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道人的八卦炉

作者: 蒋话

弥 留

半年里,蓝普第二次面临生死之别。这次,他一时不知道该表露出怎样的情感。

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出过门,向公司请了长假,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妻子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五年里相处的种种总是如烟般聚拢又散去,萦绕在几乎所有相思的瞬间。

妻子叶灵十岁之前在国外生活,父母亲离婚之后,她跟随母亲回到国内。她的性格全然没有受到单亲家庭影响,对人都友善热情,与她相处总让人觉得舒服自在,像有一道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

叶灵却说这全是洪老师的功劳。刚回国的时候,她本是那么的自卑和孤独,因为中文差还伴有口吃,常被院子里的小伙伴嘲笑追打,还跳河轻生过,好在洪老师路过救了自己。后来洪老师成了她的家庭教师,不但耐心教导她学习中文,使她跟上了新学校课程,还帮她重新树立自信,甚至改掉了口吃的毛病。

洪老师比叶灵的父亲还要年长十多岁,在陪伴叶灵成长的十多年岁月里,他几乎见证了叶灵所有重要的瞬间:演出汇演、毕业典礼、成人仪式……某种程度上,甚至亲过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在叶灵眼中,洪老师温雅而睿智,胸中似乎藏着万千学问,所有困难会在他手上迎刃而解。

“现在呢,洪老师现在在做什么?”蓝普问,他承认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内心似有波涛般按捺不住。

“他年事已高,说是回故乡教书去了。”叶灵说,眼里尽是思念之情。

“以后的日子,就让我来照顾你吧。”蓝普深吸一口气说道。然后单膝跪地,打开装有钻戒的盒子。

“嗯!”叶灵双颊绯红,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啪”朋友们拉响手中的彩炮,蓝普回忆的画面也在此定格,变得褪色扭曲。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已变为了冷色调病房中的景象。

“辛苦你了,阿普。”临终前,叶灵对蓝普说。面如纸色的妻子在病痛的折磨下仍然挤出笑容,安慰着蓝普。

“只要你不忘记我,让我活在你心里,我们的故事不会这样结束的。”妻子的声音依然温柔,犹如五年前那个夏天,两个人第一次在嵊泗相遇时,吹拂而过的海风。

没想到,这竟是妻子最后的话语。

握着妻子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蓝普泣不成声。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忽然萌生恨意,他恨自己的平庸,恨自己的运气,勤勤恳恳加班工作,却仍没有升迁机会,年近三十,还只是事务所一个小小的会计。五年时光里,他从没能给妻子带来安定富足的生活,每个月都为房贷还款而伤脑筋,连求婚时的钻戒都是挑最廉价的款式。

思念与自责彼此交织,直击蓝普内心。在无限接近崩溃边缘之时,父亲的来电将他强行拖出了回忆的漩涡。

多年未见的父亲蓝瑄已近弥留,急着要见自己一面。

血浓于水,虽然不是很情愿,蓝普还是答应了下来。他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按着电话里给出的地址打车前去。

上一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蓝普已经不记得了。在父亲身上,的确有太多的谜团。

上高中前,父亲曾给自己和母亲近乎奢侈的生活,蓝普记得那时候父亲明明没有像样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他的巨额收入来自哪里?后来,父亲忽然忙碌起来,开了物流公司整日不着家,也正是从那时候起,父子俩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最后母亲难以忍受,与父亲离了婚,听说后来又再婚,重新拥有了新的家庭。

出租车拐入相对陈旧的老城郊区,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公寓楼前停下。蓝普按响了103室的门铃,开门的是护工。

望着病床上的形容枯槁的父亲,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蓝普的内心没有生出丝毫波澜。

蓝瑄在护工的帮助下半支起身子,将背靠在柔软的靠枕上,使得自己能够平视床后站着的儿子蓝普。今年五十多岁的蓝瑄已白发苍苍,看上去比实际苍老了太多。

蓝瑄示意护工出去转转,自己要与儿子单独待一会儿。等护工离开后,他开口道:“你肯定想问我,怎么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我并不想知道。”蓝普不咸不淡道,实际已被父亲看穿心思。

“我没钱了,变卖了公司股份还债,这间公寓也是租下的,我没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了。”蓝瑄略有歉意地说。

“你又去赌博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蓝普苦笑。

“赌博?”蓝瑄说,“不不不,我欠债的对象不是人,而是一个东西。”

“东西?”蓝普疑惑道。

“事实上,今天把你喊来,就是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就像你爷爷传给我那样。”蓝瑄说,“这可能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了,而它,是解开很多谜题的钥匙。

“在这之前,我想给你讲两个故事,两个可能曾经发生的、有关时空的故事。”蓝瑄咳嗽了数声,接着说,“希望我还有力气讲完它们。”

丹 炉

蓝仲文清楚地记得那次神遇,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

那时候的蓝仲文还很年轻,他的心智远不及如今这般成熟,情绪总会显露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行事风格也有些鲁莽。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初三,一个金乌高悬于天际的午后。

斋戒、披袍、洁冠。数日的精心准备,并不能使得蓝仲文的心就此落定。

蓝仲文端坐在蒲团正中,望着臂弯中的拂尘麈尾被微风吹起又落下。走神间,居然起风了。他连忙起身,将殿门合拢,八卦炉的火焰这才恢复升腾。

三天三夜的炼制,如今已近尾声。

能出丹么?蓝仲文忖道。今日是向圣上敬丹的最后时日,倘若错过,不知道会降下什么罪过。

即使炼出金丹,是否能缓解圣上顽疾?蓝仲文手心湿润,内心愈发焦急。

八卦丹炉置于三层丹台之上,炉身通体金黄,形如锅釜,三足而立。这是蓝仲文入宫后设计打造的第一座炼丹炉,专替天子炼制外丹。若不是上月初六以符水驱邪安抚失了神的裕王,这样的机会寻常人等上十年也不会到来。

蓝仲文心里再清楚不过,裕王的还神与自己的作法毫无关系,太医的调理方子见效本就需要时日,他只是撞运赶上了裕王的康复。可天子并不这么认为,信奉道教的他下旨重赏了蓝仲文,连举荐自己的严阁老也受到嘉奖。

蓝仲文是湖北人氏,家里世代务农,过着贫苦却也平静的日子。在他十二岁那年,恰逢天下大旱,地里长不出一粒庄稼,奉命赈灾的宫中太监与当地布政勾结,贪墨了赈灾粮款,光是蓝仲文所在的村子,逃难的逃难,饿死的饿死,人口锐减了一大半。

恰逢一名游方道士来到村里。那道士名叫邵方节,擅扶乩炼丹,他自发前来,为的是做法驱邪,替村里消灾去难,然而收效甚微,瘟疫反倒开始流行。

邵方节离开时,父母亲跪拜恳求他带上蓝仲文。邵方节一心软,便应了下来。就这样,那一年蓝仲文拜邵方节为师,跟随他来到龙虎山,成了一名道士。

在众多弟子当中,蓝仲文的才华十分平庸,但却是最心静、最能忍的那一个。寻常弟子对着枯燥的炼丹炉,不出半个时辰已是瞌睡虫上脑,行眠立盹,蓝仲文却是谨遵师命,抽铅添汞,烹炼止火,分毫不敢怠慢。

蓝仲文二十七岁那年,师父邵方节经州府推荐入宫,此后又得到天子垂青,留在身边。邵方节传唤贴身弟子六名入宫相助,蓝仲文是其中之一,还是替师父焚火炼丹。师父邵方节时常被天子传唤,于西苑扶乩问询,无暇长时间在蓝仲文身边照料。另外五位师兄弟在山上时就与他不和,进京后时而孤立疏远,时而捉弄戏耍他。朝中清流文官本就反感道术,上书弹劾邵方节并不算新鲜,好几次连蓝仲文也遭遇中伤,险遭发配。

只有首辅严阁老对他甚是关心,年过六旬仍称其为蓝兄,每次见面都是嘘寒问暖笑脸相待,发现蓝仲文生活上物有所缺,总会第一时间派人送上。

蓝仲文对严阁老很有好感,严府也成了他常去做客的地方。当今天子聪慧过人,心思难以捉摸,严阁老对师父邵方节和天子论道内容尤为上心,每每问及,蓝仲文都是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一年后,蓝仲文发现自己被冠上“严党”的称号。严党党同伐异,同流合污,一荣俱荣,左右着朝政局势,为清流文官所不齿。他却并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京城生活下去,如果还能出人头地的话,就更好了。

严阁老拉拢自己,明显只是赌运下注的一种方式,他应该早就看出邵方节操劳多病,不可能支撑太长时间。

又过了一年,师父邵方节果然劳累过度撒手西去。在严阁老的提携下,蓝仲文面圣的次数多了起来,然后就是那次改变命运的裕王府驱邪仪式,他开始被天子寄予厚望,一扇上达天听的富贵之门正缓缓打开。

此番,是他头一遭替天子炼丹,一定是严阁老又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他还差师父太远,没有师父的指导,他不可能炼出完美的外丹。

如今的他,无异于正在进行一场豪赌。

除焰、静待、开炉,四位道僮完成工序后,恭敬离开。炉口长宽各约三尺六寸,炉腹深四尺三寸,像一只张开的巨口,即将吞噬一切。蓝仲文神色恭敬,数次反复整理袖口衣冠后,口中念着无量天尊,缓步踏上丹台,朝炉口内望去。

这一看,却是大失所望。

炉底的制炼物如一块枯朽之木,表面粗糙瘆人,让人联想到蛤蟆的外皮。

炉中非但没有结丹,还炼出污秽之物。蓝仲文几乎站立不稳,脸颊也失去了血色。

就这样结束了么,获得的一切,终究还是要归还回去。蓝仲文这样想着,像是认命般慢慢闭上双目。

忽然听到“当”的一声,如镲动,又似钟鸣,再看炉底,竟凭空出现了一粒丹丸。这丹丸遍体银白,圆润饱满,品相实属上品。

蓝仲文揉揉眼睛,他确定之前炉中并无此物。凑近细瞧,一只左掌掌心朝上,倏然由炉底伸出,惊得蓝仲文一个后仰,险些从丹台上翻落,好在右手及时搭在鼎口边缘,这才稳住重心。再看时,那只手掌早已消失无踪,银色丹丸却仍然留在炉中。

“蓝兄,如何,是否制出灵丹?”门外传来鄢大人焦急的问询。严阁老派的左膀右臂鄢大人前来,可见情势已火烧眉毛。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蓝仲文想到的是之前天子御赐的紫金道袍,亲手编织赠予的香叶冠,以及成堆的丝绸珍宝。得而复失,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请鄢大人回禀阁老,诸事顺利。”蓝仲文回答道。

午膳后,严府收到了蓝仲文送来的装有银丹的锦盒,由严阁老入宫,代为敬献天子。

听闻天子服下银丸的消息,蓝仲文却又变得后怕起来,并后悔将不明来历的银丸献给天子。炼制丹药失败,主动向圣上请罪,顶多被逐出宫门永不叙用。倘若圣上服丹后有个闪失,自己就是灭门的死罪。一念至此,蓝仲文像得了疟疾般浑身冷热不定。他卧病在床,连续两日没有进食,司礼监陈公公送来天子敕封诏书时,他双目发黑几乎是瘫倒在地接的旨。

没有功名的他,被敕封为太常丞,并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恭喜了,蓝大人。”见陈公公拱手道贺,蓝仲文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陈公公……圣上龙体可安康?”蓝仲文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圣旨。

“圣上服下银丸后,通体舒畅,食欲大增,到今日已能下地,直夸这银丸为灵丹妙药。”陈公公说,“蓝大人,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了。”

从大悲到大喜,蓝仲文热泪纵横,当着陈公公的面竟哭出声来。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到,富贵荣华,这才刚刚起了个头。

转眼间,二十三年过去了,蓝仲文依然喜欢手持拂尘静心打坐,在空闲之时仍旧会正襟端坐于蒲团之上冥想修炼,他深信这两件事会给自己带来好运。只不过,他此时的头衔,已经是“大明恭诚伯领太子太师、少保、少傅,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吏部尚书,敕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这一串读着连自己都会犯晕的称呼,见证了他的成长,从初入仕途的年轻道士,他逐渐成为一位谋定而后动、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尊。对严党的认知也有了转变,蓝仲文早已发现严党中尽是些祸国殃民的无能之辈,靠着巴结严阁老才得以高升甚至位列封疆。

如今的严阁老贵为内阁首魁,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执掌中枢权倾朝野,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蓝仲文表面与严阁老保持着最初的那种默契依存关系,内心的天平却开始慢慢偏向于严党的反面。他私下里结交富有抱负的清流文官,甚至会暗中营救被严党诬陷的诤臣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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