婆婆突然想起吴老伯说的最近有人贩子来到小城,专门拐卖儿童,拐走的话可惨了,要么断了手脚赶去乞讨,要么把身上的器官掏去卖掉。苏三婆婆心里慌张,急得颠着脚,往家里赶。
幺姑坐在床边低头发呆。见苏三婆婆进门也不理睬,她是在生苏三婆婆不叫醒她带她上街吃早餐的气。苏三婆婆把肉包子递过去,“吃完了我给你洗个头,中午有客人来,咱们幺姑要打扮得清清爽爽的。”闻到肉包子的香气,又听见要给她洗头,幺姑立马朝苏三婆婆咧开豁嘴嘿嘿傻笑,抓起包子大口咬起来。
都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还跟未成年一样。胆小、怕见生人、语言表达能力低下、智商仅相当于五六岁的孩童,上周五晚上总算是学会了正确使用卫生巾。医生说,像幺姑这种病症,遗传的概率较大,不过如果所处的环境让她有安全感,身边的亲人能够耐心细致地帮助照顾她,也许她的下一代会跟正常人一样。每次去寻医问药苏三婆婆都气恼得骂娘,“娘的个X哟,医生是这样当的吗?!说的啥子屁话嘛!咱们幺姑就算是个傻子,后代未必也是个傻子!”苏三婆婆把幺姑捡回家的那个晚上,命里就注定要用一辈子把幺姑抚养大成人。可一辈子太短,眼见幺姑长得正欢,自己却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得赶紧在自己还能活动自如时,把幺姑的生活安顿妥当,不然自己又怎能走得安心?幺姑成为家中成员时,家里已有了两个女儿,花在幺姑身上的手术费和各种治疗费把家中的秧子扯稀了。两个女儿从小就有怨恨,从小就跟街巷里的小孩冲幺姑做鬼脸叫喊,“兔子嘴,讨债鬼。三只眼睛六条腿。”女儿的怨恨伴随着成长,以至于成年后离开双井巷在外工作结婚都一直排斥这个豁嘴妹妹。老头子去世时,女儿们回来例行公事后又各自忙碌去了,老屋里留守着苏三婆婆和幺姑。
苏三婆婆用手指在洗脸盆里轻轻搅了下,水温正好,招呼幺姑过来抬盆。幺姑智力没长进,力气和个头却一个劲猛长,身子发育得也正常。谁说幺姑不能当妈呢?握住幺姑的长发,满满一把,又顺滑又光亮,牛角梳子一挨上去直打滑,一梳到底。哪像自己的头发像干草,梳子在上面走一走要歇口气,走一走要歇口气。苏三婆婆缓缓梳着幺姑的长发,就像梳着自己年轻时的长发一样,梳着梳着就笑了起来。她们蹲在门坎边洗头梳头时,面包坠着个大肚子慢条斯理地踱过来,好像随时会分娩的样子。院子里几只鸡也咕咕叫唤着探头探脑地来凑热闹。幺姑把撕下来的肉包子皮喂面包,“面包饿……吃……吃了走。”面包就用头来蹭幺姑的腿,喵喵叫唤。
苏三婆婆把剩下的洗头水泼在栀子树下。这棵栀子树,连同院子里的石榴树、桂花树、桑树、银杏树、香椿树、无花果树,都是苏三婆婆三十年前栽种的。住在一楼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在院坝里栽花种树,好像自家拥有了一座大花园似的,单元楼的住户们也默许了一楼住户这个特权。再说,院坝捯饬漂亮了,楼上楼下的不也赏心悦目吗?眼下,栀子花和石榴花的花期已过,采摘在玻璃瓶中的一束栀子花和一束石榴花早已干枯,幺姑还舍不得扔掉。屋子里偶尔还有残留的花香。桂花却开得正茂盛,满树的银白,一眼望去,让人误以为夏天仍在逗留。可一阵风来,银杏树叶纷纷坠落,满地金黄,银杏树就显得又高又瘦,不觉间,季节已走到秋的深处。苏三婆婆拿了竹扫帚扫院子里的树叶,扫帚磨得有些秃了,扫一下,地上就划出一道白痕。苏三婆婆扫得很慢,比在这五十多年里的任何一次扫院子都要慢。
有人声从院门那边传来,苏三婆婆抬眼望去,是王居委、邱师傅和吴老头几个人正朝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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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那个老太太拖着买菜小拉车重新进入双井巷,北方口音的女人把烟摁灭,紧了紧身子回到房间。她有点儿冷,无论如何,中午得见上一面,不然会更冷。来的时候,北方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暖洋洋的,只是风有点儿大,裹挟着的细沙吹得人眼睛睁不开。到了这座南方小城,天一下子变得湿润,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是那种适合撑把油纸花伞和恋人在深巷中漫步的连绵细雨。当年,不正是这种细雨把自己的脚步挽留在未婚夫身边的吗?
女人的厄运是从未婚夫盘下一间广告装潢部开始的。那时,他们已攒了点钱,未婚夫的专业是美术,池城正红火的广告装潢业市场让他的许多同学捞上了一笔,未婚夫的心也跟着大了起来。未婚夫说,等有了钱,他会和她带上南方小城的土特产还有给她爸妈的礼物,开着小轿车到她的北方老家,按照她们北方的习俗,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向她求婚。未婚夫早出晚归地跑业务,加班加点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