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色的轻卡上
作者: 吴佳燕1
时间到了。天还是黑的,泛着一丝幽蓝。昏黄的灯光像是熬夜人的眼。灵车倒停在殡仪馆的门口,是一辆蓝色的轻卡汽车改装的。她想起上一次坐这样的汽车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她和五六个大人孩子正在路上走着,要走很远的路去给亲戚家一位刚出生的孩子庆生,意外地被堂哥家开汽车的舅舅顺路捎上。她和小伙伴扶着栏板站在驾驶室后面敞开的车厢里,有种迎风而立、飒飒有声的欢畅与威武。我们那儿的说法,办满月酒叫整“祝米酒”,是在孩子满月这天,孩子外公外婆这边的亲属相邀着一起到小孩家送“祝米”。“祝米”多为婴儿的衣服用品及糕点、酒水之类的礼物,有祝喜祝福的意思。
30多年后,她又上了这样的蓝色汽车。不过这次是被招呼上了前面驾驶室的副驾。上次是为新生命的降临,这次,她是要送父亲到另一个世界。父亲的灵柩已安放在后面的车厢里,黑漆发亮的棺木上搭着红色的盖布。她披麻戴孝,抱着父亲的白色灵牌,端坐在副座上,静静地等待父亲的出殡。
外面慢慢喧闹起来,主事帮忙的人,守灵三宿的亲人,早早起床从附近再次赶来的乡邻,在为送父亲最后一程做着准备。车子已然发动,隆隆响着,司机还没上来。她一个人木木地坐着,感觉有些寂静。不,她不是一个人,她跟父亲在一起,如此亲近,又如此遥远。爸爸,就让我最后再陪陪你吧,她在心里哀哀地念着。
要启程了,灵车排在队伍的最前面,还有一辆皮卡做的电子鞭炮车在前端开路。后面是花圈车、工程车、装满送行者的一辆辆小车。她不知道妹妹在哪里。出殡时,姐妹俩分别抱着父亲的灵牌和遗像,上车时就分开了。应该就在后面的花圈车上,灵牌和遗像是要前后护送着父亲的。司机跳上车来,是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面目模糊,她用眼睛余光瞥见他把手机接上扩音设备,哀乐顿起,双闪打开,灵车启动。她身子往后一倾,本能地去找安全带,没有。“副驾上没有安全带吗?”她问。“这样的汽车主驾有,副驾上没有呢。”男人答道,他是系着安全带的。她只好用脚死死抵着副驾前面的一个坡墩,左手扶住座位一边,右手把灵牌稳在怀里。父亲的长眠之地她昨天就去看过,知道路途偏远且坡多弯急。
殡仪馆位于县城西门的一个山坡上,一条马路将其劈为两半。这里的山村还可以土葬,殡仪馆没有火化的业务,其他的丧事一条龙服务都可以提供。是一座带院子的U形两层楼,楼下是几间用来布设灵堂的大厅,楼上是餐厅和棋牌室。院子外面就是马路,马路的一边是停车场,另一边的梯田里竖着用来售卖的各种墓碑和坟头。
这地儿她从来没来过,毫无印象,而“西门”这名字她是熟悉的。现在她知道了,西门这荒郊空旷之地曾经鱼龙混杂,充满市井气息。她恍惚记起小时候跟母亲到蚕茧站卖茧,就是在西门。也是坡上马路边的一个开放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浓荫蔽日的黄桷树,她跟妹妹常常在树下歇着等母亲。等得久了,就拿上母亲给的零钱,去路边买地瓜吃,脆甜多汁,既解渴又饱腹。还有她中考时的考场,正是在西门坡上的城厢中学。中午从考场出来,父亲早在校门口等着,把她接到附近的租处吃饭——其时父亲正跟着做杀猪生意的肖玉强干活,常常需要起早贪黑,屠宰场和临时的住处就在西门坡下。她从没见过父亲杀猪的样子,只记得他带回来的油渣很香,用来炒青菜或下面条都是人间美味。而中考时那顿午饭让她惊叹的是父亲做的蛋花汤,她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把蛋液一点点倒入沸水中,开出一大朵一大朵金黄色蛋花的情形。她到现在都不明白,父亲是何以只用一个鸡蛋就可以做出一锅子金灿灿的、飘着点点葱绿的蛋花汤的。
出殡的队伍要从坡上往下走,过县城、郊区,再走弯弯长长的山路,把父亲送到一个叫石安的村子,那里青山环绕,天空澄净。天色开始发白,下坡的路上竟然有些堵车,有为了生计早起出摊的人,还有一些步行或坐在摩托车后面的穿着校服的学生——看来她记得没错,沿着马路往上走,翻到西门坡的另一边,正是城厢中学。
2
车队徐徐前行,车灯闪烁,走走停停,像熹微中蜿蜒的一条河流。终于穿过破旧逼仄的老城区,走到新城后面的北井大道。这是一条沿山脚开挖的新路,远离闹市区,因此变得开阔舒展、畅通无阻,她也从一种紧张中松了口气。“北井大道”这个名字也是新命名的,她初听时以为是“北京大道”,像很多县城的街道、楼盘起一堆大名儿或洋名儿一样,有些哑然失笑。后来大伯来看望父亲时闲扯——他是一位对历史饶有兴趣的考证家加演说家——她才知道是自己无知了。“北井”正是她的家乡小城巫溪建县以来最早的命名,是东汉时期从巫县分设而成,比她由家乡的小三峡、大宁河引申记住的古称“大宁县”要早得多。也是因为这次父亲去世,她才发现,大伯不仅很会“讲古”,还会唱丧歌。守灵的一个深夜,她坐在灵堂的火盆边半睡半醒,忽然感到丧歌的声音变得有些熟悉、轻柔,抒情而绵长,像母亲的手在一下一下拍着摇篮里的婴儿。不是请的丧鼓班子的师傅唱的,他们虽然专业也敬业,但不会这么细腻有感情。她睁眼一看,果然是大伯在唱。他端坐在一只红色的塑料凳子上,身体微倾,唱几句就停顿一会儿,丧鼓声起,师傅们在很有默契地配合他。她惊讶之余,心里一阵刺痛。没想到大伯连着两宿不睡觉陪着丧鼓班子,第三天晚上竟然亲自上阵了。他的唱腔舒缓低沉,如泣如诉,每一句唱词都是以“你”开头。大伯在回顾父亲的一生,他在跟父亲讲话,是一位兄长在表达悲痛与安抚。这歌声如天籁之音,让她紧绷多日的疲惫、凄惶、痛惜有所舒解,内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枕着大伯唱给父亲的安魂曲陷入更深的睡意,迷迷糊糊中想起小时候一个夏天的夜晚,小学杨校长到村里来家访,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圈人表扬她的学习成绩。父亲听了并不喜形于色,只是不停地摇动竹扇给一旁的她扇风祛暑,一下一下的,就像这夜半的歌声一样。
哀乐声中,她沉浸于思绪,自我撕扯。司机一路无话,看来是个沉默寡言之人。然而沉默中有某种积蓄的躁动。刹车和启动都变得有些急迫,她看到他在开车的间隙,堵车、错车或等红灯的时候,一次次拿起手机。急性子?手机依赖症?或者像詹姆斯·丹克特在《我们为何无聊》里所说的置身永无止境寻找新奇事物的“仓鼠轮”,需要每一个时间都被填满?这习惯不好,不安全,何况她没有系安全带,更何况,这会惊动父亲。她频频侧目,眼睛伸出爪子,希望可以把他的手牢牢摁在方向盘上,或者把他的手机钉死在台面上。但是在宽阔的北井大道上,车队还是被压着走得很慢(后来她知道是为了将就看好的落葬时间,以及等后面掉队的车子),男人又忍不住拿起了电话。从通话中她才明白他是在给前面开路的鞭炮车上的人打电话,极不耐烦地催他们走快点。一次下坡的时候,因为遇上红灯刹车太急,她听到父亲的灵柩有些往前移动发出沉闷的触碰声,她终于忍无可忍对他大声喊道:“你能不能开稳点,别看手机了?!”
司机无言以对,终于消停下来,慢慢匀速前进。这个只想着早早完成出车任务的男人哪里知道,灵车的且行且慢正是为了让父亲最后看一眼这个他无比热爱的人世间,在奔赴黑暗之前把他曾经生活的脚印一个个捡起。车子到了县人民医院。这是她的伤心之地,父亲生命的最后一站。一周的住院经历有如炼狱,她实在没有勇气去想。她只记得那秋日里温暖的阳光,一遍遍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父亲的病床上,又灿烂又绝望。她很想把父亲推出去晒晒太阳,或者痛痛快快地吃顿大餐。可是被病痛折磨的父亲,连小小的一粒降压药和止痛片都不能好好吞下去。终于有一次让父亲切切实实地见着了阳光。那是她和在隔壁病房照顾老母亲的邻居大叔一起,把父亲从住院部推到前面的门诊部去照背部CT——父亲老是喊背部又疼又痒,要人不停地给他抓挠按摩,以至于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周,只要他一叫唤她就条件反射地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给他侧身按背,以至于父亲走后她睡觉时还下意识地在爱人后背上做着摩挲的动作然后猛地一惊。连接住院部和门诊的是二楼的空中走廊,检查回来的路上,阳光直直地拂下来,她把病床停住,指着太阳指着廊下走来走去的人们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多好的太阳啊,你一定要早点好起来,我们下去走走晒晒。”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武汉疫情期间那张医护人员陪患者看落日的著名照片,她不要那场景多么唯美动人,她只要父亲像那个老人一样可以活下来。而且不光是看一张别人的照片,父亲和她一起经历了2020年的武汉疫情。她是幸福的,在那些艰难恐惧的日子里,有父母从老家赶来和她团聚过年,母亲还扛着一袋子腊肉,没想到是自投罗网般来到疫情的重灾区,和她一起担惊受怕地关在家里70多天。还有父亲的病,更让她感到压力倍增到一触即溃。现在想想,那是一段多么难得的亲子时光,她长大以后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陪过父母,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做饭,陪他们打扑克,像是要把一生的欠缺都补回来。万幸的是这期间父亲病情稳定可以不用去医院,而且心情舒朗,还长胖了一些。因为有父母在,小小的楼房成为疫情之下的避风港,让她踏实心安。谁承想父亲挺过了2020年的武汉,却未能挺过自己的病。
3
天色亮了起来,东边露出了一抹红云。蓝色的轻卡正向着那抹红云缓缓移动。又是一个晴天。悲伤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是风雨如磐逆流成河吗?而父亲留给她的总是阳光。住院的时候是这样,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大片大片的阳光照着父亲从医院到殡仪馆的路,她在大片大片的阳光里天崩地裂大放悲声。出殡的前一天,难得的秋雨哗哗地下了起来。因为父亲的病亡,把散落各处的亲人凝聚一起,曾经疏远淡薄的家族变得亲厚团结。幺爷爷家的大姑妈从山里赶来送父亲。她犯有头晕症,不能坐汽车,是坐在陈姑父的摩托车后面来的。两个人穿着雨衣雨鞋,一身雨水地走进来,天黑之前再冒着暮色一身雨水地赶回去。没想到今天又晴了。这阳光如此善解人意,像父亲永远温和的笑脸,他不要看到亲人们的悲愁。她想起去年十一放假前,在去接孩子放学的路上接到父亲电话,问她这个假期回不回老家,声音里有隐隐的期盼和怯色。而在得到她的肯定答复后,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欢快高亢的情绪,像扑面而来的阳光下的花朵,让她愣怔而感动。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她没想到在一个笔记本上翻到令人泪崩的一页,上面工工整整地记着一大家人的姓名和生日,上到父亲80岁的姑姑,下到他3岁的小外孙女——她妹妹的第二个孩子。这都是他时时挂念于心、至亲至爱之人。
阳光一遍遍照耀着回家的路。对她而言,有父母在的地方才叫家。长大之后在外求学工作、成家立业,回家就是回老家,回家就为看父母。以前回老家是为了陪父母一起过年,最近几年更多是因为父亲的病。想起去年春节,因为疫情的余波绵延,她原打算不回老家,可是听说父亲鼻子又流血了,立马跟爱人孩子去医院做了核酸,正月初二早上天没亮就开车出发。走着走着太阳就出来了,她在阳光里揣着隐秘的担心和兴奋,她想给父亲一个惊喜,直到快下高速才给妹妹打了电话,告知要回家吃中饭。父亲的电话随即就到了,那声音里的喜不自禁呵,胜过这一路阳光。没想到那是陪父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她陪了父亲两天,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武汉。在那两天时间里,她陪父亲去医院看病,一家人照了全家福,还陪父母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天扑克——这是互联网时代之外的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父亲打得很尽兴,原计划去外面吃晚饭也取消了,“还是自己煮的好吃”,这是一贯节俭的他们找的说辞。11点多散场时她听到父亲还在由衷地感叹:“今天真开心啊!”她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全家福成了父亲生前的最后影像,父亲的遗像就是用的那个时候的照片,开心中透着愁苦与病容。她甚至觉得除了病容,都没见过父亲老了的样子。怎么父亲就没有了呢?
县医院过去就是颐博园小区,这里面有父母的家。因为城镇化进程中的土地征收与房屋拆迁,父母从她生长于斯的乡村搬离,住上了附近新城里的楼房。这是父亲生命里最后三年居住的地方,离住院部不过三站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她想起把父亲从重庆转院回家的路上,多日的阴霾转为晴天,妹夫开着车,父亲安静地在副驾上半躺着,有时候还要起身坐一会儿。她和母亲坐在后排,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尽量平静地观察和安抚父亲,给他递水、按摩和冲蛋白粉喝——因为脑部水肿带来的风险,医生原本是建议用救护车转院的。那时候的父亲因为病情,脑子已经偶尔犯糊涂了,时不时嘴里会冒出几句出牌之语,让她觉得这唯一的娱乐方式也可能给父亲带来最后的安慰。因为回家和阳光,父亲变得清醒和高兴,还认出了高速路牌上的字。她和母亲心里也稍许松快,但是她又深陷于某种放弃的痛苦中。在服务区,父亲甚至提出也要去卫生间,他忘记了自己插着尿管。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多次想下地自己去厕所,并一遍遍质问母亲:“怎么能在床上解手呢!”他是一个多么讲究爱干净的人。病后的父亲对母亲无比依赖,住院期间在医院散步时会拉着母亲的手,让母亲很不好意思。即便在转院回家的路上,他还几次提出,要跟她换座坐在后排挨着母亲。她哪里料到,葬礼之后,她把母亲带回武汉的家,母亲也是这样有事没事地凑在她跟前挨着,依赖于她。住进老家医院之后,父亲有次清醒又茫然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巫溪?我们已经回家了吗?”确认之后父亲热泪涌出,她把头扭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