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之恋

作者: 钱国丹

1937年盛夏,上海滩热成个大烤炉,大街小巷里不管是穿纺绸短衫还是穿土布背心的,没有人不是汗涔涔的。

陆一焘把黄包车停在复旦大学门口。正是午时三刻,热得浑身着火的他敞开了无袖布褂,企图收取丝丝凉风。他是在苦等一位复旦女生,等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盼着能拉上她跑一段路,当然是越长越好。

他并不知她姓甚名谁,只觉得她的面容身材、举手投足都异乎寻常地美,没有一点瑕疵。在她面前,陆一焘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正视一眼。只有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他有过一闪念:假如自己脸上没挨过那残酷的一刀,假如他也能考上复旦大学……

陆一焘是瀛州地区鹿清县人。父亲陆正毅是远近闻名的雕刻大师,也是全省唯一的集木雕、石雕、玉雕三雕于一身的奇才。各大寺庙的释迦牟尼、弥勒佛像和诸天菩萨,官宦宅第的石人石马石锣石鼓,有钱人家的玉盘玉盏玉壶玉瓶,大多出自他的手。靠着这门手艺,陆家家境相当殷实,不久前他还在鹿清城关大南门买了幢非常气派的四合院。遗憾的是陆家子嗣不旺,陆正毅40多岁才得了一焘这单丁。孩子长得贵气,且聪慧过人,四岁就入泮读书,三字经、千字文背得很溜,到了十多岁,唐诗宋词也读个八九不离十。陆大师傅一心要把他打造成人上之人,每每带他去瀛州城里,除了给他买好吃好穿的,还要挑拣一大包书籍背回家。他常挂在嘴边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陆正毅还强调说:“老爸再能,也只是个工匠而已;儿子你好好读书,将来跃入龙门,封侯拜相,给咱们陆家光宗耀祖!”

父亲还请了位武术高手,教一焘拳脚功夫和防身之术。南门头有位撑舴艋舟的老蔡,只要他歇息在家,陆正毅就请蔡老大来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让老蔡带一焘去他的船上,玩撑篙,学打桨,还鼓励他从舴艋舟上蹿进水里,又从水里钻出来爬回船上,这让十四五岁的陆一焘非常开心。都说养独根苗苗就像是“竹竿头上顶鸭蛋”,一不小心就摔个粉碎,所以陆正毅要用一切手段,打造出一个皮实的、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儿子来。

陆一焘16岁那年,公立瀛州中学高中部的新生红榜上出现了他的大名。这让陆正毅心花怒放,觉得儿子离“人上人”又近了一大步。第二天正是一焘16岁生日,陆正毅把一枚刚刚完工的玉观音挂到儿子的脖子上,又摸了把他圆圆的脑袋说:用力,用劲,再过几年,给我考个大学状元回来!

那是枚鸽卵大的和田玉吊坠,雕艺精湛,创意独特。慈眉善目的观音手持书简在专心阅读。从古到今再到往后多少年,谁都没见过手捧书简的观音菩萨。

那一晚,陆家院子里摆了四桌筵席,父亲请了儿子的恩师和自家的亲友,痛痛快快地畅饮起来。酒足饭饱之后,客人们陆续起身告辞,累了一天的母亲一边收拾残席,一边叮嘱儿子洗洗回房安歇。陆一焘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那是他的卧室兼书房,摘下脖子上那尊玉观音,对着灯光照照,他看到隐隐的“佑焘儿周全”五个小字。他心里暖暖的,甜甜的。然后找出条绵软的手绢儿,把这份爱心和祝福包好,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酒酣的父亲嚷嚷着热得不行,在院子里支了张竹榻,醉卧在星空之下鼾声如雷。竹榻夜眠并不是陆正毅的特权,鹿清男人们的夏夜,总喜欢在院子里洒一壶清水点一盘蚊香,在竹榻上睡到夜凉如水时才进屋。就在那个看似祥和平安之夜,陆家却遭到了灭顶之灾!

鹿清人至今都猜不出陆家的仇人是谁,警察就更抓不住凶手了。陆正毅虽然艺高家富,但从不和人争强斗狠,为人更是仗义慷慨,荒馑岁月,他买了粮米分送给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谁家有病有灾的,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解囊相助。在鹿清,他算得上是个贤人了,怎么会有人要戕害他全家呢?

那个深夜,陆一焘在梦中挨了一刀,而这一刀还是落在他脸上的!剧痛让他猛地坐起身子,顺势就攥住了歹徒的手腕,同时他收紧双腿,用力蹬了出去,蹬得对方几个踉跄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接下来的扭打中,只听到凶徒哇的一声惨叫,想必也受伤了。大概是感觉到这男孩不太容易对付,那凶手撒腿就跑。黑暗中,陆一焘根本看不清凶徒的身材和嘴脸。

陆一焘只觉脸上在汩汩淌血,伸手摸着了火柴,点着了油灯。映入他眼帘的是,他床头柜抽屉被拉出来扔在地上,那枚卵形“读卷观音”已不翼而飞。

他跨进了主卧室,只见母亲躺在床上的血泊中,任他怎么哭喊也不会应了。他又跑到了院子里,惨淡的星光下,父亲的身躯斜仰在竹榻的南头,脑袋却滚落在几米远的地上……

16岁的少年吓懵了,强撑着身体去敲隔墙堂叔家的门。开门的刹那,他双眼一黑栽倒在堂叔家的门槛上。堂叔的呼救声召来了半条街的人。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屋子里,一位郎中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捣些酱状物,填补他脸上的沟壑,然后用布条子把他的脑袋缠绕成一个臃肿的怪物。

他在郎中家住了两天,刀口换过药之后,就被堂叔接回大南门参加父母的葬礼。路上堂叔告诉他,他家值钱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他父亲刚刚完成的一尊樟木弥勒坐佛也没了。

把父母送上山后,他开始擦洗血腥的家。在凝固的血泊中,他捡到了一截手指头。他拿着这截断指左看右看,肯定它不是自家人的。于是他找出喝剩的半瓶烧酒,把那截指头泡在酒里。

脸上伤口结了痂,粗粗厚厚的,一块一块地脱落,给一焘留下一条又长又粗的紫疤,彻底毁了他的容貌。当他半掩着脸去瀛州中学报到时,一个女同学尖叫着“妖怪”,逃离时竟慌得摔了个嘴啃泥;而当他提着铺盖踏进男生宿舍时,室友都抱着各自的被褥作鸟兽散了。

他明白自己无法在学校里待了,只得回了鹿清,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四合院里,万念俱灰。陪伴他的唯有那满架的、沾满血点子的书。读书累了,他就拿起那个酒瓶子,用一根筷子拨着那截断指欣赏一会。他相信有朝一日能找到它的主人,砍下他们的头颅来祭奠父母的亡灵。

为了生计,他到处找活儿干。他甚至渡海去了小岛,打算帮人捕鱼,那可是在狂风恶浪里搏命的苦力啊,但人家一看到他就连连摆手,甚至说:你这张脸会把鱼虾都吓跑了。

堂叔怕他在家里憋坏了,对他说,焘儿,找个大草帽戴上,去大上海吧,拉黄包车适合现在的你。乘客要的是拉得稳,跑得快,没有人会要你摘下草帽看看你的脸。堂叔的话像锥子似的扎着他的心,原本一个条件优渥的高中学生竟然要沦为黄包车夫!可是憋在家里,他只想杀人也想杀了自己!堂叔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于是他去买了一堆草帽和毡帽,在镜子前不断地调整角度,让它们尽量遮住伤疤而又不妨碍自己的视线。从此,上海滩的车夫群中,多了一个低着脑袋、像牛一样没日没夜拉车的年轻车夫……

去年也是这么个大热天,他的黄包车途经泰鑫麻帽行门口时,一个动听的声音喊住了他。他一扭头,胸口突然一紧,气都喘不匀了,因为那喊车的女孩实在是太美了。陆一焘在上海滩跑了五六年,见过的丽人何止千万,可这么姣好、这么恬美、这么清水出芙蓉的却是第一个,这让他更加自惭形秽。他把帽檐拉得更低些,怕脸上的伤疤吓着这女孩。女孩并没有注意他的脸,只是说了声:去复旦大学。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她的着装,那是套让人艳羡的、湖蓝色的复旦校服,心里就涌上无尽的酸楚:如果不是那场惨祸,他和她也许能成为校友!

那个女生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用手帕做出各种姿态,表示厌恶车夫身上的汗臭味。一路上她还轻轻地哼着歌儿,嗓音像莺啼般甜美。车子拉到了一条石拱桥旁,桥很陡,体力差点的车夫可能就拉不上去。女孩很自然地说,我下来吧。陆一焘拉了这么多年的车,听惯了喝斥和谩骂,受尽了白眼和鄙夷,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温暖的话。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女生已利索地跳下车了。

陆一焘的心都要化了。他似梦似幻地拉着车,身子有点飘渺,低头看桥下,萍草青青,水声潺潺。平日里熟悉不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他忽然想,这女孩敢情是天仙下凡?不,她比天仙更美丽,更慈悲。可他呢,就是地上的尘泥,被脚踩、被车辗、被吐痰。他很想再看她一眼,又怕看她会亵渎了她。车子到了复旦大学的门口,女孩下了车,把一张钞票放进他的手心。他没敢抬头,只听着她轻盈的脚步渐行渐远。

从此那条拱桥,还有泰鑫麻帽行和复旦大学,都成为他心中最美好的风景。他常常有意无意地把车子停在泰鑫帽行和复旦大学门口,梦想着再拉她一次。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树上的蝉儿叫得人心烦,汗水越过他脸上的沟壑砸在地上。可就在这会儿,那梦中的女生却提着一只沉甸甸的藤箱,和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一起从校园里出来。他正想迎上去呢,打横里插进一辆黄包车,抢在他前头接上了女生,那车夫油光锃亮的脑袋在阳光下刺得他双眼生疼。女孩指了指陆一焘的车对那年长男人说:周叔,你上这一辆,我们跟紧了可别走散了。然后对两位车夫说:去汽车总站。陆一焘的心狂跳着,赶紧拉上了老者,在光头后面跑了起来。他望着前面女孩那时隐时现的倩影,脚下生了风。他的力气显然比光头大得多,但是他决不超过他,他太珍惜这段路和那一闪一闪的倩影了。

在离南站还差二三百米光景时,尖厉的空袭警报响彻了上海滩。近些日子,日寇对上海的骚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猖狂了。警报声像凄厉的鬼叫,店铺、民居里的人都逃出屋来,哭着喊着抱头鼠窜。陆一焘扔掉自己的黄包车,想扑上前去保护他心中的女神,可炸弹已轰然爆响,附近的建筑物一泻到底;他的黄包车飞了起来,他的草帽像一只鸟儿在天上兜了个圈儿,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他身边,他一把抓住了重新戴上。

“车站被炸毁了,车子被炸飞了!”“我的胳膊没了!我的肠子、肠子……”轰炸机远去了,惨叫声和嚎哭声却响成一片。陆一焘在烟尘里咳着,寻找那位女生,他发现她刚才坐的那辆黄包车倒扣在一堆瓦砾上,车夫被甩在一旁,光光的脑袋被削去了半边。那天仙姐姐呢?是不是也被炸死了?绝望的泪水在他坎坷的脸上跌跌撞撞,他心痛得像被穿了一个洞。忽然,他发现那倒扣着的黄包车似乎动了一下,他揉了揉双眼,那车子又动了一下,仿佛被顶起一点点,又无力地压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奋力扳起了车子,一个满是尘土的脑袋钻了出来。没错,就是那位复旦女生!

女孩囫囵着出来了,手里还拖着那个粗藤箱。她站直了身子,焦急地四顾,喊着:“周叔周叔!”

刚才陆一焘一门心思在这位女生身上,把自己车上的乘客给忘了。老人哪儿去了?于是他踩着咔嘣咔嘣的残瓦,跟着女孩喊,“周叔周叔!”终于,他听到一堆坍塌的瓦砾下有了虚弱的回应,赶忙上去搬掉残椽,扶着老者坐了起来。他看到老人的背上有个杯口大的洞,鲜血正不断地往外冒。女生扔下藤箱,跪下去堵那个洞,可是她的一只手几乎都陷进去了,血浆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溢出。周叔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他用最后的力气,指着藤箱对女孩说:这是、你们家、最后的家当了……你、留着,不要给你爸了……

女孩大哭起来,灰尘和泪水把她画成个大花脸。远处又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陆一焘跳将起来,把自己的黄包车连拖带扛地弄过半堵残垣,试了试,还能拉。他焦急地招呼女生说,快上车,逃命要紧!女孩提着藤箱,慌乱中绊了一跤,藤箱也甩出去了,陆一焘听到了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扶起了女生,又帮她提起那个藤箱,箱子比他想象的重多了,却没有锁,只用两只结实的藤扣子扣着。他下意识地晃了晃,捕捉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联想到周叔临终的那句话,他明白箱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轰炸机嗡嗡着远去了,陆一焘问女生:你要去哪里?女孩哽咽着说,回瀛州。陆一焘暗喜,他们竟然还是同乡!于是就解释说:今晚有货船要回瀛州,我拉你去十六铺码头吧。

女孩说,那我们周叔呢?陆一焘指了指远处穿着红十字会服装的人说:他们负责收尸。再说,你也没法子把遗体带回瀛州,是不是?

女孩的泪水又下来了,她掏出了纸笔,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陆一焘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看见纸条上面的字样:该先生是瀛州麻帽厂的管家周保勤,求好心人安葬,容后谢。落款是:吴萝月。

吴萝月,吴萝月……从此,这个名字就镌刻在陆一焘的心坎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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