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作者: 简媛

汽车穿过黝黑的隧道,进入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这里空气清新,稻谷铺成金色的海洋,从车窗飘进一股瀑布落地的声音,人们称这里为好水村。因为水质好,村里有很多百岁老人。许多年前,这里交通闭塞,属于人迹稀少的荒芜地带。现在搞开发,摇身一变,好水村成了休闲养生的古村,名字也改了,叫长寿村。路边有一条小河,河边对称排列着民宅,青砖黑瓦,栏杆与屋檐都被棕红色的木头装饰成统一风格。村里很安静,偶尔有白鹭飞过,老鸹从山上发出叫声,显得苍劲悠远。年迈的老人挨着墙根坐在一起。他们看着过往车辆,车窗里的人看着他们。这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暑气逐渐消退。

“把车窗全打开吧。”我说,“这地方空气好。”

开车的男人是我丈夫,叫方林。他一言不发,我猜想他内心正和我一样充满猜度。

我们是这条村道上仅有的来客。车子开得很快,有时又不得不在一群蹒跚穿行马路的鸭子前减速。

“还有多远?”我看了下手表。

“应该不远了,但导航已经不起作用了。”

“前面有个老人。”我说,“你靠边停车,我去打听一下怎么走。”

下了车一打听,老人告诉我,一直往前面走,走到人字路口右拐,再上个坡就到了。

“这把年纪了还能挑那么重的担子,身板真硬朗。”方林说,“父亲能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还真是有福了。”

这已经是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再不回去看看父亲母亲,孩子一开学,又得等到长假才有空了。一早上我这样对方林说时,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那我们就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方林鼓励我。

“要不要先打电话告诉母亲?”我问他。

“给母亲一个惊喜!”方林还说,“也省得她又要着急去为我们准备各种带回来的菜。”

一进屋,没有看见父亲,我悄悄寻找,厨房里,猪栏牛圈旁,屋前屋后的菜地里,楼上楼下,不见人影。快要吃午饭了,父亲还是没有露面,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做什么说什么,都和父亲无关。

又悄悄去父亲的卧室,床上被子叠得整齐,衣柜里衣服虽然有翻乱的现象,却也能看出件数没有少。鞋子摆在墙角架子上。牙刷、洗脸毛巾都在,我摸了一下,应是多日没用过了。父亲有睡前听收音机的习惯,此刻收音机悬在床边,一半在床上,一半在空中。

母亲和父亲已经不和多年。现在我这样说,好像我什么都明白似的。父亲那年去修三线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个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等来的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母亲炖了只鸡,父亲连汤都没给母亲留一口……仿佛我知道父亲的所有过往,又好像是母亲有意在我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怀着怨恨去记住父亲的过去。可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不清楚,也从来没想去搞清楚。总以为过些年,事情远了,自然就好了。可我心里时不时会害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场暴风雨候在某处,总觉得一切都没有过去。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不动声色地告诉我,父亲去疗养了。我和方林交换眼神,什么也没问,却在心里琢磨,这事怎么没人告知我们。对于父亲的事情,我们已经习惯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讨母亲的欢心,以为这样就能证明我们更在乎她。

“你们工作忙,儿女一个也没有通知。恰巧你表哥在长寿村开了家疗养院,他们下乡来看我和你父亲,我说你父亲近来身体不好使,得去检查检查,他们就把你父亲接走了。”母亲的声调很平静,仿佛说一件和我无关的事情。

自从舅舅去世后,表哥就不和我们来往了,他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好心?我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商量好似的,一吃完饭,我和方林都说,怕堵车,还是早些走比较好。

车子启动后,我摇下车窗。母亲走近,小声叮嘱:“你父亲好得很,过十多天,我就去接他回来。”

母亲在担心什么?我没有去想人性里隐藏的风险,甚至心生喜悦,母亲和父亲分开几天,兴许是件好事,而这句话所含的深意我后来才知晓。

仿佛逃离某个真相,我们匆促离去时心怀忐忑。直到车子开进收费站,上了高速公路,我才意识到我错过了些什么。听母亲那口气,父亲去疗养院是心甘情愿的。可父亲,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舍得离开土地去疗养?这件事越想越蹊跷。突然紧张,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提醒我:不能再置身事外。

“去长寿村疗养院。”我说,声音果断。方林似乎早有准备,立马掉头,加速前进。

“父亲在疗养院应该住得很舒服吧?”方林问得小心翼翼。

“今天没看见老黄出来迎接我们,难道父亲把它也带去了?”我说。

老黄是条狗,跟了父亲十多年,我这时才想起它,一切都有些离谱,我感到心慌。

“父亲已经七十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哪有疗养的命?”方林看了我一眼,说出意味深长的话。

也许方林想说,母亲不会疯了吧?听了这话,我感觉对我而言还有别的意义,可我只是那么觉得,还不明白那究竟会是什么。

我想提醒他,你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可我没有搭理他,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的房子和那些坐在墙根聊天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他们的欢喜我未必懂得,可此刻的闲情与惬意却是我羡慕的。我甚至恍惚,正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壮实的男人是父亲,那个说得起劲的女人是母亲。

前面是人字路口,右拐,车往上爬坡,车窗内窒息般的沉默,仿佛我们都在等待某个真相的到来。

高高的围墙,泛着寒光的铁门,红色的十字架,写有“某某疗养院”字样的金属牌……它们一一排列出来,落入眼帘后又迅速消失,如同被一股风吹散的云,唯独那几个字,精神康复中心,仿佛有人将烧红的烙铁印在我眼里。

“精神康复中心”牌子异常矮小,挂在其他牌子的后面,再过去就是围墙的拐角。

门口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敲了两下,无人应答。

从铁门的栏杆往里看,能看到一条宽阔的水泥道路,通往院子深处,水泥路的上面挂有红色的条幅,欢迎某某领导莅临某某疗养中心指导工作。水泥路的右侧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一扇小铁门。门的四周没有挂牌。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端着饭盆从小铁门里面走出来。他看见我们后,加快步伐朝门卫室走来。看样子他是守门人。铁门上的小门没有落锁。我们径直穿过,走进门卫室,按照他的要求填好表格。他打了通电话后说:“你们去那边门口等一下,会有人帮你们开门的。”

顺着守门人的手指,我们看见从他刚才出来的小门里探出一张年轻的脸,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蜡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显得有些浮肿,身子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他。

“你们找谁?”年轻人走出来,站在门外问,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

说出父亲的名字后,他上下打量我,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我有急事。”我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因为坚持而显得坚定。

他侧身把小门推开一条缝,用身子挡住我们的视线。他朝门里做了个特别的手势,又打了通电话,才领着我们走进去。走过宽阔的院子,走进一幢老式二层楼。看上去,是从前的筒子楼,墙体是青砖筑就,颜色有些泛灰,结构却保持得比较完整。门从里面关,楼道是相通的,难得窗户比较宽阔。每间房的门是紧闭的,窗户上装了铁栏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衣的不穿衣的,目光从窗户的铁栏杆里挤出,落在来访者身上。

这些人的身份是什么?我在心里猜测,可我压抑内心涌动的力量,尽量不在脸上表露出异常的神色。我们跟着年轻人走进一间挂有“医生办公室”字样的铁门。

医生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里面的气温调得很低,我打了个寒颤。

年轻人看着我们说:“张医生查房去了。”他接着又说,“你父亲来了三天了,天天睡不着,这会儿刚刚躺下,看样子是睡着了。”他突然显得热情,还准备给我们倒茶,我连连摆手拒绝。

“让他先睡一会儿吧。”方林抢先回答,“他老人家第一次出来疗养。”

“疗养?”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来这里,不要交一分钱,管吃管住,衣服也有发,跟疗养差不多吧。”

“还要等多久?”我问年轻人。

“张医生才出去不久。”他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你们可以到院子里去走走。”

我和方林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站在院子中间,四处打量。四周是两米多高的围墙,楼上楼下的窗户里,钻出目光,正在打量我们。我想到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他们是观众,我们成了猴子。这一刻,我才感觉出他们的异常——打量的眼神,脸上的微笑都是空洞的。猛然醒悟,我所来何处,他们是何人,那块写有“精神康复中心”的牌子是为谁而设。我心里发慌,想到表哥是这里的合伙人时,我心里放松了些,可一直联系不上他。

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年轻人跑过来说:“张医生回来了。”我们赶了过去。

“你们想看哪个病人?”张医生问。

“刘有才。”我回答。

“谁?”

“刘有才。”我重复了一遍,口气愈发坚定。

张医生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三天前,送来疗养的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忍住内心的愤怒,平静地说,“我是他女儿。”

张医生上下打量我。我反感他看我时的仔细。

我忍住内心的悲痛,双眼笔直地迎接他的目光。他躲避我的眼神,坐到办公桌前,一边询问,一边在纸上记录信息。我毫不迟疑,详尽准确地作了回答。张医生不时会抬头看看我,神情复杂。没有看见其他医生出进,仿佛这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医生了。

“你父亲被送来时,什么也没带。”张医生告诉我。

他又说,“如果仅凭这点,不足以让人稀奇。我见过的病人中,有不仅不带东西,还有光着身子被捆绑到这里来的。你父亲不说话,独自坐在墙角流泪。来这里的人,要不是没有表情,要不是一天到晚傻笑,要不就是号啕大哭,像你父亲这样一天到晚流泪的还是头回见。”

我们默默地听着,房间里除了张医生的声音,还能听到空调压缩机发出的声音。

“这么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

“是的。”我的回答很简短,口气非常坚定,不过声音听上去显得温和。

张医生脸上呈现出欣慰的神色。他走到门口的铁柜前,柜子里摆了好多钥匙,上面贴着写有号码的胶布。胶布原本是白色的,使用次数多了后,模糊成黑色或是其他混浊不清的颜色。

“你不知道你父亲来这了吗?”张医生取出一把钥匙,叹了一声气,接着说,“你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了。”我脸上开始发热,躲闪着他的目光说,“他一直很健康。”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嘶哑。

张医生看看我,看看方林,用奇怪的腔调反问:“是吗?”

我继续说:“我父亲从不抽烟,也不喝酒。每天早早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生活习惯非常好。”

“这两年他的腿有些不好使了,胳膊也出现了问题。”方林插嘴,“可精神一直不错,也异常清醒。”

“没错。”我肯定地说,“他干了多年的矿工,腿受过伤,留下了后遗症,但脑子一直没问题。”

“他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几里的好身板,从矿里干完活回家时还要挑担煤,煤挑到家又立马制成煤球。”我想证明什么似的,只想多说几句。

“他一来,我就看出他这没病。”张医生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可很快,他又改口,“不过,检查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你父亲血压很高,随时都有可能中风,估计还得多观察几天。”

在这里工作快一年,他已懂得如何拿捏:哪些人要说得病情重一点,哪些人要说得病情轻一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人家属逼迫送到这里来的,哪些人来了很快就能出去,哪些人来了就很难出去了……

“我去把你父亲领出来和你见一面吧。”张医生边说边往外走。我们没有留在办公室,一直紧跟在他后面。他也没有制止,任由我们跟着走到一道铁门前。这道铁门是双层的,外面一层是封闭的,里面一层是网状结构,可以看清门那边。等待张医生开第二道门的时候,我看向右手边,那是一个约莫两百平米的水泥坪,坪的西北角上有一个高高的瞭望塔,让我轻易就联想到监狱里的哨塔。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泥土,长了些杂草。张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们待在原地。我感觉出张医生以及刚才的那个年轻人都对我持有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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