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以待
作者: 侯德云在我出生以前的很多年,它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等我爹从山东地界踉跄而来,等我爹经人撮合与我妈结成一段姻缘,等我的兄长们先我而生,再等我生于斯、长于斯。等我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旋即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它的怀抱,义无反顾,远走他乡。
它叫卡屯,一个芝麻大的村庄。偏踞辽东半岛东南端,守望黄海之波涌。往东北,去丹东市,二百二十公里;往西南,去大连市,一百公里;往西北,去沈阳市,三百三十公里。
卡屯隶属皮镇管辖。某日把玩《皮镇志》,翻开首页便愣住了。首页是皮镇地图。这地图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读高中之前,自己的生活空间,竟是那般狭小。屈指算来,只涉足过皮镇和周边的五个居民组。居民组,早年叫生产小队,也就是屯。从地图上看到:由卡屯往北,我到过前哨、修屯、唐屯;往南,到过凉水湾;往西,到过北姜子;往东是海域。周边海域,二岛二砣四礁,我去过蚂蚁岛、牛眼砣,以及平礁和老母猪礁。有一回光脚上了平礁,刚走几步,脚底全是血口子。平岛、韭菜砣、大礁、二礁,都不曾光顾。我喜我怒,我哀我乐,我忧我悲,都只在这区区弹丸之地,说来叫人好生惭愧。
记忆里,卡屯只有数十户人家,二百左右人丁。
卡屯现已不存。城市化的嘴巴几乎将它全部吃光,只余一点残渣黏在嘴角,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一张纸巾轻轻抹掉。
二百左右人丁也渐渐散去。一些安眠在山坡,与草木相伴,听风声雨声鸟声虫声。一些住进楼房,怀揣一腔发财梦,整日争斤论两,忙忙叨叨,俨然活出城里人模样。后者有个颇为庄严的称呼,叫失地农民。
这么多年,在我的乡村记忆里,有父母,有兄弟,有童年,有少年,有山有海,有春的繁花,有秋的冷月,有夏夜蛙鸣,有冬日寒霜,却偏偏漏掉了一些别样的灵魂。他们是一些已经冷却或即将冷却的名字。他们都有过悲摧的、或不那么悲催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们不流芳,也不遗臭。
且让我掬起这一捧浅薄文字,重返旧日时光,对这些名字,温柔以待。
尖把梨
尖把梨,不是梨,是绰号。此君姓马,叫马武艺。
卡屯流行过一段顺口溜:“马武艺他爸,得了高血压,脖子粗,卵子大,一出门就爆炸。”
其实谁都说不清楚,马武艺他爸,到底得没得高血压。脖子粗不假,因为老马是厨师,在皮镇一个什么单位的食堂里掌勺,吃得好不好不知道,至少是吃得饱。换成两氏旁人,想粗也粗不成。
顺口溜的最后一句,那什么大不大,同样谁都说不清楚。老马是个瘸子。好端端的平地,让他走成山高路陡,两瓣屁股之间,关系很不协调。顺口溜没拿这事开涮,挺仗义。
当年老马找对象,媒婆许二仙设计让女方到食堂去见他。老马当年是小马。小马倚着锅台炒菜,天热,只穿一件红背心,姿态颇为潇洒。姿态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背心又紧,半隐半现的两扇胸大肌,鼓楞楞地博人眼球。上臂的三角肌、肱二头肌,有节奏地鼓缩,让人眼乱。从整体上说,瞅着不亚于为国争光的运动健将。姑娘被上半身深深吸引,心都要化掉,眼仁不舍得往下瞅,没看出小马腿脚有毛病。姑娘对人满意,对彩礼更满意。既然满意,那就啥也不说了,赶紧办喜事。婚礼那天接新娘,小马骑一头骡子,无论如何不下地。迎亲队伍到了卡屯,小马不能不下地,刚一下地,就露了腿脚上的别扭。新娘一瞅,我的天,顿时一阵嚎啕。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小马是厨师,特别擅长将生米做成熟饭,且臂力过人,他连锅台都能扳倒,还扳不倒一个丫头片子么?
从那天起,直到死,尖把梨他妈都没搭理过许二仙,别说见面打招呼,连正眼瞧她一回都没有。许二仙却因这件伟绩丰功,名声鹊起,一跃成为卡屯公认的首席媒婆。跟尖把梨他妈正好相反,马武艺他爸一见许二仙就眉开眼笑,就差搂住亲一口。
有那么一段时间,屯中的小玩闹,整天把那段顺口溜挂在嘴上。听者抿嘴,笑意涟涟。尖把梨从来不笑。他一听就火,撒腿就追,追上就打。有时会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屯中跟尖把梨年龄相仿的小玩闹,没被他打过的,极少。我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
奇怪的是,不少小玩闹一见尖把梨,就陡然唱得冲动。远远地唱,害得尖把梨气喘吁吁去追,有时追得上,有时追不上。他再豪横,也不至于追到谁谁家里去打人。
但离得太近时,没人敢唱。尖把梨冷不丁一绊子,就能把人撂倒。
尖把梨是不是真的练过武,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他刚走出小学校门,就甩了卡屯的小玩闹。他瞧不起他们,甚至可以说,他鄙视他们。他到皮镇闯天下。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用古词来说,倘若卡屯是“江湖之远”,那么皮镇就是(或接近于)“庙堂之高”。我们在地上,在山水间;他们在天上,在祥云里。不说别的,一个城镇户口,就让卡屯的兄弟姐妹喘不上气,一辈子深深低下自卑的头颅。那时不像现在。那时城镇户口的好处,你得把手指头和脚趾头加在一起才能掰扯出来,或者说,加在一起你也未必能掰扯出来。而当时的我们,包括我们的父母,谁都看得见,今天的小玩闹,就是明天的农民。今日回想,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是其中唯一的另类。
一个小学毕业生,敢把自己的未来,直接拴系到皮镇身上,这愿望本身,就让我好生钦佩。当年钦佩,现在依然。这叫胸有大志。遗憾的是,尖把梨的手段,似乎不太正当。他整日在皮镇打架,有时会被那些天上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
有那么几年,尖把梨打人或被打的消息,在卡屯连一点点新闻性都没有。要是他长时间没打人或没被打,才会引起村民的警觉,咦,这瘪犊子走人道了?
此外还有关于尖把梨“进去”的消息,在卡屯也没多少新闻性。
读小学时,尖把梨就进去过一回。他用铅笔,在一个大人物的宣传画上,打了一个×。不料刚刚×完,就被人举报给校长。全校为之震惊,师生无比激愤,一齐动手,将他五花大绑,直接送进了监狱。进去不到半年,那个大人物突然不是大人物了,于是有关方面立马把他给放了。放是悄默声地放,一点动静都没有。
后来一次一次又一次进去,都是因为打架。
有一年搞“严打”,尖把梨又进去了。这回时间长。进去时,我刚读高中,等他出来,我已大学毕业。
此后尖把梨的种种行状,对我而言,都是耳闻。我从未见过成年的尖把梨。
尖把梨出来之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回老家,在村口遇见表哥。表哥再三邀请我去他家里坐坐。按说我应该先回家看望父母才对,但表哥执拗,只好随他。好在去他家,不过多走几步路。
在表哥家客厅,我坐掉两个多小时。
坐下没几分钟,我就觉察到,表哥不是跟我叙旧,相反,是灭我的威风。说他蓄谋已久,伺机报复,可能性不大。他很可能是在遇见我的第一瞬间,陡生奇想,搂草打兔子,随手给我一家伙。
几年前,我曾毫不客气,给了表哥一家伙。不是主观故意,是客观事实。我和表哥同年参加高考。我很努力,他也很努力。结果我努上去了,他却努下去了。表兄弟俩人的一上一下,在屯中,引来许多异样的目光,以及异样的叽叽喳喳。我能想象得出,相当长时间内,表哥见谁都抬不起头。
跨进表哥家客厅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在卡屯的地位已经发生逆转。他羽化成蝶,变为卡屯为数不多的骄子。我说的是,那种人人注目的经济骄子。
表哥给我倒一杯茶,随后笑眯眯地、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经济收入,以及我在瓦城的住房情况,而工作情况、人际关系情况、婚姻情况、婚外恋情况、暗恋情况、一夜情情况,等等,他一概不问。那时候我和表哥,都新婚不久。表嫂我见过,该表嫂的面容、肤色、体魄、臀围、腰围、胸围等各项指标,均高于贱内,是以在婚姻的擂台上,我已先败表哥一招。住房,我老老实实承认,是表哥的大。这就败了两招。收入一项,表哥听完我的汇报,很大度地将手一挥说,差不多,咱俩差不多。
表哥在皮镇开一家熟食店,猪头猪尾猪杂碎,能卖的都卖,生意兴隆,其利润,完全可以碾压我的微薄工资。他说差不多,是故意放我一马,不想让我输得太惨。
表哥的手挥得很有特色,不是一挥而就,而是就势在房间里滑翔一周。房间四壁,都靠墙立着,或坐着,新铮铮的,高矮不一的木质家具。我的眼神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势牵引,在那些木质家具上,也高高矮矮地滑翔一周。
表哥说:“都是红松的。”
我说:“噢。”
说完马上知道,自己又输一招。
随后不知为什么,表哥话题转移,不用过渡,一下跳到尖把梨身上。曾经,在村民眼中,我跟尖把梨,是卡屯两个极端。我算人才,他是人渣。表哥在我面前谈他,细品,还是灭我威风。
表哥话里的意思是,人渣出息成人杰,堪称皮镇翘楚。
表哥说:“尖把梨把皮镇渔港给霸了,小贩卖鱼卖虾,都得给他提成。还有港中的渔船,他说把鱼虾卖谁,就得卖谁。谁敢不听,刀棍伺候。”
表哥顿了一顿,说:“尖把梨,钱多得包里装不下。”
说这话同时,表哥抬右手,拇指、中指、食指,三个手指肚聚在一起,蹭了几蹭。
我瞥一眼表哥的手指头,心想,尖把梨那厮是不是香港电视剧看多了?
他的两个女秘书,叫大花和二花,一个胸大,一个腚大,街上一走,香味飘出五米。表哥继续说,尖把梨走哪把她俩带哪,晚上一张床上睡。
表哥咽了口唾沫,再次抬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头,盯着我说:“两个呀,啧啧。”
我暗中撇嘴,尖把梨这么整,早晚还得进去,这厮指定是脑子坏了。
转过年再回老家,跟大哥一起捏酒盅,耳热酒酣,大哥突然说一句:“尖把梨死了。”
我一愣:“怎么死的?”
大哥说:“到望海楼舞厅跳舞,让舞厅经理一枪打死了。”
怎么听着真就是香港电视剧?我瞪大眼睛,瞅大哥。
是这样,大哥补充说,尖把梨经常酒后到舞厅闹事,把那经理气得肝疼。经理发狠,费了老大力气,还有好多钱,七拐八拐,从黑道弄到一把手枪,找人传话给尖把梨,再来闹事,有他好看。偏偏尖把梨不信邪,扛着一把大刀就去了。
于是,大哥说,砰!
说这话时,大哥右臂向前屈伸,拇指食指张开,其余三指收拢,做手枪状。
后来呢?我问。
尖把梨的尸体被三个亲兄弟给冻在冰柜里了。大哥说,三兄弟到镇里县里市里,到处闹赔偿。
我说,噢。
尖把梨的故事到此结束。翘楚不是翘楚,还是人渣。故事的尾声是,三年后,大哥告诉我,三兄弟平分十万赔偿金,乐得屁颠屁颠。
从三兄弟屁颠屁颠到现在,不知不觉,又逝去二十多年。不知当年卡屯的那些小玩闹,是不是还有人会偶尔想起一个名字:马武艺。
牛 眼
钟家老三,绰号牛眼。眼珠子大,还圆,不是瞪眼胜似瞪眼,不是牛眼近乎牛眼,于是得名。
牛眼家有故事。先说牛眼他爹。
卡屯三大穷,牛眼家排第一,其余两家,一个是我家,一个是尖把梨家。我家穷,缘于瞎折腾。爹的老家,在山东掖县。爹有一年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拉家带口奔山东。动身前,卖房子,卖家具,都贱卖。在掖县生活没几年,妈又开始折腾。妈跟奶奶处不好,动辄一人气哄哄上路,往来时的方向暴走。爹怕出事,咬牙跺脚,举家迁回卡屯。再次卖房子卖家具,都贱卖。如此这般,不穷才怪。尖把梨家穷,是他爹不着调,好赌。只有牛眼家,穷得没有来由。父母和姐弟六人胳膊腿齐全,无不良嗜好,怎么就穷得掉底?尤其他爹,早年还当过大队干部,一个当过大队干部的人竟然穷得出名,让人殊不可解。
某年,牛眼他爹借了我家三张豆饼,一直没还。小时候,我听爹念叨过。那时,豆饼一张五十斤。平常日子,豆饼是猪食,饿狠了,人也吃。牛眼他爹借豆饼,是对付人嘴。
牛眼他爹犯错误被免了职。消息传出,没几天,家里闯进一人。那人抡着一把镐头,进门就把火炕给刨了,取走一块炕石板。临走,嘴里还说炕石板当初是借给牛眼他爹的,妈了个巴子,竟好意思拖着不还,现在自家急用,只好来取。牛眼一家八口人,瞅着火炕中间那个黑洞洞的坑,感觉特别他妈的。据说那人是南边凉水湾的,姓菊,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当初尖把梨要拜他为师,他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