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佩奇
作者: 邱琦一
我的朋友毕赣飞,我管他叫阿飞,他不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人,而是是个朝七晚二的人。看着他有点富态的身材与越来越来高的发际线,你绝对不会信这是个还不到28岁的人,我经常会拿这事儿取笑他,我叫他毕处长。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太原的统计局有份事业编制的工作,而他貌似在北京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工作。
谈到我们俩的关系——我们是高中大学的铁磁,在太原一个极其普通的城市极其普通的大学学了两个极其没有存在感的专业。他学的中文,我学的档案管理。我们的大学生活异常颓废,记忆中都是在喝酒中度过的,原本以为出了校门便是刀光剑影的江湖,但是忽然发觉社会生活比大学更无趣。
有天在酒馆里他喝醉了,忽然跟我说要去北京搞电影,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差点没把鼻涕笑出来,我说你一定是疯了,别假装有梦想白折腾自己。结果这小子第二天就消失了,就这点来说我非常钦佩他。
两年后我才知道他进了一家电影发行公司上班,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就是个卖电影的,当时的工资还不如天天在办公室喝茶的我来得多,在我看来他的这份工作既不算风光也不算体面。为什么这么说呢?
先普及一下这个电影发行是个什么玩意儿,基本上是狗仔队加传销组织加广告公司加公关公司的合体。每天的工作都超过12个小时,手机24小时全天待命,我听着像是十个人干的事情,他一个人全给干了。而且每个月都搞绩效考核,末位淘汰的那种。我说多蠢的人才会忍受这样的工作,你家里条件正经还是不错的,非得上北京受那么大罪,他拿着瓶红盖汾看了我近5秒,反驳说:要多蠢才能拒绝这样的工作!
他从手机相册里给我看了张女孩的照片,就是那种眼睛会说话的,朱茵那样小巧玲珑天使一样的女孩,虽然不至于那么好看,但走在大街上多半会让男人很绝望,是大部分人这辈子都难以用正常手段泡到手的美女。
“真的假的?你别拿演员照蒙我!”
当他翻到另一页,闪出两个人的合照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在我的心里阿飞是最不可能谈女朋友的人,记得有次大学露营有个喜欢他的女生半夜发短信给他说冷,他居然跑到女生帐篷送了一条毯子后秒回了,就是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奇葩居然……
“阿飞你不是说你忙得撒尿都没时间吗?你必须跟我说说怎么得的手。”
“你不知道吗?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他神秘兮兮往嘴里塞了根串儿,带着王者归来的自豪。
阿飞的故事是从这顿撸串开始的。
二
其实刚入行的时候,阿飞作为宣发团队的底层工作人员,根本不能接触什么明星大腕的,这让初来乍到动机不纯的他大失所望。唯一让他能继续工作的理由是公司一直流转着好多年轻漂亮的实习生。为什么叫流转呢? 因为实习生很少能真正留下来,尤其是漂亮的,但是作为公司门面漂亮姑娘又必不可少,所以公司招了一堆实习生在策划部门装点门面。所谓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实习生。
毕赣飞过硬的文笔以及不懂得拒绝别人的愚蠢,终于成为了策划活动部加班加到死的万金油,他像条鲸鱼一样在PPT的海洋里畅游,偶尔抬头看看办公室鱼来雁去的姑娘,像是岸上一道遥远的风景,而小艾就是风景中最璀璨的明珠。
有次阿飞上厕所的路上与这位姑娘擦肩而过,她的卷发正好扫到了他的耳根,他在厕所里回忆着当时头发的味道判断出是沙宣的味道。我说你他妈怎么在厕所里闻到沙宣的味道的(后来证实用的是康王),他瞪了我一眼说:“别打岔,我就是可耻的文艺青年行了吧。”
言归正传,其实那个擦肩而过的厕所梗可能是阿飞追求小艾强编的理由。小艾在北京某大学念的英文专业,广东潮汕人,带着些嗲嗲的台南口音,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西北人感觉不在一个频道上。他那个急呀。
终于有天等来个机会。公司要阿飞做一个明星的活动流程单,对方经纪公司要求流程单和演讲稿要同时出中文、粤语、英文三个不同版本。阿飞以自己英文不好为由,连哄带骗地抓了小艾做壮丁。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公司极其难缠,一直到活动的前一天晚上,还在不断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修改,结果害得小艾也就被连带着加了班。
据小艾说,当时阿飞像头狮子一样,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对着经纪公司的对接人怒吼着,办公室里散发出一种白晃晃的、类似韩国言情剧的灯光效果,这让悄悄躲在一边修改英文流程的小艾看到了一个工作勤奋的男人。尤其是他时不时捋捋头发的样子活脱脱是个霸道总裁的模样。
我开始怀疑阿飞踏入电影圈是因为有颗当男主角的心。
我问阿飞这些动作以前也没见你做过啊,阿飞说他特意看了半天韩剧学到的。明显是套路呀!稿子直到凌晨三点才确认,美女小艾也不得不在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一宿。
在荷尔蒙的支撑下,阿飞一大早上跑到两公里外的庆丰包子铺,给小艾带了一笼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包,然后消无声息地放在小艾的身边。可想而知当小艾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第一道防线彻底被击溃了。小艾立刻起床向阿飞致谢,阿飞假装很忙的样子,不停地打着字,目不斜视,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不客气,顺手!”
“这就得手了?”我问阿飞。
“哪里来得那么容易!”
如果只是普通的庆丰包子还不足以撼动小艾姑娘的芳心,阿飞本想借着工作吃午饭的时候,用自己仅有的那点电影知识进一步扩大战果,谁知道小艾根本不接这个茬。她告诉阿飞自己就喜欢二次元动画片,尤其是小猪佩奇,大师什么的最费脑子了。所以两个人吃饭只能聊一头小母猪,怎么也聊不到爱情上去的。
阿飞的学究热情在童话般的小艾面前总显得无力,而小艾入职后也因为长得漂亮被派到活动现场充当了门面,两个人开始渐行渐远。
小艾的工位上永远都只能看见一只萌萌小猪佩奇,让狼子野心的阿飞内心拔凉拔凉的。记得刚上班那会他的师父曾经告诉他,入行前最好先解决个人问题,因为真的入了行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遁入空门要么遁入菊门。作为一名钢铁直男想想自己的余生,阿飞不寒而栗。于是他给公司打了个报告,要求调整岗位做活动推广,没想到领导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阿飞其实打错了如意算盘。因为活动太多,两个人基本上分不到一个组,即便是分到一个组,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现场,谁也找不到谁。
阿飞的工作基本是体力活,巡视行车路线,遇到大咖演员的时候要帮忙阻挡粉丝,大热天穿得西装革履被一群尖叫如歇斯底里的男女推来推去。“都让一下!让一下!”可怜巴巴的阿飞,完全没有人听他的。
小艾的工作主要是在台下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给明星们晃动提示板,遇到没眼力劲的就得对着他的目光来回移动自己的位置,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给那些来的媒体发红包。那些大电影的宣传有些媒体都是自发的,但遇到一些小众的影片宣传,那些媒体就必须求爷爷告奶奶地请过来,发红包也是事出无奈。
更过分的是,新闻稿也得自己出,新闻照片自己拍,视频自己录,合着人家就是过来拿个红包走个场。当然也给在现场写通稿的毛头小子阿飞一个机会,大家经常在媒体上看到的关于电影活动的官宣其实都是出自阿飞之手。
阿飞毕竟是个有理想的人,除了按部就班通报一些活动流程外,他会在通稿里夹带些私货,抛出一些观点,以至于那些原本毫无声色的通稿变得妙趣横生。他渐渐在媒体合作中有了威望,半年不到就成了活动组的项目负责人。
升迁涨工资对阿飞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当上小领导的第一天他就利用职权调小艾到自己的项目组,并且分配给她一个经常伴随自己身边的工作。
听到这里,我觉得阿飞的故事像自编自导的八点档言情剧。
三
头一次做项目负责人,阿飞第一天就叫小艾给同事们买咖啡,这个举动深得人心被当作体现公司人文关怀的典范案例,受到了领导的褒奖。其实阿飞只是出于私心,创造一个与小艾在剧场后台、消防通道、化妆间、走廊一起喝咖啡的机会。有了咖啡相伴,阿飞的胆子壮大不少。
阿飞很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一个英语系毕业、长得眉清目秀的姑娘要跑这里,做那么一个跪舔所有人,并且工资还低到和跑堂一个价位的工作。小艾说她从小就是喜欢明星,在她没有获得郭德纲、钟汉良、汤姆·汉克斯和赵又廷的亲笔签名加合照的情况下,她暂时是不会考虑调换工作的。
阿飞心里暗笑,没想到眼前的这位美女单纯得有点可恨,连秀个审美的机会也没给他留,她可以活到现在算是个奇迹了。不过话说回来,郭德纲都可以成为偶像,说明小艾对长相的宽容度相当可喜可贺。阿飞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增加了十二万分自信。
2017年1月公司接到了《碟中谍6》的宣推项目,而阿飞正好负责这个。在例行公事的地面路演前期,公司要安排汤姆·克鲁斯做一次媒体的独家专访,而作为唯一陪同的阿飞向公司争取了另一个陪同名额,这个人就是小艾。小艾为这件事情激动地将阿飞的手抓得生疼,还在大庭广众下毫不顾忌地拥抱了他。这就是阿飞和小艾的第一次牵手和拥抱,有点像猪八戒吃西瓜,没有嚼出味道。
汤姆·克鲁斯的专访进行得很顺利,来往都是高端上档次的媒体,在世贸天阶的顶楼,阿飞违背公司规定破例在休息间隙让小艾冲上去与汤姆·克鲁斯合影,汤姆·克鲁斯本人非常亲切,还在小艾特意带来的白T恤上签了自己的大名。阿飞远远地看到小艾的脸紧张得好似猪肝一样,原来小艾兴奋的样子那么生猛,不禁暗自激动了一阵。
服务过那么多明星,阿飞没想到有一天会帮到自己。
汤姆·克鲁斯走了后,阿飞与媒体稍稍做了些工作上的交接后,两个人一起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两个人,气氛异常安静,短短一分钟变得无限隽永漫长,一种情愫悄悄地弥漫开来。小艾主动拉了阿飞的手,那一刻阿飞感觉自己走向了人生的巅峰。阿飞转头看着她,小艾也回过头,并不躲避他灼热的目光,两人慢慢凑近,就在关键时刻小艾的电话响了起来。
“这他妈不会是你编的吧,那么套路。”我问道。
“真的真的,电话不是关键,内容有点儿刺激。”阿飞悻悻道。
电话是小艾住地居委会打过来的,大概内容是小艾住的地方涉嫌违章建筑,小艾两天内必须清退出场,如果不搬就强制拆除。因为西红门火灾后,北京发起了拆除违章建筑的40天整治行动,小艾的住所是首当其冲的整治对象。
小艾接完这个电话后整个人蔫了,感觉从刚刚的100度瞬间降到了0度,阿飞问她怎么了,她半天没有说话。一月的北京尤其寒风刺骨,街面上被风刮得一尘不染,天空虽有阳光却是乌突突的一片模糊,两个人保持距离默默移动的影子,在大街上显出了漂泊的伤感。
小艾向阿飞请假搬家,阿飞问她没事儿吧,小艾说没事儿其实眼泪就快出来了。阿飞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阿飞说那一刻他真的好想任性一把,跟着她一起走,但是无奈的是他下午还有个重要活动会议需要主持,这就是冰冷的现状,谁又不是在被清退的边缘挣扎呢?
整个下午,阿飞都在一种心不在焉中度过,他很担心小艾会面临怎样的困境。这么一个小姑娘在一个大得吓人的城市里,有羊入虎口的味道。他插空在厕所里给小艾打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到了下班的时候终于打通了,能听到电话那边的嘈杂叫喊(误接)。
阿飞回到家里坐立难安给她发了10条问候的短信,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工作,其实质却是虚弱无力的,残酷的现实给所有还在追逐梦想的年轻人一记脆响的耳光,他们依旧是这个城市里弱小且毫无招架之力的边缘人。
半夜1点的时候,小艾终于给阿飞回了个电话。
“毕老师,打扰了,你还没睡吧?”
“我在等你电话,你那边怎么样了?”
“说明天必须搬,没得商量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
“我还以为我解决得了,可我闺密貌似也要搬家,而且房东跑了,我上个月刚付了半年的房租。现在上哪里找那么多钱啊……”
“你别哭,你给家里打电话了没?”
“没,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能让我在北京呆着了!我做人好失败!”
电话那头的小艾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你别哭别哭,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阿飞叫了一辆车,从北京北四环打到了东五环。阿飞没有料到的是,平时穿得光鲜亮丽的小艾其实住在一个破败不堪的筒子楼里,楼道里异常地冷,居委会为了驱赶违章建筑的住户,竟然停掉了暖气。当他敲开门的时候见到了穿着军大衣、身躯娇小、头发凌乱不堪的小艾,一股怜爱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