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於梨华先生一二事(外二题)
作者: 瑜语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外面的事物纷纷涌入,使人们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曾认知的新鲜事。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知道了旅美作家於梨华,但还不知道她是我们宁波人。
最早看於梨华的一本书是《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书的价格是1.30元。我和妹妹都很喜欢这本书,以致到90年代初父母家搬迁,许多家中的旧书卖了,而这本《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仍一直保存着。当初没想到的是,近三十年后的一天,我会因工作关系和书的作者在宁波近距离见面。
2014年深秋的一天,一位同事告诉我,於梨华老师11月初来宁波参加“第二届宁波文学周和首届於梨华青年文学奖”颁奖仪式,其间她想去就读过的镇海中学和少时居住过的老屋看看。我说:“於梨华老师是海外宁波帮杰出代表之一,是宁波人的骄傲,我们要热情接待好,让於老师有回家的感觉。”
2014年11月10日上午,於梨华老师在镇海中学吴国平校长和侨办同志的陪同下重回人才辈出的百年老校镇海中学,这里有着她中学时代的美好回忆。下午在北仑大碶街道横杨社区,於老师似乎又在努力地回忆少时的砖墙瓦房、小河流水、街巷树木。只可惜,随着城市建设发展,她记忆中的老屋都已不复存在,这多少有些遗憾。
按约定,我们和於老师在宁波大酒店见面,我提前半小时到达酒店。这时於老师的弟弟——台湾大学的於幼华教授走过来和我握手寒暄,并告诉我於梨华老师在旁边打盹休息,我忙说:“要不要安排一下休息房。”“哎呀,阿里有介多讲究,都是自己人,偷闲眯一会儿。”大家都回头望去,只见於老师已“噌”的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动作干净利落,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这声音、这神态、这利索劲,哪像是年过八十的老太太哟。
於梨华老师个子不高,声音清脆,大眼睛长睫毛,白白的皮肤,淡淡的妆容,显得特别精神年轻。交流中,她问我:“陈主任,你的国语很标准呀,那你会不会讲宁波话呀?”“当然会,我在宁波长大,怎么不会。”我用宁波话回答。“噶就好了,阿拉就讲宁波闲话好伐,回到自己家里,乡音亲切。”“当然好了。”我欣然答应。於老师告诉我,这么多年,尽管在美国待着,但宁波话始终忘不了,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乡音难改呀。聊着聊着到了吃饭时间。
晚宴不算丰盛,都是清一色宁波传统菜,烤菜、咸蟹、雪菜小黄鱼……每个菜於老师都吃得津津有味。她说:“尽管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喜欢吃宁波菜,这可能就是乡情,改也改不掉。”还用宁波话给我们讲她家里老人烧奉化芋艿头给他们姐弟吃的情景,讲她和弟弟们小时候的趣事,讲她的丈夫、孩子,讲她对故乡的记忆和亲情。偶尔她的宁波话会因某个词而卡壳,随即冒出一个英文单词或国语,让我们翻译,但随后总要补充道:“我还是宁波话标准。”每当讲到兴奋处她就手舞足蹈像个孩子,讲到动情处,我能明显感受到她的那种真诚和浓浓的故乡情。
在愉快轻松的氛围中,我们越聊兴致越浓。聊她的作品,聊宁波的发展变化,聊中国的大国外交。我说:“於老师, 二三十年前,我就认识你,当然是你的书。”她问是哪本书,我说是《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她笑了,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这本书里,你还宣传了我们宁波元素呢,书中主人公牟天磊在台湾的家附近有一家宁波人开的汤圆店,非常正宗,牟天磊很喜欢,经常去吃。”我回答道。於老师笑着说:“你看得真仔细,现在还记得。”我说:“当然记得。我昨天还到我妹妹地方把书拿来又翻看了一下,很有感触,在您的作品中不仅有家乡宁波的元素,家乡的情结,而且还体现了一种努力想通过作品让世界真正了解中国的远大抱负。”
在这本书中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我知道有些拿了博士学位去教中文的,我认为这是最神圣的工作,你想想,美国人对我们中国有多么多可笑又生气的误解,第一件解救的工作就是让他们懂中文,看中国书。”
“天晓得,那不知道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呢?”
“那不管,但是一旦他们不再误解中国了,你们这批教中文的不是功勋最大的元老吗?”
是呀,这段话是在上世纪60年代写的小说里出现,到今天看来仍有很深刻的意义,按现在话说,於老师就是一个很好的向世界向美国人民讲述中国故事的义务宣传员。席中,聊到这个话题时,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於老师更是笑得那么的灿烂。
於老师感慨地说:“每次来,家乡都有新的变化,真是高兴。国家强大了,我们在海外也扬眉吐气了,现在的国家外交真是很给力啊!”
拉家常式的聊天,彼此都开心极了。原定一小时的晚宴,没有喝酒却不知不觉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该到告别的时候了,我在酒店门前和她话别,请她多回家看看,临上车前,她抱着我说:“我会常来的,而且要带着我的家人、孩子们常来,宁波永远是我故乡。”最后还不忘调侃一句:“哎呀,知道你今天穿高跟鞋,我不应该穿平底鞋的,呵呵……”我回答:“下回见面我穿平底鞋,您穿高跟鞋。”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那天以后,我们开始有了邮件往来,我也几次在邮件中邀请她多回宁波,她一直说:“我还会来的。”
谁曾想到,2020年5月初的一天清晨,从纽约传来消息,说是於梨华老师因感染新冠病毒在美国病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消息所笼罩,可恶的新冠病毒连於老师都没能躲过,“我还会来的”这个愿望成了永远的憾事。忧伤和悲戚涌了上来,与於梨华老师相见和交往的场景,她的快人快语、爽朗开心的笑声纷沓心头。想起她的作品,想起她的笑声,想起这几年她奔波于中国与美国之间,做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帮助家乡年轻人坚守文学梦想,设立於梨华青年文学奖,为宁大学子作讲座……记忆中真真切切地印下了她清脆的乡音,无时不在流露着的浓浓恋乡情意,还有如她在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记得住乡愁的拳拳赤子之心。
我家小姨
小姨是母亲最小的妹妹,比我大七岁。她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童年时的玩伴,更是我的良师益友。
我对小姨最初的印象,还是她上小学时,一头短发中间梳着一束小辫。那时我经常去外婆家住,一去就缠着小姨,让她和我玩,还要模仿她梳小辫子。小姨哄我说:“你现在头发太少了,以后等你长大了,头发也多了长了,可以梳两个小辫子,再打上蝴蝶结,可好看了!”从此,我就认定了长辫子蝴蝶结,也一直认为这是女孩子最漂亮的发型,从小学到中学始终如此。
在外婆家,外婆和小姨总是把仅有的一点好东西留给我吃。记得有一次吃午饭,外婆给我烧了一个香葱荷包蛋下饭,而她和小姨吃的仅是咸菜泡饭。小姨一边督促我好好吃饭,一边端起盛着荷包蛋的碗闻了闻叹道:“真香啊!好吃吗?”“好吃,小姨你也吃一点吧!”我说。“这是给你吃的,你吃了可以快快长大,和小姨一起去读书。”“小姨,那你就吃点汁吧!”我说着就用自己的专用小勺子盛了一点点汁送到小姨嘴里。小姨舔了舔说:“真好吃。”接着就把一大碗咸菜泡饭吃了下去。从上世纪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期,咸菜泡饭一直是外婆家的主食,以致小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咸菜就条件反射,恶心反胃。
小姨虽然是家中小女儿,但从小承担了许多家务活。那个年代,居委会对困难家庭会提供一些加工活。因为姐姐们或出嫁或支边支农,小姨就一直是家务劳动和加工活的主力军。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她就和舅舅一起“打搓麻绳”。后来还拣猪毛、剥“围丝”等。有时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小姨经常要赶工到半夜。一个冬天的夜晚,刺骨寒风不时从外婆家老房子的门缝里钻进来,小姨把我放进被窝,用手绢包好生满冻疮的手,轻轻地坐到桌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开始拣猪毛。我奶声奶气地叫着:“小姨,天这么冷,你别拣了,快来捂被窝呀。”小姨说:“明天要交货的,拿到工钱给你买橡皮筋跳。”她就是这样从不叫苦叫累,总是默默把活干好,少让外婆操心。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小姨高中毕业,先后在江东区的两所小学和当时鄞县的山区做代课老师,其间还在冷藏公司做过包装工,直到1979年7月才进了一家国营纺织厂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而1977年恢复高考时,小姨还在偏僻的山区,当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等小姨知道消息时,已错过了报名时间。小姨中学时代最要好的一位同学后来考进了师范大学,她对我说:“你小姨如果当时去考,也肯定能考进的,她成绩比我好。”当然,是否一定能考进,这已无法考证,但我始终替她感到遗憾。而小姨心态非常好,她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现在也挺好的。
小姨在纺织厂当了一年多纺织工,因为表现出色,入了党,被安排到工厂保卫科担任内勤。其间结婚生子,生活也慢慢稳定下来。谁曾想,1998年底国企改革,小姨夫妻俩成了“二保人员”,双双下岗。刚刚40出头的小姨又开始为生计奔波。小饭店采购、经理,商店售货员,仓库保管员……这些她都干过。那时我总觉得小姨太辛苦了,她却依然乐观,经常对我说:“现在比小时候好多了,生活总能过得去,会好起来的。”
2001年7月,小姨通过考试成了一名江东区社区工作者。当时小姨的好几个哥姐都反对,说:“居委会工作太烦了,你还年轻,能写会算,可以找别的工作。”小姨自己也犹豫不决,只有我母亲极力鼓励。我知道母亲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妹妹工作老是不稳定,也相信其有能力胜任社区工作。所以最初小姨去社区工作可以说是奔着生计去的。
在社区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们家里人渐渐发现小姨“陷进去了”,真真切切地爱上了这份工作,嘴里经常挂着“阿拉社区如何如何”。以前每次节假日家庭聚会,小姨总是提前到,但自从到社区工作后,她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有时饭吃到一半,一个电话又把她叫回社区是常有的事。小姨的姐姐们调侃她:“你现在比市长还忙啊!”有一次,舅舅开车去小姨工作的社区接她回家参加大家庭聚会,在社区门口舅舅远远看见小姨旁边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还夹着谩骂声,小姨耐心地在解释着什么;过了四十多分钟舅舅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场景,原本那些怒气冲冲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边和小姨再见一边渐渐散去。小姨上了舅舅的车后说:“总算把他们说服了,累死我了。”看着小姨疲惫的样子,舅舅有点心疼,回到家跟我母亲说:“要么就不要让小妹去社区做了,这么苦,还要受气,干什么不行?”小姨在旁边听见了,乐呵呵地说:“这有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每个人都有碰到难处的时候,居民碰到难处,有怨气,我地方牢骚发过,气出过,我给他们疏导好了,也就过去了,骂几句就骂几句,有些事情,我好解决尽量解决好,就没事了。否则,小事也会变大事,社会就不和谐了。你们放心好了,我现在这份工作挺好的。”舅舅心疼地说:“嘎你思想顶好了,看你自己嗓子也哑了,身体也要当心的。”
就这样,小姨在社区工作岗位上越干越欢,工作越来越出色。小区物业自治、老小区美化工程、关爱残障人士、搭建梦工坊平台……一件件实事、一份份爱心,小姨赢得了居民的尊敬和拥护。凭着热情和执着,带领大家把一个基础设施差、特殊人群多的老社区,打造成服务完善、管理有序的全国样板,实属不易。从待业青年到普通纺织女工,从基层“小巷总理”到全国优秀党务工作者、党的十八大代表,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小姨成了公众人物,报上有名、电视有影、电台有声。但在我们家人眼里,小姨还是原来的小姨,开朗豁达、富有爱心、善解人意、懂得感恩,有着一颗平常心。小姨的大姐夫,也就是我的父亲,80多岁了,因为脑溢血半身瘫痪,不能走动。小姨过生日的时候,本来是要在饭店办,但她为了能让父亲也享受到家庭的喜悦气氛,宁可自己辛苦些,特地在我父亲家过生日。“买、洗、烧”等事情都由她们夫妻来操办,还专门准备了我父亲最爱吃的菜肴。吃饭时,还给我父亲夹菜、喂饭。表妹问:“妈,你怎么对大伯伯嘎好了?”小姨说:“我小时候,大伯伯对我特别好,现在他老了,我当然要对他好点啦!”外婆去世前因病卧床,需人照顾,阿姨们说小姨工作忙,值班就不安排她了。但小姨却说,“你们的年级都大了,就值白天,排我到夜里照顾妈妈好了。”
在大家庭里,小姨有人缘是一致公认的。不管老老少少,大家都喜欢她,和她聊得来。谁有烦心事,都愿意和她诉诉苦、聊聊天、听听她的建议。我和小姨是大外甥女、小阿姨,有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时间和对方沟通。每当遇到一些烦事难事,想想小姨的经历,想想她的开朗豁达,我就会释然,抱着一颗平常心去对待一切。
现在,小姨已经做外婆了,有了两个外孙女。每当说起这两个小家伙,小姨就会打开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乐呵呵地笑着。我想,这一定是小姨最开心的时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