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六楼的道路
作者: 陈小虎陈小虎,广东陆丰人,现居深圳。有小说、散文、评论发表于《青年文学》《散文》《天涯》《作品》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阳光》。
又走回石牌村与黄埔大道相交一百米处的那棵榕树下,坐在红色塑料靠背椅上的老人站起来,一脸笑容地朝向我。层层叠叠褶皱里溢出来的笑,像要赶很长很长的路,灰白色的头发靠近我下巴时,笑好像才刚刚绽开在她的嘴角上。她看着我,没有说话。该说的话在差不多两个小时前就已经说过了。我们就那样站着。八月的阳光在榕树外,在石牌村,在广州城,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炙人的热。她用手撩了撩垂下去的头发。稀疏的银丝妥妥帖帖、齐齐整整地稳在她的头上。镶黄色边的黑头簪挽出一个小髻。我闻到茶籽油的味道,清清的,淡淡的。我偷偷地吸了一口气。小时候,村里的妇女都用茶麸洗头,就是这味道。老人抬起头,阳光透过榕树枝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平淡的脸庞因为明暗的交替而生动、丰富。我忍不住就笑了,近两个小时的瞎折腾所带来的郁闷和无奈荡然无存。我扶住她的胳膊,走向围住榕树的水泥圆圈。
那时,我住在广州东北角一个叫银锭塘的地方,上下班需换乘公共汽车,且一路途经沙河顶、沙河大街、禺东西路,均是广州城有名的堵车黑点。曾经,就在沙河大街,我站在拥挤不堪的公交车里,目睹街边的面包店至少端出了二十笼现场制作的糕点。我就闻着面包的香味,听着自己和别人肚子里发出的叫声,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又饥又渴又累。换一个方便出行的住处,在八月到来时更加热切。那时,广州城里的公共汽车都是没有空调的,再怎么敞开的车窗,也驱散不了车里的燠热和汗酸味。
石牌村成了我当时的首选,这不仅因为交通方便,也因为熟悉,就读过的大学和村子仅隔一条中山大道,咫尺相望。
老人应该是一眼就看出我要租房。想来也是,谁又会没事站在那些牌子前面,东瞧瞧西看看呢?又不是报纸画报。后来,在石牌村住了半年,我也能够马上就看出哪一位是真要租房的。和老人熟悉了,有时会在那榕树下和她聊聊天,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搭着,一会,我就会跟她说,有人要看房了。果然,她就笑着和我摆摆手,领着人走进村子的深处。
那天,当我的脚步从朝向黄埔大道的石牌村牌坊进来,烈日下行走一百米停驻在榕树下,面向几张写着“房子出租”字样的牌子时,她就到了我的身边,笑眯眯地用广州话问我要租什么样的房子,几房几厅还是单间,顶楼还是中间楼层。我边看牌子上的信息边用普通话回答她。她马上改为普通话介绍房子的情况。声音不急不缓,吐字清晰,语音标准。这让我吃惊。我印象中的广州本地人,说出来的腔调总有一些方言的尾音。但我没有答应她带着看房的要求,在准备另觅住所的那段时间,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租房要自己找,不然容易上当受骗自找麻烦,带看房的都只顾自己亲戚熟人的房子,他们能把厕所边的小黑屋描绘成金碧辉煌的宫殿。她还是笑眯眯的,退回到自己刚坐的位置。
我从榕树右边的入口进去,穿过一小块阳光灿烂的空地,就是逼仄的、潮湿的、泥泞的巷子。那是石牌村的绿荷大街一横巷。巷子两边是店铺,士多店,药店,更多的是饭馆。店铺的门边都挂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各种房子出租的文字。我没有理会,想的是自己寻找。从一横巷转入二横巷,不长的巷子密密的都是匆匆的行人,我留意每一扇紧锁的铁门,却都没见到纸板。在三横巷的一栋三层的楼房前面停下来,透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往里张望,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用普通话问我,要租房吗?他凸出来的肚子黑乎乎的,像是脏了没有擦洗。我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走。
四巷有一家发廊,门扉敞开,外墙上红白相间的灯柱旋转闪烁。可能是我的四处张望撩起了里面那些女子的兴趣,她们嗑着瓜子喊我“老板”,我的脚步即刻凌乱起来。她们含义丰富的声音成了我加速的油料。那时,我没想到,多年后,我居然会在一些文章里写到这家发廊,就因为这里来了一位手持姜花穿街过巷的女郎。和发廊出现在我文字里的,是它斜对面一片堆放垃圾的空地。我在此后的一个夜晚,从石牌东路的伯顿西餐厅返回租住的房子,途经这空地时听到一种诡异、阴森、瘆人的声响,即刻毛骨悚然,迈不动脚步。后来,写了一个叫《他们蹲在黑暗中干什么》的短文。第二天中午,我还特地跑到这个地方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阳光下泛着白光的针管才恍然大悟。当然,这都是一些年后的事情。第一次从四巷经过,我只是为了寻找一处适合的出租屋。
四巷出现的插曲让我的有条不紊变得不堪,不堪的结果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死胡同。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每一条溪流指向大海,石牌村的不少巷子却会让人无路可走。我顺着人流往前,左拐右转的,人渐行渐少,最后剩下两三个,甚至孤身一人,在别人惊讶的目光中,我急忙转身原路返回。他面对的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我却没有继续跟随而行的理由。
这样的东兜西转让我茫然,失去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不是我眼力糟糕,而是石牌村的小巷让我无法眺望、辨别。地面宽可过一辆三轮车,往上每一层伸展出来的阳台,阳台上晾挂的衣服,把天空挤得只剩下一线。那些样式相似的房子,它们让我仿佛只是在原地转圈。想读书时在石牌东路、石牌桥、岗顶和石牌西路的闲逛,不过是连蜻蜓点水都算不上的隔空抚摸。迷宫一样的石牌村,让我着魔似地迷失。
我不知道此前的石牌村是什么样子,想来定是和南方水乡的村落没有多大的区别,溪水环绕或者穿村而过,不然,也不会有“石牌桥”这一地名的存在,绿树成阴,巷子整齐干净,四季花果飘香。广东经济的快速发展,广州城区的急剧膨胀,外来人口的迅猛增加,毗邻天河商业圈的石牌村成了风水宝地。得益于交通的便利,房屋出租成为香饽饽,宅基地也就水涨船高,所谓的见缝插针成了贴在这些民居巷子最形象、最妥贴的标签。望着密密麻麻、紧紧贴在一起的楼房,狭窄得不见天日的小巷,冷漠而又黑黝黝的窗子,我突然想起,这绝对是适合打游击战的地方,东放一枪,西射一弹,定让入侵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不想原路返回。只要有一丝机会,我绝对是一匹不吃回头草的好马。其实,就算想原路回去,我也找不到方向。一旦没有了目标,人反而轻松起来。我转身,认准一个方向往前。我相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路,一定会有出口。那两个小时呀,我不是在找房子,而是在找路。当再一次看到榕树,看到坐在树下的老人,我才轻松下来。
她没有对我再说什么。是啊,还需要说什么呢?该说的此前就已经说了。她捏着手指一二三四五地介绍了好多房子,那时我还想着自己好好去寻找。我感受到了老人的智慧。过分地张罗反而成了虚假,恰到好处地展现便是诚实。她还是一脸微笑,不时和别人打招呼,却不再问我租房的事情。
我的心里还有一个算盘在打着,想着她先开口了也许可以压压价。但,房屋出租价格的高低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收取的仅仅是介绍费。我知道这些,只是希望和房东谈价钱时她能帮我,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是熟络的。
八月的天,鬼热极了。那些潮湿阴暗的小巷子并不能掠走酷暑,些许的凉爽一经太阳的炙烤就不见了踪影。我走向榕树下那间士多店,站在堆满各种矿泉水、饮料的冰柜前面,取出一瓶可口可乐,转身,向老人举了举手。我以为她会拒绝,我以为她喜欢那些广东凉茶而喝不惯可乐,但不是,她向我扬了扬手,点头,微笑。
我们就坐在榕树下,喝冰冻可乐。多年后回想这一场面,我总忍不住笑。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那一刻,俨然成了忘年交。这应该是我此后在石牌村的日子里每次见到老人,都会和她说几句话的开始。生活中,良善,或者说庸常的人占绝大多数,彼此总是擦肩而过,缺失的仅仅是一瓶可口可乐搭建的沟通。
离开榕树下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我们并排着走。这期间,也没有继续租房的话题。她问了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广州。我告诉她读书学校的名字,她说以前的供销社就在学校对面。我一下子想起在那家昏暗的店里买下热水瓶的情景,售货员的态度极为冷漠,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那个热水瓶还是崭新的时候,被别人拎走了。打了水放在学校开水房边的台阶上,去饭堂打饭回来,不见了。气咻咻的我顺手牵走了一个。只是,从此不再去往那里一步。那家供销社也很快关门了,大四时,那里变成了麦当劳餐厅。她还跟我说起以前的石牌村,叹了一口气,经济好了,环境差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拧紧可口可乐的瓶盖,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站在阳光下,她却折身回到那张靠背椅旁边,弯着腰,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正想走回去,她已转过身,一只手拿着一个布袋,一只手拿着一顶帽子。帽子是我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草帽,可见一层浅棕色桐油。她迈着碎步走近我,戴上草帽,举起袋子扬了扬,一位中年妇女站在士多店前面的台阶上咧着嘴笑。后来,我经常在这店买烟,才知道中年妇女是士多店的老板娘。
我朝右边走。她说,走这边。然后,往榕树左边去。我在心里已完全把租房的事情交付给她,毫无理由地相信她,跟着她,随着人流,背着手,默默地走。
她也沉默,不时会抬头看我。俩人在榕树下聊天的融洽好像见不得太阳,一下子消失了。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我一向不喜欢边走路边说话。没有好坏之分,仅是习惯而已。
一座池塘出现在路的右边,翠绿的水,垂下的柳树。柳树聚在一角,树下有水泥做的桌和凳。有坐在凳子上的人跟她说话,好像是大声地叫唤她的名字。我听不出什么意思,看她。她停下来,语速极快地回应对方。对于广州话,缓慢地言说,我大致能猜到七八成,若快,就如外语了。我以为要等待,但也就片刻工夫,她笑着说,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我一时窘住了,接不上话,干硬地笑。
看的房子在池塘的旁边,一栋带院子的四层楼房。围墙是土黄色的,在翠绿的池水和四周白色马赛克墙壁中显得突兀。黄艳艳的颜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泽,我走近了才看出那也是瓷砖。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推荐这样独特的房子。她没有看我,径直从布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院子不大,一个普通客厅大小,我估摸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平方米。水泥地板,光秃秃,却也干净。这样的一个小院倒是让我暗自喜欢,如果摆上一张茶台,一套茶几,再设计装饰出流水,流水弯曲,高低起伏,落出潺潺水声,两边角落各植两棵果树,一棵是番石榴树,另一棵也是番石榴树。这是我梦想的家居环境。我想自己这一生将不会拥有这一切,这个小院子也还能将就着装扮一下我已不再做的梦。她应该看出我的欢喜,悄声说,这里安静,适合你们读书人。我本想说,我就是一个打工仔,但,还是把话咽下去。我总觉得,和她说话,直接更好。
她告诉我,房子是她以前一位邻居的。邻居是老师,不在了。房子的围墙以前不是这种颜色,他儿子前年改了,说是风水先生讲的。我不置可否。
我们站着说话,等房东到来。这个时候,楼道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头发乱蓬蓬、穿白色纱巾式超短睡裙的女子冲下来。我们的出现应该出乎她的意料,她吃惊地看着我们。我看出她里面应该没有穿别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捂着嘴巴转身噔噔噔上楼去了。我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景,隐隐有些好奇和激动。她倒是脸色平静,见惯不惯的。我住进石牌村之后,见到了更多比这更彻底、火爆的女子,才明白她的淡定。因为我,后来也无比淡定。
我以为她会穿好衣服再次下楼。我只注意她的身材而忽视了脸蛋,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能完美搭配。实际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就在石牌村里迎面而过,我又怎么可能仅凭这么一眼就记住她呢?就算后来在石牌村里见到太多这样的场面,即使那一刻我的目光特意停留在对方的脸庞上,我也已经忘记了那一个女子,留下的仅是一帧模糊的黑白照。生活中,若不是刻骨铭心,时间终将湮没所有。
楼道的声响消停了,关门的声音响起。我抬头张望,楼梯将整栋楼分成两半,每边各有三扇门,均朝向池塘。一共十八间房子,这样的建筑想来定是为了出租。不知道每间房子里面的结构如何,面积多大。老人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都是二房一厅,五十多平米,可以合租的。我没有合租的对象,也从未考虑这方面。面积倒也不是太大,一个人住算不上奢侈。我点了点头,收回目光,耐心地等待房东的到来。
门又开了,来的不是房东,而是两个壮硕的男子,流里流气的,一个满脸横肉,一个手臂上有刀疤。他们盯着我们看,刀疤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踩了踩。二人无声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迈上楼梯前转过身,盯着我们,目光中有着明显的警告。我看了老人一眼,笑了笑,摇摇头。老人脸色很难看。她转过身,那两个男子已上楼,脚步踢踏有力,像在发泄,又像在示威。他们到了三楼,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这个时候,老人已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