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光阴长

作者: 虞颖洁

(一)

从书虫老虞头那里借来的书中,有韦羲《照夜白》、赵广超《笔纸中国画》、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三种,分别是关于中国画和书法的理论书籍。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竟也磨了一遍:有图为文字做注解的书籍总比纯文字的理论描述容易使人明白一些。

如果把《笔纸中国画》当启蒙之作,脉络单一,浅近易懂,那另两本相对就体量硕大、信息浩瀚。弱水三千,愚笨如我只能取一瓢饮,简单地把它们缩略为一个个彪炳书画史的名字和一堆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各个时代书画风格的继承、发展和演变,院体书画、文人书画之间的对抗和融合,线条、色块、光影的折叠和转换间的神奇演化,对画品、书品的思考讨论和孜孜追求……笔墨营造的方寸世界如此神秘、阔大,高远而深邃,足以令人茫然失措又入迷沉醉。我的指尖无数次地掠过那一幅幅缩小后放入书页的字画,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就可以获得某种神秘的暗示。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一个篇幅有限的平面内,竟然深藏着这样丰富至无穷的奇妙世界。天地时空交错,云山苍苍,烟波渺渺,虚和实,黑和白,每一笔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眼前所见和心里所感,无一不是如此。

断断续续临赵帖近两年。《丹巴碑》《道德经》《洛神赋》略有所涉,心里却一直惴惴。因为不懂规矩和章法地依样画瓢,更是对历代书家们对赵孟頫的评价无所适从。虽和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他的字却一直被诟病为柔媚无骨、“因熟而俗”,而且往往牵涉他身事二主的失节事件——又是一种“因人废字”的尴尬处境。直到遇到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忐忑之心突然变得踏实。

虽然书家对此作的评论依然离不开“清劲圆润”之说,我却分明感受到一股完全不同的气势。如果说篇首篇末尚有一贯的规整谨严之风,那么篇中自“危坐一时,痹不得摇”开始,至“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百来字,笔势草草,气韵相连而用笔急转直下,墨色枯淡,在“不”“丧”“能”“久”等字中反复出现赵字极其少见的短捺,锋芒毕露,急峻如斧劈。后“吾顷学养生之术”以下近二十字亦有浩荡江水奔腾而下的势头。反复收放之间,似乎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凛冽之气喷涌而出。每每临写到此,我总手乱心慌,后背冒汗,信心全无。旷达如苏轼,亦在他的《偃松图》自题中说:“怪怪奇奇,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韩愈也说张旭写字“不治他技”,不管哪种情绪,“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据说赵孟頫晚年多次书写此文,或许是要借嵇康不与世俗同流的兀傲情绪为自己的选择做另一种方式的辩护?

古人素有“书画同源”的说法,赵子昴说“须知书画本来同”,恐怕说的不只是笔法。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一个时代对书和画终极命意的追求大致相同。包世臣《国朝书品》所言神、妙、能、逸、佳这“五品”中的前四品,与绘画“四品”说法完全一致,而《小山画谱》提出绘画要戒的“六气”不也正是书法之大忌?外行如我,对书画的欣赏大概还停留在最肤浅的感知层面——它们是否让我产生欢喜、舒适和愉悦感,简言之,“赏心悦目”而已。多么任性而自我的评判标准!我抗拒一切张牙舞爪或标新立异的东西,那些线条或色块中的油滑气、江湖气、草莽气令我畏惧。我确信自己身上有眼高手低的毛病,并为此深感不安,但有时候,又为之窃喜:它至少使我保留了不向某些东西妥协的决心。

毫无疑问,不是所有称之为“艺术”的东西都能使人产生愉悦感,也不是所有美的东西必然加以“艺术”的冠冕。这让我想起某次书法展中匪夷所思的满墙二维码,某名家的街舞书法、竹子书法,人民大会堂那幅色彩艳俗而怪诞的“建”画。早几年读到董桥笔下那些读书人和风雅事,总不可遏制地引发我痴迷的想象,仿佛他们就站在我面前,执一管紫毫,从容地书写优雅的人生。等看到董先生的字,我确信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字不尽是真正意义的书法,但定有一股脱俗的文人气。“技巧不难苦练,韵致倒要靠三分脾性七分涵养了。脾性要天生骨子里不带俗气,涵养求的是多读书,学风雅,溺爱天底下所有的美。”溥心畲先生对写字画画说得如此简单而透彻。要我说,还可以加上“少争强,多静气”,或许可以少些二维码主、街舞书法家们为求夺目不要底线的江湖笑话。

拿到朱伟的《日读古诗》时,习惯性地先翻看书中的插画,很为其所选的明清余穉、郎世宁、陈枚等人的工笔花鸟画而叹惜。这些画无不精细,却非我所爱:就像一面干净的镜子照出的影像,形象过于逼真,却静止得忘记了生长,也因此失却了灵魂,即便是与我之前所见的同时代恽寿平、任颐的花鸟植物画相比,差距亦远。恰巧看到韦羲那句“朗世宁不过是个会画油画的传教士”,虽然觉得有点刻薄,倒也让人释然:文人书画的高峰期毕竟过去很多年了。

不得不说,能以优美的文字来讲述美丽的中国山水画故事,真是一件幸运的事。陈丹青在《照夜白》序文中说,他期待看到的书画史“须写得好看、有文采……它该有锐度、有性情,它须能读到作者这个人”。韦羲的文字确实清丽、温暖。不说其他,只看作品中的小标题,“青青子衿”“太古之音”“月照千里”“人淡如菊”“如日之夕”等,就宛如一首首盛开在星空下的美丽诗篇,云淡风轻又芬芳如初。翻看《日本浮世绘精选集》,我惊叹于版画能拥有如此流畅的线条、精致的设色,然而那干涩坚硬、逻辑混乱的介绍,使我完全丧失了通过文字了解这种特殊绘画方式的热情,“翻看”就真的成了“翻翻看看”而已。

出于自己对书籍爱护过度的古怪心理,我不敢在老虞头的书上乱涂乱画。某日无意中打开当当网,适逢《照夜白》《中国书法理论体系》限时抢,大喜,连忙收入囊中:好书如美人,值得反复端详,一看再看。

(二)

在当当网上购得韦力作品《琼瑶集》《古书之美》《觅诗记》《觅词记》等十种共十六本。收到快递吓了一跳,纸箱沉得有点搬不动。那次下单,几乎把当当网上他的作品都收纳了。此前,只有对扬之水的作品才有这样不能放过的决绝。

书单晒出后,老虞头提醒我,韦力另有《琼琚集》一种。一看书名就知道和《琼瑶集》是一个系列。于是又去当当网找。海豚出版社的仿皮版本,价格在一百四十元以上。另又有《上书房行走》,也是海豚出版的仿皮版本,价格更吓人,从二百八十元至六百多元不等。小俞老师在朋友圈说他最近迷上买帖,似乎对此有败家之虑,我安慰他:比起三四十元一斤的猪肉,字帖实在不算贵。我也经常这样安慰自己,颇有“宁可食无肉”的境界。可事实往往是,肉不能不吃,对这个书价倒望而却步了。老虞头说这个价格不贵,他到孔夫子网上找了下,《琼琚集》新品六十五元,《上书房行走》一百八十元,九五品,于是就下了单。清明假期急急从他那里拿来这两本书。本来还担心《上》书的品质,居然几近新品,很是欢喜。

读《上书房行走》,等于跟着韦力走一趟当代民间藏书家的书斋之旅。那些有名或无名却一概算得上面积巨大的书斋和一架架壁立的巨量藏书,再想想依附于这些藏书的巨大货币和文化价值,怎能不让爱书之人羡慕妒忌?那寻书访书得书失书的掌故生动曲折,令人欢喜叹惋;书里书外的日常琐事有趣好玩,性情迥异,又叫人捧腹。我想是因为圈内特点,大多数藏书家往往对自己钟意的书籍怀有一种执念,得之且喜且狂且得意,失之痛惜后悔寝食难安。韦力就认为陆灏手里收藏了一些老前辈的墨迹是利用职务之便,并对他直言不讳,那酸味儿,隔几条街都闻得到。当然有朋友间玩笑的意味,却也是性情的真实流露。前几日站到小凳上给书架高处的绿萝浇水,视线突然扫到书柜右下角那本《往事并不如烟》,心跳随之加快——这两年翻箱倒柜地找,它居然就在眼皮底下藏着!一高兴,从凳子上跌落下来。不知道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跟藏书家们得到珍品后的快意可有几分相似?

对照韦力《书楼探奇》(浙江卷)中一一寻访的二十多处历代藏书楼在历经变迁后或废园荒芜,或人去楼空,或印迹全无;偶有书去楼在,那楼也不是原来的楼,不由人唏嘘。苏轼说,“书画于人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面对一个家族或几代人倾其心血汇聚的藏书最终难逃火焚兵燹、散佚尘寰的结局,即便旷达如他,也难免痛心疾首吧。“好事流芳千古,良书播惠九州”,天一阁的这对楹联时间虽不过几十年,大概可以说出历代藏书家的心声和情怀。

机缘巧合,今年《收获》第一期有冯骥才《书房一世界》一文。我下意识地便想知道大冯的书房有多大。翻遍全文没找到,只写到他的画室很小,和书房相邻,于是每天在这两处“甜蜜地往返”。他倒是回忆了拜访吴冠中老先生的所见,画室不足二十平米,画案低矮,小桌小柜,极为“寒酸”,而那么多的传世之作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令他暗暗称奇。从这样的描述来推测,大冯的书房定不会小。然而无论大小,都不影响他借“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传达的无上霸气!

陆续在微拍堂收入了几枚闲章,最近的两枚分别为“闲云”“真如”,长不盈寸,宽不过几分,精巧可爱。我对篆刻一无所知。去年读过《安持人物琐忆》,作者陈巨来是治印人,据说在上世纪是开山立派之牛人,独树一帜。尽管我买的这版和第一版相比,已经删了不少料,但当时文艺圈内的爱恨情仇、相爱相杀依然可见一斑。我觉得,用“民国版的世说新语”来评价该书还算得体:文人那点事,总是这样是非短长搅不清,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让我惊艳的,是卷首几页他的印文。有些虽然连字体都说不上来,然而或丰神流动,或庄重典雅;特别是几幅细朱文印,字体清雅,古意盎然,笔势清健,转折处一气呵成,直笔处如同枝叶落尽的水杉干净有力,曲笔又如小河淌水顺势而为、委婉有致。难怪他在回忆录中处处显露自负自矜!

这次入手的《珠痕探骊》,是韦力研赏《飞鸿堂印谱》的新作。每篇结构大致相同,选取一印章钤文,下有对应的说明,正文对印文出处引用或考证,再是自己对印文内容的理解,用作者的话说,是“借汪启淑之口,来浇自己胸中块垒”。这种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印章解析和欣赏,倒也令人耳目一新。《飞鸿堂印谱》是中国印学史上最具声名的“三堂印谱”之一,对它的作者汪启淑有这样顶级的评价:“汪氏藏印之多和集谱之多,可谓空前绝后。”所以《珠》书吸引我的还是出自飞鸿堂的印文。这样的书,适合放在手边,随时取来翻阅,明眼静心,驱赶疲惫和燥气。我甚至有了学习篆刻的念头。

《诗》曰:“彼泽之坡,有蒲与荷”,蒲荷并举,尽显风姿,与那寤寐以求的美人一样美好。在案头放菖蒲的念头由来已久。去花鸟市场看过几次,因为这样那样的挑剔没有入手。我想,不如去溪涧里挖一株,带上一块和它一同生长的石头,养在紫砂托盘里,清水浅浅,草叶青青,那一定是绝好的景致。前几天重启本年度逛花鸟市场的节奏,终于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株小菖蒲种在紫砂盆中。紫砂盆高十几厘米,四足方形,上大小下,造型简单。菖蒲的油亮碧绿和紫砂暗沉的泥色相得益彰,成为春兰之后的书案清供,看起来不错。《礼记·月令篇》记录它为“百草之先生者也”,并视之为开启春耕的信号;听说古时还把四月十四定为菖蒲的生日,多么有趣的先民!于是我觉得这丛来自春天的菖蒲有了某种意义。

焚一炷香,看香烟袅袅,白檀的香气淡雅中带着沉稳,真好闻!晚峰书屋的那款香味道似乎淡了点,但香插上刻“一斗三升”几个字的字面意思却让我喜欢:姚燮困厄时,“幸获升斗,全家笑颜”,我有这“一斗三升”,就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人。偶尔对着那一摞堆得颇有规模的书发愁:什么时候能看完?转念一想,自己的书,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在若有似无的香气中默坐。花谢草深,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春天也快过去了吧。

(三)

入手的《南朝岁月》是在隔年的某个周末才翻开的。两天里既读文字,又读手帖。大红袍金琥珀般红亮的汤汁在玻璃杯中静静浮漾——好久没有这样心静如水。读到蒋勋在寒冷阴湿的立春“泡一壶武夷山的岩茶大红袍”,窝在家里读《衰老帖》,瞬间觉得茶香更浓,心更欢喜。

《南朝岁月》好读,在于它的简近。“简”为简朴,因而浅近。在这里,蒋勋把读帖的感受表达得比较感性,如他一贯温和儒雅的风格。读《寒切帖》,他说“寒切”两字“空阔清明,不沾滞,不挂碍”,“草体流转,像雪片在飘。映在日光里,烂漫纷飞。”读《平复帖》,他感叹“帖是文人在乱世里一些小小的记忆,却使人阅读后心情难以‘平复’”。《执手帖》中“手”字的厚重,让他看到“很具体的身体的渴望”。右军帖中反复出现的“噉”,他既有灰鹤引颈展翅和“最轻盈的花式溜冰好手的飞翔纵跃”之联想,又为书者食不安稳体质衰退而忧心。

脱开专业的书法理论,这样的简洁明净正与“手帖”这一特殊文体的本质特点相契合。所谓“手帖”,就是“安安静静地写信而已”,是书者对日常细节的一些记录和传达。谁会在与最亲密的亲友通信时反复掂量琢磨再三呢?或说肚痛牙痛,或谈家常琐事,或言三两心事,或致关怀问候。积雪凝寒时,雨落初晴后,兴起时随手在纸片上留下的三言两语,是小情怀,也是大自在。文体随意,书写随性,情感质朴,是跳脱了所有繁华和虚饰后由此及彼的心灵传递,是那个时代最朴素、最生机勃勃的存在,因而也如祝勇所说,“更加随意、潇洒、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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