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外三题)
作者: 万户“喂,看见门口那皇子没?太帅了。——我的?”祝豫才指着空座位说。
“给你留一宿了,祝哥。天亮了没?”毛翔林扶住座椅,躬身欲迎。
祝豫才高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
毛翔林的屏幕投出一片猩红,漆在皮质的椅子上。
两个居中的大字“失败”,像烙在囚犯额头,鼠标箭头木然落于“继续游戏”。
“阿毛太菜了,输一晚上了祝哥,赶紧上号!”
说话的是傅国盛。盘坐,猴瘦,叼着根烟,眼窝深陷,顶着颗绿头,颈上珠光宝气。
网吧浓烟不散。体臭缭绕尿骚,隔壁公厕人丁兴旺。空气溽热,空调倒成冰箱,给腐肉保鲜。必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角落里馊掉。地上电线错综,看不清通到哪里,像在给一群病危的输液。灯下黑,必有伟业。
一口连体的长桌,盒饭,可乐,啤酒,香烟,烟缸,槟榔,传单,多是身首异处,狼藉一片。键盘油光发亮,静候鱼肉刀俎。电脑屏幕为界,隔开阴阳。一排六人,阿毛三人靠走廊,最里面的胖子正倚着墙体睡觉,呼噜震天。内外包夹两人,枪战正酣,键盘噼啪像弹夹,交流赅简暗弱。
正是破晓,听不到的是屋外鸟鸣。
祝豫才瞟了眼手机,放在桌上,屏保的古惑仔要把刺青的手臂暴露出来,没过几秒又蜷缩进黑暗。
“都月底了,还没回过家?”
祝豫才侧身向毛翔林,一边在口袋里搜腾,“妈逼,我身份证多少来着。”
“他爹15号刚打了点钱来,然后就没回过。”傅国盛笑嘻嘻。
“少哔哔,”毛翔林喝道,“祝哥,话就撂这儿了,不上钻石,绝不回家。”
“书也不念了?这不是快高考了。”毛翔林小心翼翼输身份证号。
“还不是靠我给他糊弄,说查新冠隔离了。前天说是家里死人了。是前天吧?”傅国盛说。
“书不读没事,家里还是要回一下。你奶奶身体不太好嘛不是。出来混的,兄弟第一,家人第二。是吧狗盛。”傅国盛忙点头。
“你放心祝哥。老太太好着呢,每天跑老远去念佛。”
“那最好。”祝豫才把用完的身份证夹在两指之间:“——小李飞刀!”像枚暗器掷来,少年祝哥闪现在毛翔林眼前,眼神光明、嘴角微微上扬。“看哥那时候,多帅,这五官,这颜值。对了,你脸上那疤好点没?”
“没事祝哥。脸有屌用?游戏打得好才牛逼。”
“等哥这单子结了,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管他祝哥,”傅国盛说,“就他这逼样吧,还是算了。”
“去你妈的。闭嘴吧,游戏开了。”毛翔林说。
耳麦的触感像刚从臭水沟里捞起的皮革,混合着霉味和汗臭;可高昂战鼓已经敲响,少年们在一道疾光里各自化作英雄。
“哇,祝哥这狐狸的皮肤好骚啊。喔操,那个这么大。多少钱啊祝哥?”
“童子鸡。游戏里的东西你当真啦?”祝豫才向剧毒的绿头蘑菇抛了个媚眼,“今晚安排,见见世面。”傅国盛咽了咽口水,拱进了游戏里。
但对毛翔林来说,27寸的电子世界已经够他见所有真世面。
召唤师峡谷落英鲜草。水龙统治,雨落在英雄和懦夫的肩上。永恒、均衡。他所生长的农村,七天把一年的雨倒掉。路灯失修,忽明忽暗,像一簇被焚的秸秆,人困在阑尾里,等着随时被摘掉。武陵之外,敌人是日日夜夜。但在这里,英雄早已赦免了睡眠,他无数次击垮那些想要离开的男人,把他们踩在脚下;无数次征服不断盛开的女人,她们哭或者笑,为了钱;无数次战死,无数次重生。
在这里,毛翔林,他就是德玛西亚的皇子。
“唯一的真理就长在我的长矛尖上。”这是英雄的墓志铭。
皇子出兵,须携万马千军,持阿塔玛之戟,悍勇前行,所向披靡,群敌肝颤。
当然,毛翔林也想过某一天走出网吧,彻夜的鏖战带来天旋地转,抬头望天,没有月亮却有孤星。这时,另一个祝哥闪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更老一些的,手里拿着几本厚厚薄薄的书,戴着眼镜儿,说,“嘿,阿毛,英语背怎么样了?”然后和他走上另一条回家的路。
他是见过另一种世面的人。
“你会不会关大招啊?啊?”傅国盛对阿毛吼道,重重地砸下鼠标。“你把人全罩在里面,老子进不去啊!……不玩了,傻逼东西。”
“天崩地裂。”皇子的大招。在战场上建立一种特殊的地形。届时,被围困的敌人用尽解数出逃。而英雄在亲手制造的牢笼里孤战,承受暴击,只为队友能在身后射出一波箭雨,遮天蔽日。死不足惜。会有人替他活着,总有人享受胜利。
“你真他妈是个孤儿。”
但面对误解和背叛,英雄、命运这样的字眼也会忽然出现在毛翔林的脑海里。
“你再说一句试试。”毛翔林依然死盯着屏幕,“我把你的头打烂。”
这儿安静极了。大家都聋了。
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啪嗒,像一个车间。或者像——他们其实很难想象的——写字楼。胖子依旧鼾声如潮。屏幕的荧光射过来,傅国盛满脸待放的青春痘青红皂白,伴随呼吸起伏。他摁掉了主机,脸霎时间黑下来,像被大火收汁的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焦味。
“说话注意分寸。”祝豫才说着拿起手机,古惑仔又亮起来,左青龙右白虎地随意划着。
傅国盛还是盘起腿来,像个小沙弥不语,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端详了两秒,飞越祝豫才,笔直地弹射在毛翔林的疤脸上。傅国盛笑嘻嘻。
毛翔林没有躲。皇子还在保家卫国。按键上起舞,一套娴熟华丽的操作,破军,死伤,猩红。他俯身捡起烟头,烟还没灭,于是也抽了一口,捻进烟灰缸。毛翔林深呼吸,忽然猛地一砸桌板,抓起烟灰缸,忿怒拔起,峡谷鸟兽四散,风云突变,阿塔玛之戟正凝聚寒芒,英雄准备释放下一次“天崩地裂”。
傅国盛也顺势而起。
祝哥仍坐,用手阻绝两人。
剑拔弩张,却被暴躁地打断。
“你们仨小逼崽子有完没完?”
墙边的胖子。
峡谷最强大的怪物,纳什男爵已经苏醒。它受到了虚空的腐蚀,血盆大口长满密集的尖刺,因吞噬了无数英雄的灵魂而身体倍化。
“你怎么的?”祝豫才终于站了起来。
“老子在睡觉,你说怎么的?”
祝豫才用腿拨开了座椅,死盯着男爵,不语。
“管不住狗就别出来遛,傻孩子。真把自己当古惑仔了?——怎么的?动我试试?”
枪战二人组已经借机从绝对领域撤退,纳什男爵与英雄们相对而立。
酸液之池正在脚下蔓延,尖刺随时都可能突来重创英雄,恐怖的凝视逼停了雨。
“继续睡你的觉。”祝豫才又坐下,“阿毛,狗盛,行了。”
引来一阵肥胖的大笑。
“我倒要看看,现在的小孩儿有多大能耐?你们爹妈管不了,老子来……”
不等反派说完台词,毛翔林手中的烟灰缸已经化作一柄长矛,飞掷向纳什男爵。
惨叫。
都是肉做的人,谁都很少见血。
网吧店庆,门口立着一尊皇子偶像。手持阿塔玛之戟,英姿飒爽。两米尺寸,做工经济,本土化程度高。整个被玻璃严实封好。玻璃上贴着重金求子和办假证的广告,凌乱的数字,像打开未来的密码。英雄终日不知疲倦地杵在门口,打量过客,看心里有好多幻梦和孱弱的年轻人,染着发、文着身,勾搭着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下幽暗阶梯,进入英雄的光明联盟,仿佛被无名地召唤。
这天,英雄先是看到一群持棍带剑刃的年轻人冲进来;过了一阵,一群持棍带坚盾的警察冲进来;再过一阵,年轻人被警察押着出来,又多三人,一个胖子捂着血刺呼啦的脑门,一个五官清秀的高个儿搀着绿毛;又过很快的一阵,救护车呜呜地来,抬出一片猩红。
他们走后,这天,英雄跟前路过了太多人,仿佛昔日峥嵘又降临;却都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像在雄辩这伟岸的偶像,究竟算不算个英雄。直到黄昏,人群散场,夜扶来一个秉烛的老太。她跪在英雄像前,贡了些水果和饼干,蜡烛已经快要融化完了,在平地上流淌成血一样的小河流,又迅速凝固起来。她磕了几个响头,唇齿滑坡,眼泪奔流。
“关公啊,求求你保佑,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小孩啊,关公啊关公。”
鲨鱼汤
千禧年还没来那阵,东顺城街这块儿老有人打架。单挑。拍案而起,相看不厌。一顿老拳,师出同门。下手经济,口吻豪迈。难得见血,桌椅伤得比人重;痰多,倒是相互啐了几两,倒胃口。众人默契,不嫌事儿大,只低头顾着自个儿饭碗。
警是老板报的,确实扫兴。主要是嫌吵,其次是怕。怕俩人就这么一双筷子似地在街头横上一宿,被沈阳的冬天一不留神冻死。迟来的民警也一身酒气,脸红扑扑的,等把肇事者叫回了魂,老板嘴笨,烤焦的猪五花走街串巷。问姓甚名谁住哪儿,俩虎逼总得有一个指着民警的红鼻子说,名字?警察同志,我会不知道自个儿叫什么?我连您的名字,我都得给您安排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说着给警察递烟。也赏自己一根吧。
咱爸是姓张吧?
火苗把雪点亮,把夜沈阳照穿、照透,照出几个还铁了心住在旧世纪里的人。
太亮了。不带这么亮的。才发现着的是烟嘴,几粒烟草像米黏在嘴唇上。
民警离开的时候,筷子兄弟已经勾肩搭背,“对不住啊老板,我老弟这暴脾气”,险些跪下赔礼。抢着结账,情到深处,再干上一架的事也不是没有。警车的副驾上,上级老大哥就没醒过,鼾声如潮。这一天又断片儿了。
你瞅,性质不坏,谁家没个下岗工人。
都这点了,澡堂子关门了吧?转转,走,老弟,去转转,免得又把车轱辘给吐了。闷死个人了,走,转转。车尾偶尔会毫无征兆地传来哭声,不回过头,你怎么分得清哪个是打人的,哪个是被打的,都像是同一个人。你分不清。这一天又过去了。
千禧年还没来那阵,一天天的,刘关东就在这东顺城街游荡。
胡艳芳早上班去了。刘关东中午才睁眼,洗完脸,毛巾拧得像截柴火。出门蹑手蹑脚,不打扰人乱搞男女关系。要有班上,谁成天想这些?刘关东想。撞见301的赵老太太,两次。两次都说自己忘带了东西回来取。两手空空,刘关东就把手往口袋里藏,口袋也空空。赵老太问胡艳芳几个月了,刘关东说快了,其实他也忘了。还在上班呐?刘关东愣了一下,忙说是的,还在上班,药厂那帮孙子不给放假。之后刘关东就很少跟人再说话了,尽管耳朵一整天都热乎乎的,像个烧水壶的拎把儿。身子很烫,刘关东抬头找太阳。这时辰,必须做些什么。这时辰做些什么,才对得住这一天天的。
雪不大的话,就去公园看老头下象棋。老头的脸如棋局,臭而严肃,有的像马,有的像车,但都不太敢把卒稳捏在手上。保温杯里泡满中药,像个鸟巢,底下郑重压着几张面额羞赧的纸币,每一步都因此下得皱巴巴的。一盘棋,十个人,上千种下法,每一种走法里又能分出左右两党。钓鱼的多是在野党,湖面凿一个洞。撒尿的撒尿,把墙角的野草浇蔫。还有的老头在健身器材上扭动,散落一地,扭得细心,像一枚松动的螺丝钉,只有细细荡开的锈还在提示这块塑料曾是金属。刘关东早就不年轻了,却仍格格不入,目光长在他的身上,老头们像老兵瞄准一位美国女士。习惯了就好。有时技痒,也上台下。老头们思考的时候,皱纹里会飘来一股隔夜饭菜的腐臭。身后是沈阳故宫,不知道哪里在闹鼠灾。
要看热闹,还是得往前走。往前走,沿途一水杨树,涂着白漆,乱真于雪,西洋楼和杂货铺交相辉映,偶有雪白的高楼耸立,两个时代就这么潦草地、没心没肺地对峙。顶着阴天,随无轨电车奔向城市的北边,直到“大钟副食”站。站台旁是只标志的企鹅,目光呆滞,鸟嘴浑圆,胸脯到腰围,依次赫然列着三枚开膛破肚的红字:“垃圾桶”。
老远,就闻到一股麦香。出处复杂,久久不散。馒头正在东升面食店的玻璃橱窗里探望熟客,他们能从老板抓取馒头时的弹性裁判今天这三毛钱是否值当。一天的劳动结束,人群退潮回来,深蓝、暗绿或者黑色的工装,戴着呢子帽、毡帽、军帽,像游离的冬青。爆米花的礼炮迎接他们,小孩儿捂着耳朵,看锅炉被反复烧至暗红,带来甜蜜。一屉烧卖一块钱,蒸汽升腾,远远看去,让见过世面的人想起氤氲南方。“老边煎饺”的小边接上了班,皮夹克,牛仔裤,好威风,见到他就见到新世纪,像煎饺有新馅。据说提着菜刀去中山公园找冒牌饺的茬,围了几圈,缝了几针,蹲了几天。酱小土豆吃的是口酱。吃朝鲜冷面的总会多要点辣白菜。白肉血肠要坐下来吃。白肉即五花,血肠是把猪血调上粉汁灌在猪肠子里,热汤一烫,撇去浮沫,通透明亮,一勺韭菜花解膻,半勺腐乳调味,一勺蒜泥提香,最后是必不可少的三大勺辣油,店里此起彼伏的呼呼作响,宛如音乐。饮料摊五光十色,但已经找不到老字号的八王寺。和尚都回了庙。熏烧染了通体红曲,卤味最好斩价。卖糕的老板娘风骚,名列市场前茅。煮茶叶蛋的锅炉边总是沾着些脏东西,不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