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透明地

作者: 叶淮

1

张明明能想象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走进一座崇尚雕塑艺术的城市,迎面飘来绒球状的柳絮,他拈在指尖,一定会想起一个没有雪的地方。那里的日光是白色的,带一种有坠感的亮,空气中弥漫着牛羊马粪的味道,沾上衣物便永远清洗不掉,风蚀山壁如帷幕般低垂,小嘴乌鸦扎堆蹦跶,黑色的背,黑色的尾,闪着混沌的光,极少叫。

那年有个闰八月,张明明二十九岁,从中央美院毕业的第六个年头,换过十三份工作,负债五万。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莫高窟当讲解员,月薪四千五,试用期三个月,干满辞职;他的下一份工作是给熟人送货,从敦煌到玉门,全程四百多公里,两千酬金预付一千。他借来一辆跑起来哒哒响的柴油皮卡,将一桶工艺品树脂、三箱精雕油泥、十余袋半水石膏粉搬上车斗,并扎好雨布,于隔日清晨超载出发。

天气顶好,一路顺风。上午十一时,张明明驶离连霍高速,继续向南,经省道开赴玉门老城。沿途的景色渐渐荒凉起来,落叶遍布的民房,被时间凝固的磕头机,处处皆有肉眼可见的破败;柏油路笔直地通往天际,形单,影只,有如一条分割黄色海洋的青蓝绸带;蒙着灰的后视镜映出来路,沙尘暴追撵正酣。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摩西。

导航女音提示目的地还有三公里。张明明拉下面罩,抄起副驾驶座上的大瓶包装水猛灌一口,咽不下的往车外吐。拐过一个缓弯,前方出现一辆侧停在路中间的吉普,钛银色,不见人。张明明远远地鸣笛,没有收到回应,他稍微点下刹车板,右打方向盘绕行。

“师傅,帮个忙。”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女人,她身裹一件军绿色的长款风衣,过膝高筒靴能当裤子,手上套着仿蕾丝的黑色防晒手套,头上还有面巾、墨镜、渔夫帽,大热天的竟是一丝不露。

张明明熄火下车,走近问她:“抛锚了?”

“车胎爆了。”女人指指吉普车的左前轮。

张明明望了眼太阳,挺直腰说:“备胎在哪儿?我帮你换。”

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燥得人不想呼吸。张明明取下备胎,滚到车门处撂倒,又回自己车上取来千斤顶及一本硬装的《中国当代雕塑史》,垫好支好,然后抄起一把折叠十字板手,先蹲后跪,三下五除二卸掉毂盖、换好备胎,接着拧螺栓,转扳手,扳紧,再踩紧。

“辛苦了。”女人递来一听冰可乐,随口客套,“驴友吗?”

张明明扣开拉环,摇头说:“来跑腿。前头是不是有个工地?”

“有座博物馆,正在建。”

“我便去那里。”张明明将可乐一口饮尽,开始打嗝。

风吹掉女人的帽子。她慌忙捂住头,连连后退。张明明捏瘪易拉罐,追上去截住,拍拍灰还给她。

重新戴上帽子的女人恢复从容。她轻轻抬起墨镜,淡淡地说:“艺术家的手。”。

“啊?”张明明愣了愣,反应过来,“我可不会弹钢琴。”

“我又没说你会。”女人拢拢头发,黑色的手指像蜘蛛腿,“谢谢,今天多亏碰上你了。我该走了。”

“去哪儿?”

“往北。”

“我往南。”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皮卡与吉普同时启动,瞬间惊起两片浮尘,它们漫卷着,撞击着,经风一吹,渐渐散了。

2

玉门石油博物馆坐落在石油河的上游,主体是一座二层十三米高的椭圆形清水混凝土建筑,造型简洁明快,色彩粗犷自然,与周围折纸状的褶皱山体完美交融,堪称天工之作。其实这或多或少算个巧合。博物馆一开始的选址本来是在业已废弃多年的玉门老城,毗邻老君庙油矿遗址,设计院勘察时考虑到施工用水问题,一再南移,直到挖出两口水汪汪的深井,这才保住博物馆前头的“玉门”两字。

张明明将车开进无人值守的工地,掏出名片拨电话。没多久,一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精壮汉子从一栋彩钢板房迎了出来。他叫马致远,甘肃陇南人,桥梁专业出身,眼下在一家中字头的建筑公司挂职,主要负责博物馆的绿化及装修。

工地的太阳尤为毒辣,烤得人直不起腰,张明明忍着热浪蹬开车门,朝他挥手。

“辛苦辛苦。”马致远极客气地招呼,顺手掏出一包中华。

“我不抽烟。”张明明说。

“没关系,先拿着。”

张明明收好烟,解开雨布说:“树脂,油泥,石膏粉,这三样,你清点下。”

“不用。”马致远咧嘴笑,挤出俩大酒窝,“我兄弟介绍的人,放心。”

“还是清点下好。”张明明坚持着,他抹一把鼻子上的汗,捋起袖子准备卸货。

“兄弟,这活儿不是你干的。”马致远叫住他,“来,我先领你逛逛。”

张明明跟上他,从应急疏散通道走进空荡荡的博物馆大厅,东转西转摸到阶梯口,爬到二楼。二楼的塑胶地板正在铺,东南角有七八个没戴安全帽的工人在打牌,不时起哄大笑,瞅见马致远便小声了些。

马致远清下嗓子,大步跨上一摞花岗岩石材,展开双臂介绍:“这里本来是个古生物化石展厅,主要展览恐龙蛋、珊瑚玉、古鱼,还有草木虫子什么的,后来新意见传达下来,觉得还是没有必要——毕竟咱是个石油博物馆嘛——所以按照最新的施工图,这个角落将被改造成一条以玉门石油工业为主题的历史走廊。”

“蛮好,蛮好。”张明明说。

“上个月我去了趟大庆。”马致远并脚跳下来,示意张明明往前,“人家的石油博物馆建得像主题公园,整三层,一万多平米,那叫一个气派!咱们这儿呢,位置远,面积小,需要优先考虑基础设施,所以勘探啊钻采啊炼化啊,这些展示性的场景搭不起来,留下来的旧物件又不多,就只能搞搞图文影像这些。是不是挺糊弄人?我是觉得不行。”

马致远迈着步子数,到一排小窗处停下,指着说:“这头到那头,只这么大。前段时间设计师给了个新方案,想顺带把历史走廊做成艺术走廊,上头还没拍板,但大概率就是这么来。能和玉门历史、石油精神产生呼应的艺术品,必须量身定制,依我看,人物雕塑是比较合适的,可以参考延安的青铜群雕——当然,不一定非做成那样——再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石油工人的拼搏面貌,忆苦思甜,极具教育意义。”

“蛮好,蛮好。”张明明说。

“兄弟。”马致远凑近些,好声好气地说,“二十一局投资过一款3D打印系统,这回想用上它。我们在兰州做过测试,完成一件常规设计的石膏像只需三个小时,效率没得说,水准也不差……只是呢,这些样品,它们更像一批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的工业化产品,精细,却平庸,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技术是艺术的手段,不是目的。”

“哦,专业!”马致远搭上张明明的肩,眉飞色舞起来,“我听说过你,央美雕塑系的高材生,拿过老美的奖,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不干了,但不要紧,我不是要你操刀,只是想请你调教调教打印机,给它一点儿创造力。”

眼见张明明有犹豫,马致远赶紧趁热打铁:“走委托合同,五万预付金,尾款计件算,具体我请示下领导,再谈,反正保证不会让你失望。原料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我来,你只需负责一件事——建模,艺术地建模。”

“工期多久?”张明明抬眼问。

马致远乐了,露出发黑的牙龈。“不会超过半年,”他说,“土木作业将在一个月内收尾,接下来主要是装潢,到时会有另一批人来,他们的工期也很紧。”

“风格呢?”

“嗯?”

“雕塑的风格,写实还是抽象?”

“有什么区别?”

张明明蹲下抓一把细沙,微微松手,又握紧,解释:“抓的是沙,漏的也是沙,这是写实。”将剩余的沙抛出窗外,“抓的是沙,撒的是雪,这是抽象。”

“写实,必须写实。”马致远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历史是不能抽象的。”

3

马致远差人迅速搭建好一栋独立的双层板房,一楼作为打印工作间,二楼留给张明明住,他没再提签合同的事,甚至不管也不问,平日里碰面了只有一声招呼。张明明自然清楚个中缘由,但他不急。

张明明花了两天时间熟悉这款叫“马良”的3D打印系统。和他之前接触到的纯工具性质的打印机不同,“马良”是个弱人工智能,有着一套极其强大的数据库,可以即时调取包括人体、建筑、概念模型在内的海量扫描数据,将它们作为素材导入建模程序,继而根据算法自动调整,如花艺师那般精细地修剪,在毫秒间使作品达到一种圆润、规整的状态,让人挑不出任何工艺上的毛病。张明明想起砸掉程序员饭碗的代码之神“贪吃蛇”,“马良”和它如出一辙,不仅够快、够熟练,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学习能力,一旦投入商业应用,势将革新设计行业。人们总喜欢追求高效,追求方便与省心,这是他们爱走直线的天性使然,可是一旦闭上眼,谁能保证不会拐弯呢?张明明不愿深究这个,他调出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和一张少女嗅花的平面摄影,分别打印出来,结果前者是完美复刻,后者则差强人意,由此他认为“马良”目前是存在缺陷的,首先它的基础逻辑属于一种仅仅针对形体的分解重构,摆脱不了机械化的桎梏,没有发散,缺乏表达,作品便流于表面,结果和那些痴迷非审美化雕塑创作的人没有差别……可是,它又是那么的“博学”,人类数千年来的艺术成就储集在它的大脑,等它啃食消化,等它融会贯通,到时任何流派、任何艺术家的任何作品将化成一个具体化的变量,按需调用,排列组合,所能集结的艺术特征、情绪表达比起人那短暂一生所学所感,绝不可等量齐观。

张明明畏惧着那一天,却又隐隐期待。他关闭了“马良”的算法程序,手动检索出大量有着“戈壁”“石油工人”等属性的模型,一个个地挑选、微调,像木雕课上那样细致地打磨,只不过工具不是刀,而是一杆精度极高的电容笔。

经过连续两天的不眠不休,张明明决定放弃,因为他无法从这些数据上感受到情绪。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只要他愿意承认自己的匠人身份,应付交差并不难,但是,他不想。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将工地上的建筑工人视为原型,赋予创作一个真切的立足点。他瞒着马致远,花五百块雇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防水工,请他接受“马良”扫描,并在闲聊时了解到颈椎顽疾、老伴血压、孙女成绩等琐事。

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生活给予张明明创作的勇气。很快,第一件石膏像完成了,它赤裸着上身,腰背弯如马虾,双手呈龙爪状往地上抓,光秃秃的脑袋侧着向上,眼角的肌肉纠成树筋,像在直视太阳。

张明明请来马致远检验。马致远先看后摸,表示非常满意,转头又提出一个建议,希望多体现时代特征——言外之意就是别光着了,最好穿些衣服。张明明说会考虑。马致远高兴地拍拍他,打开对讲机让人送来合同,当面填了个数字。张明明看了,点点头,一一签名。

由于工地用电情况复杂,接线时的断电、冷不丁的跳闸都会给“马良”带来不小的麻烦,张明明找马致远反映,马致远说发电机不归他管,改电路要备案,还得走流程,总之很麻烦,让他先克服一下。张明明没有办法,只好把工作时间安排在半夜,等工人们鼾声阵阵了,他泡缸茶下楼,拉亮灯先静坐一到两个小时,然后启动“马良”,给脑绘的作品完善细节。

不到两个月,张明明完成了五十件雕塑。这些石膏像兼蓄着不俗的立意和经典的民俗风,视觉冲击强烈,尤其对于肌群的处理,极力淡化力量感,而着重展现工人们在擦汗、抽烟、吞咽等劳作间隙的放松状态,可谓别出心裁。马致远鼓励他再接再厉,同时委婉地劝他工地上不能太追求效率,重要的是和别人同步。张明明知道他的意思,但没当回事儿,继续按自己的节奏来。后来他不得不慢下来了,因为当他拿不出钱的时候,便再难邀人谈心。

面壁多日,他借来马致远的车,决定出去走走。

4

马致远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陆地巡洋舰,块头大,马力强劲,握住它的方向盘,坐得高高的往前望,自有一股豪情。马致远怕张明明开不习惯,特地载他溜了一圈,路没跑多远,油倒耗了不少,便又拿出一张三千面额的加油卡,交待他一定要先加油,不然指不定就撂路上了。

张明明沿着近乎干涸的石油河谷往南开,朝导航地图上距离最近的加油站去,到了才发现早关门了,又原路返回,顺利开到玉门老城。他加满油,在街上转悠两圈,没瞧见几个人,觉得无趣了就停车步行,来到一处有些像操场看台的观景棚。景区牌上介绍此地是观测海市蜃楼的最佳地点,并给出形成原因、演示、摄影等图文科普,附在最后的是一句谚语:桃花三月开,菊花九月开,各自等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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