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

作者: 微我

01

“昨日下午六时五十三分,我市解放路公交站发生一起车祸,一名四十六岁的男子在驾驶摩托车的过程中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相撞,最终造成三人受伤,一人死亡……”

旧彩电时不时发出两声喘不过气来的滋滋声,黑白荧屏上飘落的雪花无处落脚,只得尴尬地拢成一团,聚作一块。只一瞬,雪点爆炸般地裂开满屏,旧彩电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裂缝中合上的一道白光里睡了过去。

“妈,”魏远星拍了两下彩电,听到杂七杂八的零件在内部晃了晃,又没了动静。“电视机坏了,爸回来了吗?”

没人应。

02

魏国伟刚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往灰白色的天头一望,能瞧见冒着最后一点火星似的红光。八九月还不太冷,天空灰漆漆的,像是蒙着层擦不掉的渍垢。

他还不想回家,慢悠悠地把自行车停进雨棚,与其他停好的车摆成整齐的一溜,和站军姿的小学生似地。他又前后转悠了两圈,杵在雨棚的杆子边上,从制服兜里摸了根红双喜点上,吸了一口,无意中舌头碰着了自个儿的狗牙。不碰还好,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哎,老魏,一个人躲这儿偷腥呢?不怕嫂子念叨了?”魏国伟感到左肩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回过头,正对上对楼下班回家的王新建那张笑得眼睛都找不见的圆脸。

“得,老王你这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牙怎么回事。”牙根子又一阵发酸,魏国伟也没心思继续抽捏着的半截烟了,扔地上踩灭,扒拉着嘴唇给王新建看,含含糊糊地咕叨,“这几天就一直疼,疼得我上班都难受,老觉得有东西要从这儿钻出来。”

“我哪儿能看明白啊?咱俩凑活凑活也就是个半拉子,在药厂上班不也还是工人,真要看病还得找医生去啊。”王新建呵呵地笑。

“甭提了,去趟医院不得花钱么?”魏国伟啧了一声,“你那头要是有顶用的土方子,给我点儿先垫垫成不?”

“我那儿还真没对口的药。你这又不是大问题,花不了几个钱。再说,”王新建努努嘴,冲楼上某家的窗台神神秘秘地瞥去一眼,“你还记得老李家今年那事儿不?”

“啊,知道一些。他不是想要个儿子,和老婆瞒着怀了五个多月,最后被抓着了。这几天也没见他来上班。”

“一开始人不服呢,东跑西跑想把这事儿压下来,还准备先去南方躲着,生完再回来。可人家计生委消息多灵通哪,他两口子收拾行李的时候给逮个正着,最后他儿子没保住,老婆还大出血差点死了,以后没法再生了。现在他天天在计生委办公室静坐,不给说法就不走。”

魏国伟奇怪地瞄了王新建一眼。

“你对这事儿怎么这么上心呢?和楼下老太太待多了也爱嚼人舌根?”

“瞧你把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替你着想?老李家这事儿一出,他今年就得从先进名单上退出来,你不就有机会上了?拿着奖金存点私房,要干啥都没人管着,还在乎看次牙贵啊?”

“行了行了,”魏国伟赶紧打住话头,拍了拍王新建的肩膀,往昏黑的楼道里扎去。“改天来我家,咱俩再仔细唠唠,喝几杯,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要急我了。”

“那行,你快回去吧。”

夕阳最后一点余烬抹在楼层间的罅隙里,黝黑的水泥楼阶上承着魏国伟微不可闻的呼吸和心跳声,一嗒一嗒地匀速向上升。

魏国伟对先进没多少想法。他从结婚起到现在,在制药厂已经干了三十几年,每天准时上下班,到月底拿小一千块钱的工资,都是规定好的,生活得和规矩严丝合缝,一毫也不差,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自个儿的小日子。每年年底轮到评先进时,别人戴朵大红花扯着张奖状在台上喋喋不休地发表他们的获奖感言,他就在台下眯眼看着,打心底觉得有趣,啪啪啪给人鼓掌,但又没法想象自己别别扭扭站台上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他不由觉着刚消停一会儿的狗牙又开始火燎般地,像要烧起来一样疼着。

“燕子?”魏国伟进门后喊着妻子,把一身脏兮兮的白制服脱下挂在门口的衣钩上,“星星回来了没?”

“回了,在屋里写作业呢。”陈燕妮的声音闷在狭小的厨房里,透着菜油被炒出的刺喇声。

“星星?”

“在呢,爸。”魏远星打开了里屋的小门,手腕上的运动绷带还没解下来。

“看看阿莫西林还有没,给我拿几颗。”

“有,我给你拿。”

吃了几颗药后,魏国伟感觉好点儿了,摆摆手让魏远星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出来吃饭。陈燕妮端着青椒炒肉从厨房里钻出来,擦掉盘底的油渍,放在桌上。

三菜一汤,挺丰盛啊。魏国伟乐了,跟着妻子钻进厨房一块拿好三副碗筷。

“星星以后考哪儿和你说过没?”四十大几的一个老爷们儿抵着后背,贴着娇小的妻子,要有外人在该嫌这老夫老妻腻歪。“孩子大了,啥事儿都不爱和我说,搁心里头我也猜不着。”

“说了,想从附中升上直属大学。”陈燕妮盛了三满碗,依次递给魏国伟让他拿出去,看着丈夫像个传菜员似地来回,她也禁不住莞尔,“挺好,出来后直接继承你的位置,去制药厂上班,然后娶媳妇儿,过日子,咱晚上就和一帮小老头在家楼下搬着小马扎聊闲天。”

“哎,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呢?”魏国伟摆桌时隔着厨房的门听见这句话,扯着嗓子高声问,“我才四十几,在我老婆眼里就已经是老头了?”

“那可不,你还能和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比哪?”

“合着我还得把老婆看紧点啊,不然得和那些二十大几的小伙子跑了。”

“说什么呢你!”眼瞅着陈燕妮红了一张脸瞪他,魏国伟鼓着腮帮子虚着眼直笑。“摆完了就去喊星星吃饭,少扯那些有的没的。”

八九月的华北平原尚留着炙热的余威,汗被这么一闷,在身上黏嗒嗒的。风扇在头顶兢兢业业地吱呀呀转动,在它的庇佑下,有围在四方桌上收束这一家三口稀松平常的一日。

“爸,”魏远星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抬着眼皮瞟了一眼父亲被瓷白饭碗衬得黄黑粗大的指节,又很快地移开。“我看上一双鞋了。”

“什么鞋啊?”魏国伟又夹了一筷子油麦菜,问道。

“你别老惯着他,”陈燕妮接上话茬,拧着眉毛往魏远星碗里添了几块青椒。“星星你也是,虽然现在咱家不愁吃穿,但也不能老和人家比这比那的,你爸挣几个钱也不容易。”

“孩子能花几个钱啊?星星,别理你妈,尽管告诉爸,要多少钱。”魏国伟摆摆手,从兜里摸出一个半旧的钱包。

“四百。”魏远星小声说。

“多少?”

“……四百。”

空气滞了下来,感到有两双锐利的目光悬在头顶,魏远星把头垂下去。

“咳,”魏国伟清清嗓子,给魏远星夹了几片炒肉,“改天爸带你去福星阁转转,说不定也有你喜欢的款式,还花不了这么些钱。这些鞋现在都包装得花里胡哨,穿脚上不还是那样?你爸这鞋就是从福星阁买的,可结实了,一年都换不了两双。”

魏远星闷头扒饭。

“你爸说得对。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以后出来了也进药厂上班。”陈燕妮也劝着。

“和爸一样,连一双四百块钱的鞋都买不起。”

魏远星心里头堵着一口气,把碗底的饭菜扒干净了,“啪”地放了碗筷,撇下一句“吃好了”,就钻回了自己的小房间,还没忘记落锁。

一张不大的四方桌就剩下两口子大眼瞪小眼,面前的荤素菜和肉汤都还没动多少,腾腾地冒着热气。魏国伟感到刚咽下的那口油麦菜梗在喉咙里,发烫的温度灼上来,熏得那颗狗牙的牙根又开始疼了。

“瞧瞧,星星都是被你给惯坏的。上回带他去福星阁买过鞋,他还非要去人民商场也逛逛,看到那家新开的什么耐克鞋店就快走不动道了,就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瞧着,我要是不叫他,他能在那门口瞅一整天。”这下陈燕妮也没了食欲,放了碗筷,白净小巧的脸蛋板得严正,“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不能总是他要买什么就给他买什么,现在好了,一有点不顺心就知道甩脸子了,以后还得了啊,不得天天和人搁气。”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吧。”魏国伟烦得抓了两把头发,鼻腔里发出老旧电动机齿轮空转的呼噜声。“早点吃完,明天还得上班。”

“你整天也就知道上班上班,不知道关心关心孩子,还抱怨星星和你不亲,你就是……”

源源不断的话语似呼啸的海浪向魏国伟奔来,他沉默地注视着手中黏连成团块的白米饭,氤氲的白气融化在眼底,凝结成水滴状的网。

耳洞里的轰鸣声愈发地模糊,嘈杂的人声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化学药品碱化后的苦味能在香甜饭菜的余味咂摸出来,有人小小地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老魏,干嘛呢这是?一整天没精神的,和嫂子闹矛盾了?”还是挤在他旁边的王新建。不知道为何,看着那张总是堆着笑的圆脸,魏国伟胃里有些翻腾。

“嗯。”魏国伟漫不经心地从口罩里丢出一声答应,一想起烦心事儿,手上的活儿也慢下来了,“为了双孩子要的四百元的鞋。”

“这可顶得上你小半月的工资了。”

“甭提了,”魏国伟熟练地排开一排白药瓶,“星星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是几百几百地要钱,你说就一双鞋值这么多钱?这哪儿是卖啊,都在抢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新建左右看了看,凑近魏国伟的耳朵,隔着层口罩吹得他耳垂发抖,“现在都讲究做什么‘高端品牌’,咱这行不吃香咯!最近厂里还说要裁员呢。”

“什么?”魏国伟惊愕地睁大眼睛,音量都禁不住提高了几个度,惹得其他工人回过头往他们这儿看。

他无措地眨着眼睛,看到王新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勉强压下性子,低声问:“怎么听说的?”

“就前几天,我看见几个主任进了厂长办公室,觉得有点奇怪,正好那时候没啥活儿,就凑门上听了会儿,只听他们嘀嘀咕咕些什么‘裁员’‘工人’‘工资’这类的话,具体名单没听着。”王新建顿了一下,“这方面你用不着担多少心,哪怕真要裁员,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让几个懒工下岗,咱俩天天准时上工,肯定也不会那么背。”

器械继续咯噔咯噔地响着,流水线不停向前。冷银色的表面上抹开了几道棕红色的锈迹,倒映着一张仓惶黄黑的面孔,仿佛要为这张辛劳了半辈子的面孔添上几道功勋似的伤疤。

夜幕再次覆盖华北平原。

工人们呼啦啦地从车间内涌出工厂门口,魏国伟被人潮裹挟着、推搡着向前走。在一片杂乱的喧嚣之后,工厂的铁门被门卫哗啦一声关上了。

空气中晃晃悠悠漂荡过几个旧木吉他奏出的低音符。反反复复,拨弄那几个分解和弦,上,下,上,下。弦声低低地呜咽,忧伤的抽泣、伴鸣。前奏很长,像是一段短调来回地重复,听得魏国伟牙根发酸,喉咙紧紧地束涩,却一声也发不出,更别提指认那些乐器的名字了。

他扭过头,去寻觅这缕低哑的音乐。一瞬漫上朽迈气息的目光,将夜幕笼罩下这座工业城市的角落,一一捋遍,都在他眼底展平摊开。

仍是一无所获。

魏国伟向后望去,那长长的锁链桎梏着两方的门把,那曾是他安心的来源,是这里所有人的守护神。而现在,他所有的光辉岁月像是被锁在了工厂里边。安稳的日头落山后,惶惑而恐惧的一片漆黑笼罩了他。

远处伫立的大厦从楼顶上点亮一盏昏暗的灯,沉默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03

“魏远星!接着!”清脆的喊声划过橙黄色小球圆润的弧线,直直地朝怔在原地的少年奔来。

“哎——”

那不听话的球体在钴蓝色的桌面上蹦动,像颗用力跳动的心脏,呼哧呼哧地奔向希望的方向,于是完美地与急急上前去接应的球拍擦肩而过,在地面上缓慢地停下步伐,咕噜噜地转进了某个难以找见的黑暗角落。

“魏远星,你怎么回事!”发球的男孩不乐意了,把球拍重重地往桌上一磕,“让你看着接球,你就像个二愣子一样站在原地瞧着。这下好了,谁都没得打!”

“就是就是,球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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